第25章

军队上门围住了驼队,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可是古平原并没有问,他知道老齐头这样说自然是有道理,且听下去就是了。

“我方才向领兵的佐领大人问过了,他们是漠北蒙古柯尔克王爷的部下,那位买咱们货的巴图老爷让他们来护卫我们的驼队,好尽快赶到漠北。”

“原来是这样,那再好不过。齐老爷子,请你去与他们的头儿说说,我请各位弟兄先吃喝一顿,犒劳犒劳大家。”

军队的佐领就跟在老齐头后面,他也懂几句汉话,听了古平原的话,走上来生硬地说道:“你们的饭,我们不吃,你们的驼队,快快地上路。”

“是,是。”古平原连忙点头答应。

等那个佐领满意地转身走后,老齐头凑上来道:“古老板,我怎么闻着这事有点味儿不对啊?”

“你是说……”

“你看这军队的架势哪像是来护送,分明就是押解。刚刚那个佐领还说,一路上要少休息,快赶路。还有一句话最可疑,他在讲到那位巴图老爷时,既不说他请军队来护送,也不说他雇军队,用了一个‘派’字,你说说这不是大有问题吗?”

“这么说那位巴图老爷大有来头啊。”古平原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且不管,我看现在就只能听这帮兵大爷的,赶紧上路,否则惹恼了他们可不是玩的。”

“是,那就请齐老爷子给大家说说,一是安抚大家别害怕,二是要大家抓紧赶路,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老齐头领命而去,古平原点手唤过刘黑塔:“兄弟,你那火暴脾气这几天可得收敛着点。这些兵大爷不讲理,手里又有家伙,咱不和他们硬碰硬。”

刘黑塔眼睛一瞪:“怎么地,他有家伙我没有?”说着摸了摸腰里缠着的九节钢鞭。

“嗨,话不是这么说,咱们是商人,出门是求财不是求气,和气生财嘛。”

刘黑塔摸摸大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古大哥,你这话从前老爹也说过,可我这人没心没肺,一着急就忘了。”

他又压低声音:“可是古大哥你也别大意,我看这些军队不是好来路,一个个的忒横。”

古平原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你放心。既来之则安之,他们要是敢放坏,我自有办法。”

话虽然如此说,等到一上路,就连驼队里最迟钝的伙计也感觉出这股军队的来意绝不只是保护驼队这么简单。从黑水沼一路往巴彦勒格边上的乌克朵城走,很快就靠上了当年铁木真会盟的斡难河。游牧部落亦是依水而居,一路走来着实有几个大市镇,然而军队的佐领却严令驼队众人不得靠近市镇,一应的物品补给均由驼队出钱交给军卒去办。

这就不成道理了,即便是押解犯人,也要送犯人打尖住店,绝没有将犯人与世隔绝的做法。也正是因为蒙古军队行事诡异,驼队中很快便起了种种的传言,闹得是人心惶惶。

“古大哥,你说这帮蒙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刘黑塔扯上老齐头,一起钻到古平原的帐篷里来议事。

古平原沉吟半晌,转而问老齐头:“我是第一回走西口,以前有这规矩吗?”

老齐头叼着旱烟袋,狠狠地吐了一口烟:“没有,别说你没见过,我走了一辈子的西口,也没碰上这么怪的事。”

古平原想了想,又道:“咱们懂蒙语的伙计不少,这几日可弄明白了这股军队的来历?”

老齐头还是摇头:“他们的军纪很严,除了那个佐领还有军需官之外,其余的士兵就像哑巴一样,问也问不出话来。不过好在明日就到乌克朵了,不怕到那里不给咱们一个交代。”

“我怎么觉得这么走下去,比在黑水沼里闯还悬呢?”刘黑塔一拨愣脑袋。

古平原也深有同感,不仅如此,而且他已起了极深的警惕之心。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每逢危险来临,心中总是能有预感。古平原心下做好了防范,只等到了乌克朵再随机应变。

乌克朵是漠北蒙古恰克图盟旗最大市镇巴彦勒格的一座卫城。因为巴彦勒格是柯尔克王爷的驻地,因此在东南西北四个角都筑有卫城,里面驻防军队,存有军粮,以便在形势危急的时候拱卫王城。

乌克朵位于巴彦勒格的西南郊,四面筑有土墙,墙里面就是军营。有军营的地方自然也会有饭馆、烟馆、妓院、客栈和货栈,为兵大爷提供吃喝玩乐的地方,所以乌克朵虽然地方不大,却很是热闹。

这队蒙古兵将古平原一行送到城里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驼队伙计在孙二领房的带领下从侧门入马号,拴骆驼卸货。古平原则带着老齐头和刘黑塔,从客栈正门走了进去。

“古老板,你好守时,佩服佩服。”随着一声生硬的汉语,巴图一挑帘子迎了出来。

古平原迅速地与老齐头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是出乎意料的眼神。之前古平原与老齐头商议的时候都认为,这位巴图老爷行事如此出人意表,只怕就算是到了乌克朵,也不能顺利地完成交易。没想到驼队还没到,巴图就已经在客栈迎候了,看样子对这笔买卖很是上心。

古平原没时间多想,上前一步,拱手笑道:“巴图老爷,让您久候了,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古老板能带着驼队从黑水沼走出来,我是非常的佩服。来来,请屋里坐,酒席我已经备好了,专为你们接风洗尘。还有,你们这驼队人不少,这家客栈你们住下,就没有几间空房了,所以我做主替你们把客栈包下了,也好休息。”

这又是一个没想到,当初在太原城见巴图时,只觉得他阴沉傲慢,如今却殷勤备至。“莫非是鸿门宴?”古平原心里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脸上笑容却不减。等进了客栈的大堂,才知道自己是太过小心了,原来所谓的接风洗尘,是在大堂之中摆上整整十桌酒席,驼队伙计人人有份。

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会动什么手脚。驼队已经吃了许多天的干馍与风干肉,此刻大家一闻到菜香简直是个个馋涎欲滴。伙计们大吃大喝,不时还过到古平原这一桌来敬酒,古平原向老齐头和刘黑塔示意,要他们帮自己挡酒,自己则将全部心力放在对付巴图身上。

这一晚的酒宴上,巴图对这笔买卖只字未提,对古平原的旁敲侧击、各种打听,他也借酒盖脸乱以他语。后来他实在躲不过去了,竟然提议叫局,找来长兴客栈边上桃花居的几个当红姑娘,自己左拥右抱,实际上是在装聋作哑。常玉儿避席不出,但在房中却听得直皱眉头,瞅着个机会让客栈的伙计把刘黑塔叫了进来。

“妹子,你怎么不出去吃点?”刘黑塔已喝得醉意朦胧。

“大哥,你糊涂了,这种场面我怎么能出去!”常玉儿心里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刘黑塔却是浑然不觉,还端着酒杯嘿嘿傻笑。

常玉儿把他手里的酒杯抢下来:“第一,从现在开始你一杯都不能喝,我来这儿就是管着你别贪杯误事。第二,外面那几个、那几个……”常玉儿大姑娘家,明知道外面那几个莺声浪语的女人是做什么的,可哪儿好意思说出来,憋了半晌道,“总之你连碰都不许碰一下,不然小心我回家告诉爹。”

“嗯?”刘黑塔晃晃大脑袋,“我不碰倒是简单,可你看那巴图直把女人往古大哥怀里推。”

常玉儿真正生气就是气在这儿,她在房里早就听见外面巴图在大声谈笑,不停地要姑娘们给古老板敬酒。

“这你别管,古大哥是正经人儿,才不会做那龌龊事儿呢。”常玉儿与其说是给刘黑塔听,还不如说是在宽慰自己的心。

等到酒过三巡又三巡,巴图提出,驼队远来需要休息,他要告辞了,明天一早再来。古平原想一想,天色已晚,没有硬要留人的道理,于是起身相送,到了客栈之外,看着巴图的马车扬尘而去。

“这巴图不是个正经买卖人。”古平原一回屋,老齐头就皱着眉头说,“那几个婊子我已经打发回去了。咱们山西商人有规矩,出外行商绝不能碰女色。蒙古商人都知道咱的这个规矩,也都敬重。可是这个巴图居然主动招妓,说明他根本就没和山西商人打过交道,又或者不把商场上的规矩放在眼里。”

“我也看出来了,他的眼角带着股子邪气,可见心术不正。这且不管它,反正他自己说明天要来,我们争取明天完成这笔交易,到时候银货两清,也就是了。”

“古老板,不是我老头子说句丧气话,只怕这笔交易没那么简单。”

“喔,老爷子在担心什么?”

“很多,最有可能的是巴图会压价。他既然不是正经买卖人,只怕也不会把‘诚信’二字放在心上。”

刘黑塔听到这儿一瞪眼:“他敢,老子把他脑袋拧下来。”

古平原脸色阴晴不定,几番思量之后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决定了,真要是那样,我们也得认了。本来就是翻倍的暴利,大不了少赚两成,关键是一定要把交易完成了。”

第二天一大早,巴图果然如约而来,古、齐、刘三人将他请到天字号的大客房里。奉茶寒暄之后,巴图开门见山:“古老板,既然你们千里迢迢地来了,我也就不耽误时间了,这是银票,你点收一下,然后我到楼下去验货取货,这笔买卖就算成了。”

谁也没想到他会如此痛快,见巴图递过来一张银票,老齐头连忙伸手接过,一边说着:“应该先验货,后付钱,您这也太信得过我们了。”一边将银票转手递给古平原。

古平原接过银票展开,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笑容顿时凝在脸上。齐、刘二人不解,刚探头要看,古平原已经迅速将银票折好,向巴图递了回去,嘴上说道:“巴图老爷,您弄错了吧,这货已经送到了,怎么还付定钱呢。”

巴图紧盯着古平原的眼睛,脸上是莫测高深的笑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这就是全款。”

古平原脸色顿时变了,笑容全无,正色道:“这张银票巴图老爷没拿错?这可只有五十两。”

“没错,我只出五十两。”巴图的语气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说得郑重其事。

想过巴图会压价,但谁也想不到他会压得这么狠!

五十两!当初在太原城约好的价码是六千两,这连百分之一都不到,要按这个价成交,武掌柜知道了就得跳河自杀。

古平原这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和驼队掉到了人家事先就编好的一张大网里,老齐头经多见广,尽管同样脸色煞白,但却一言不发。刘黑塔就不同了,他“噌”的一下就跳了起来,张口就叫道:“好你个兔崽子,跟爷们玩阴的,这货,老子不卖了。”

巴图不理他,只对着古平原说话:“古老板,这生意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货款我是带来了,你到底收是不收?”

古平原冷冷道:“对不住,这个价我没法卖给你。”

“那好。”巴图干脆地站起身,“什么时候想卖了,只管告诉客栈老板一声,让他来找我。我就先告辞了。”说完话,头也不回径直带着两个从人走出了客栈大门。

客房里一片死寂,驼队的三个领头人如同木雕一般坐着。直到桌上马奶茶的热气散尽,老齐头才艰涩地开了口:“唉,中了人家的套子了!”

刘黑塔一直在看古平原,等着他说话,这会儿也憋不住了:“什么套子?咱不卖就完事了呗。”

老齐头苦笑一声没言语,刘黑塔大睁双眼:“怎么,我说得不对?”

古平原也觉得嘴里又苦又涩,摇了摇头:“兄弟,你也跟着常四老爹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买卖了,难道不知道‘货到地头死’这句话?咱们的货现在是千辛万苦到了蒙古,一句‘不卖’,就这么拉回去,驼队的脚钱怎么办,药材拉回太原怎么处理?老爹抵押的宅子又该如何?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我,我,我……”刘黑塔被问得张口结舌,怔了半晌颓然坐下,抱着大脑袋不说话了。

“我看,这一次除了认栽,没别的办法了。他奶奶的,老子跑西口这么多年,头一次碰上放坏水的蒙古人。”老齐头气急败坏之下大骂起来,“唉,真是钱迷心窍,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买卖!”说着,他左右开弓,抡圆了给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老爷子,别这样,咱们慢慢想办法。”古平原连忙拦住。

“办法?古老板,你是聪明人,这个坑是早就挖好了的,就等驼队千里迢迢赶来往下跳。现在人家有兵没钱。咱们是讲理讲不了,打官司打不了,你说还能怎么办?唉,我光想着给我那两孙儿赚些娶媳妇盖房子的钱,真是人越老越贪,活该,活该!”老齐头不住声地骂自己。

“其实,我早就想到这里面有事。”古平原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没想到这巴图手段如此毒辣,竟然要我们血本无归。齐老爷子,听我的,现在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咱们不能自乱阵脚,一定要想出死中求活的法子来。”

说是这么说,一时之间谁又能够起死回生?连着好几天,三个人坐困愁城,怕驼队伙计得知后闹事,还不敢将此事泄露出去,整天聚在古平原的房间里,商议来商议去,也没商议出个好办法。

“我呸,这不等于是坐了监狱吗?”等到第四日头上,刘黑塔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老齐头懒得开口,古平原皱眉问道:“怎么了?”

“还是那群兵,堵着大门死活不让我出去!”

“你出去干什么,还想像砸王天贵票号那样闯一回祸?”常玉儿也走了进来。这件事古平原要求其他两个人把驼队上下都要瞒住,可瞒得了别人,瞒不住常玉儿。常玉儿很聪明,与刘黑塔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大哥脸上不对劲,她一眼就看出来,三问两问刘黑塔扛不住就全说了。

常玉儿知道之后吃惊非小,她虽然聪明,可是对做生意的事情也并不内行,所以她也没有好主意,只能不时过来宽宽众人的心。今天一来就听到刘黑塔要出去,忍不住出言警告。

“我现在哪有心思闯祸,不过就是出去透口气罢了。”

“怪呀!”古平原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他。

“你们说,巴图到底为什么要派军队看住我们呢?”这两天,古平原的面前一直放着一包五加皮,他不时拿起一枝来琢磨,这时他把药材放在桌上,眼睛直盯着门外。

“那还用问,怕我们跑了呗。”刘黑塔不以为然地说。

“齐老爷子看呢?”古平原问道。

“我看……是这个理儿吧?”老齐头犹犹豫豫地说道。

“不见得。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古怪,可又说不上来。”常玉儿沉吟着。

“这里面一定有鬼,我来说给你们听。”古平原这一说,几个人都凑了过来,“你们想,五加皮是冷门药材难以脱手,这批货如果我们不卖了,就这么拉回太原,那么算上驼队的脚钱,武掌柜高价进货的差价,这些都加在一起,恐怕还不如把药直接倒到斡难河里合算。”

“对,拉回太原肯定赔得更多。”老齐头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明知道我们肯定是不会把货拉走,巴图怕什么?又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看得死死的?”古平原这一问,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除非……”常玉儿心念急转,“除非他不是怕我们出去,而是怕有人进来!”

“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古平原一拍巴掌,“我们都想岔了,以为门外的兵是看住我们不让我们擅自离开,其实他们更是在看住外面的人,不让他们进来。”

“那又是为什么?”刘黑塔听了个稀里糊涂,迫不及待要问个清楚。

“我问你,巴图为什么要高价买五加皮这种药材?”

“不知道。”

“只怕他不让外人进来,就是怕我们‘知道’。”

老齐头听出门道了:“依古老板的意思,我们这批药材对巴图来说有厚利可图?”

古平原重重点了点头:“问题是一日不弄清这批药材究竟有什么用,一日就无法抓住巴图的痛脚,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可现在我们两眼一抹黑,别说赢了,就是输也会输个稀里糊涂。”

几个人一时又沉默起来,这几日人人看得清楚,这客栈是巴图早就安排好的。从掌柜到伙计是要什么给送什么,可就是不多言不多语,问十句答不到半句,想从客栈中人的嘴里挖点什么出来,看样子是不可能了。

古平原想了又想,暗中下了决心,可没和别人说,只是对老齐头道:“驼队里应用的药材都有吧。”

“有,驼队走远道,难免有伙计生病,常备的药材都有。这一次你不是带了个懂蒙语的药铺伙计吗,叫什么乔松年的,我把这些药都交给他保管了。”

“唉,这几天我也有点昏沉沉的,请老爷子把他叫进来,给我配服药吧。”

“好,好,我这就去叫他。”老齐头起身去叫人,常家兄妹见古平原身子不舒服,也都起身让他静养。常玉儿犹豫再三才开口道:“古大哥,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你也不要太急,还是身子要紧。”

这位常姑娘对自己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古平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点点头表示听见了。

常玉儿在门外见那药铺伙计乔松年进了房间,她毕竟放心不下,左右看看无人,站在门口假装拂拭身上的灰尘,侧耳听着。

就听屋里两个人说话,声音不大难以听清。常玉儿正在着急,忽然乔松年把声音拔高了:“那可不行。这应了十八反哪!”

常玉儿一愣,“十八反”就是不懂医理药理的人也都听过。因为只要是人就都进过药铺,那“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的歌诀就贴在每家药铺的墙上,提醒配药的伙计千万不能将药性相反的药混入一个方中,否则轻则药力无用,重则中毒身亡。通天下的药铺无不以“十八反”为大忌,一旦配错了药,也就等于是砸了自家的招牌。

怎么扯上“十八反”了?常玉儿心里纳闷,可偏偏屋里两个人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她干着急也没办法。待听见伙计的脚步声往门边来,只得闪身避开。

看乔松年要下楼,常玉儿终于忍不住轻声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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