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那再好不过了。谢天谢地,你们赶紧带着药材走吧!”大掌柜巴不得他们说这句话。
“请您帮我们再雇几辆车来,把药材装车之后,我们这就走。”
仓促之间也雇不到那许多车,大掌柜干脆把自家用来驮煤的两辆牛车用上。牛就是走得慢,论起力气比马大多了,再把药材压得实实,堆得天高,两辆车就装下所有的草药。
“恕不远送了古老板,您可千万留神!”
“大掌柜放心,要是真有个万一,我绝不说出您就是了!”古平原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掌柜心里暗暗一挑大拇指,心里面称赞古平原是条汉子。这么危急的时候还不忘有此交代,说明这个人很够交情。
古平原和乔松年一前一后赶着两辆牛车,往延年堂西边的大街上走,因为他们方才听小伙计说了,搜药铺的人是打东边来的,往西走或许能避开。可是越走越多老百姓议论,都在说王府的人进各家各户搜检的事情。
起先古平原还没有听入耳,后来就听见街边有一处小户里传来叫骂声,就听一个女人扬着嗓门大喊:“搜、搜、搜,搜你妈的搜,这是老娘的洗脚布,怎么着,你们王府的人是不是也要拿去闻闻?”
又听几个男声嘻嘻哈哈,有一人说:“这娘们够泼的,瞧瞧你丈夫多老实,可惜了你嫁这么个孬人。算了,去别家看看!”
说时迟那时快,古平原还来不及掉头,就见几个凶形恶相的人从那户人家里出来,正与古平原顶头碰上,古平原再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心里一凉,暗道:“完了,这是自己给人家送上门去了!”
常玉儿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喉头温温的,有些辣意,不自觉咳了出来。边咳边睁眼,一看自己是在一架小帐篷里,身边有个须发皆白的蒙古老人正给自己喂水。
“啊,您是……”常玉儿想挣扎着起身,头却昏沉沉的。
“佛祖保佑,姑娘你总算是醒了,躺着不要动了,你的身子还没有恢复呢。”老人和蔼地说。
常玉儿听他称自己“姑娘”,知道行藏已被窥破,也就不再装男子嗓音。
“是您救了我吧!”常玉儿感激之下问道。
老人笑了笑:“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常玉儿听了这话心里纳闷,老人看了出来,指着帐篷外面说:“外面那匹灰斑马是你的吧?”
常玉儿点点头,老人微微一笑:“你是个善心人儿啊。明明已经断水断粮,却还舍不得杀马喝血。也亏了没有杀马,否则你身体这么虚弱,就是看到了我们驼队,也不能赶上来求救。还好这匹灰斑马还有些体力,这才驮着你撵上了我们。你说这不是你自己救了自己吗?这也是佛祖的旨意,善有善报!”
常玉儿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禁对上苍起了十二分的敬畏之心,默默地合掌祷告着。
“来,姑娘,把这个喝了吧。这是在马奶茶里放了沙荆根煮制成的药茶,最是补气益力,你喝了不出三天就能恢复如初。”老人指着罐中还冒着热气的茶水说道。
他的话提醒了常玉儿,常玉儿也顾不得头晕了,连忙翻身坐了起来。
“老人家,我昏睡多久了?”
“大概一天一夜吧。”
“呀,这么久了。”常玉儿盘算着自己出来的日子,她方出险境,就又念起了驼队交付的任务,“老人家,不瞒您说我是迷路了。本来从乌克朵出来,顺着戈壁滩往牛肚谷去,不想一阵大风沙把我裹到了沙漠里,现在我还要去牛肚谷。”
“那儿正在打仗啊,漠南和漠北打了好几个月了。这兵凶战危,姑娘,你可去不得呀!”老人吃惊不小。
“我有要事要找柯尔克王爷。要是找不到,很多人都会死,实在是耽搁不得。”常玉儿情急之下跪地磕头,“老人家,您帮帮我吧。”
“快起来,这是怎么话说。”老人赶紧把常玉儿扶起来,然后蹙眉道,“咱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是戈壁的苦水井,其实再往南走一点就出了沙漠。不过要去牛肚谷嘛,沿着昆巴尔山转回大道还要三天三夜的时间……”
“那可来不及!”常玉儿一听就急了。
“你想快点到的话,就只能翻过昆巴尔山了。我倒是能给你指点一条山路,不过很险哪!”
常玉儿此番死里逃生,之前已经是把性命豁出去了,到了这个时候更是咬紧牙关:“还望老人家指点。”
“嗯,想不到一个汉人小姑娘竟也有此胆色。”蒙古老人听说常玉儿是为了很多人的性命才勇闯大漠,现在还要再闯极险的山道,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好吧,你跟着我们的驼队再走半日,到了沙漠尽头,我来给你指路。”
昆巴尔山在蒙古是一座名山,传说中是黄教苦行僧卡尔达拉遇魔神阻路,连破七道心障,终于得证大道的地方。它矗立在大漠边上,山上几乎没有树,是一座秃山。等来到山脚下,常玉儿往老人遥遥指点的那条路望去,心里顿时就是一翻个儿。
险,真是奇险!不错,人是可以骑着马上去。但是上了这条依着石壁开凿出的小路,再想下马就不可能了,除非从马屁股后面下去,想从侧面下马非掉到悬崖底下不可。
常玉儿这才明白,为什么老人说这条又细又长的路被称为“无常锁链”,这简直就是一条勾魂路。但从这条路过去,只要一天的时间就能到牛肚谷。想到过了这条路就能找到王爷诉说冤屈,她不再犹豫,一催马就上了山道。
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那位蒙古老人遥望着常玉儿上了山,不住点头。
“汉人小姑娘,愿佛祖保佑你能顺利翻过昆巴尔山!”
常玉儿不知道蒙古老人在后面为自己祝福,她把全部心力都用在了控马上。其实用不着她多费心,灰斑马也知道身在险地,每一步都迈得格外谨慎。即使这样,有好几次蹄子蹬空,差点就歪着身子栽下去,半天下来,人和马都记不清吓出几身冷汗了。
常玉儿几次勒住马往上看,就觉得昆巴尔山如同一个石巨人,高高俯视着自己,要是抖抖身子,非粉身碎骨不可。老人当初指点道路时也说过,有时候走得再谨慎,遇到山崩,瓜大的石块从天而降,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活不了。
“活是幸,死是命”常玉儿又想起了古平原在黑水沼里挣扎的情景。心里苦笑一下,却又有一丝甜蜜的感觉。
见天色已黑,她从马后行囊里取出浸了松油的火把,用火镰点着,照着前进的路。再走一阵,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就听得山谷里不时传来鸟兽归巢的鸣叫,间或也有几声猛兽之音。常玉儿不禁想到,万一在这山间狭道上遇到恶狼一类的凶兽,那可怎么办,真是避无可避了。
“唉,还什么都没看见呢,我在这儿瞎想什么。恐怕就连猛兽也不会来走这‘无常锁链’吧。”
走这种山路,最险的地方就是树杈弯,走着走着前面没路了,原来是拐了一个急弯,这要是走得急了,肯定一头栽下万丈深渊。偏偏这条路上树杈弯还不少,所以常玉儿尽管心里面着急,却一点也不敢催灰斑马。
在这种地方想停下来打个盹那是痴心妄想,一个翻身就无影无踪。所以走到后半夜,常玉儿虽然困倦了,可还是强打精神往前赶路,偏偏赶上一个弯口连着又一个弯口,黑夜之中,非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不可。
常玉儿打算过了这个弯口,就勒住马,熄了火把,好歹歇一歇吃口干粮。就在她神疲力乏之时,冷不防从前面的弯口冲出来一道黑影,火把一映,石壁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如同饿虎一样扑过来。
常玉儿猝不及防,魂都吓飞了,手已经拽紧缰绳。这才想起来此处避无可避,避就是死路一条,除了掉进悬崖没别的路走。
好在常玉儿走的是下坡路,站在高处,对方是从下面往上来,从地势上看常玉儿占了优势。就在她一愣神的工夫,对面一声马嘶,常玉儿凝目望过去,这才发现对面也是一人一马,而且那匹马转过弯角突然见到迎面上方的火把,不由得惊了,只稍一晃动,左边的两个蹄子同时蹬空,顿时一声惨嘶,往悬崖下落去。
常玉儿惊得目瞪口呆,想救却反应不及。但马上的那个人反应可不慢,即刻甩镫离鞍,双脚一踩马背,腾身而起抓住了悬崖上的一块石头,只差了一点就和马一起摔成了肉饼。
常玉儿赶紧轻轻催马,来到近前,底下这个人抓住常玉儿甩过来的缰绳,灰斑马慢慢后退,将此人拽了上来。
常玉儿惊魂稍定,后怕之心又起。这是下山路,自己的马居高临下才没有受惊。如果换了一个时辰之前的上山路,那自己万万没有此人的高超本领,若不是此人能从已坠落的马背借力上跃,非摔死不可。
想到这儿她对对面这个人起了好奇心。借着火把照耀仔细打量,就见这个人浓眉大眼,穿着牧民常穿的长襟皮袍,蹬着硬实底的马靴,腰里还挎着一把蒙刀。
常玉儿打量对面来的这个人,这个人定定神,也看向常玉儿,心里那份别扭就别提了。要说自己的马是被对方惊下山谷,可人家又把自己救了上来,这脾气到底是该发还是不该发,他一时还没有想好。
正愣神的工夫,常玉儿先开了口:“对不住,把你的马惊了,我赔你银子吧。”
此人闻言又是大大一愣,手一指,有些结巴道:“你……你是女人?!”
常玉儿这才发现事出突然,自己竟忘了装男嗓。好在虽是夜半无人,然而这极险之地倒成了自己的护身符,也不必担心对方有什么歹意,当下大大方方承认道:“是,怕走长路不方便,故此扮了男装。”
那人思疑着问:“你一个女人,大半夜的走这条路做什么?要知道这路直通牛肚谷。因为打仗,前面出口的隘谷已经封了好几个月了,根本无人通行,不然我过弯口时也不会连个哨声都不打。”
常玉儿这才知道过弯口还要打哨,心里暗叫了一声惭愧。她忽然灵机一动,问道:“这位大哥可是从牛肚谷来?”
“那是自然。”
常玉儿一路上见过许多如此穿着打扮的人,看他的衣着就猜到了几分:“您是牧马人?”
“不错。我说你这个小姑娘,为什么半夜走这么险的山道?”
常玉儿道:“我是要去牛肚谷找柯尔克王爷。”
“你要找王爷?”牧马人心里起了疑,左一眼右一眼打量常玉儿。
“我有急事!”常玉儿话不敢说明白,不由得涨红了脸。
想不到那牧马人倒笑了:“没有急事怎么会大半夜走这条路呢?我也和你一样,有急事呢。”
“你……你有什么事?”
“这不是两家议和了,我家在大漠边上有一处马场。这几个月战线封锁,始终不得过来查看,心里急得很,所以就走了这条路,盼着快点赶到马场去。”
他说别的话常玉儿都没听进去,唯独“议和”两个字听得真,她又惊又喜道:“议和?是漠南和漠北议和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常玉儿心里也高兴,无论如何,战事结束,王爷兴许就能腾出手来料理乌克朵的事儿。
“你遇到我也算是运气好,我出发的时候,两军也已经拔营了。你现在到牛肚谷估计一个人也找不到。”
常玉儿急问:“那王爷去了哪儿?”
“战事结束,这些军情也都无须保密了。我在路边听说,这一次两家是在朝廷主持下达成的和议,不仅议和,还要结盟,故此要开结盟那达慕。牛肚谷地方狭小,所以两军挪动到西北方四十里外的乌兰牧场去了。”
“什么是那达慕?”这个词常玉儿第一次听到。
“简单来说就是赛马、射箭、摔跤,选出最好的蒙古勇士来祭敖包,感谢草原母亲的哺育之恩,”牧马人顿了顿又说:“汉人姑娘,你我都急着赶路,还是赶紧各奔东西吧。”
说完,他身手敏捷地从石壁上找了块可以借力的石头,一悠一荡便已到了常玉儿身后,挥一挥手大踏步而去。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汉人?”常玉儿扭头问道。
“你连那达慕都不知道,不仅是汉人,而且还是中原人。”牧马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常玉儿一想果然如此,自己不禁也哑然失笑。
好不容易走出了狭长的山道,常玉儿注意到路边到处是打坏的兵器和埋锅造饭的痕迹,野草黄土上不时还能看到斑斑血迹。正如那个牧马人所言,前几日还在拼命厮杀的战场上,此时一个人影也不见。常玉儿心中暗自庆幸,要不是遇到了指路人,自己还真不知道该往哪儿找王爷。
常玉儿几乎是一夜没合眼,这时候却也顾不得休息,找了处水源饮了饮马,看着日头辨了辨方向,重又上马直奔西北方而去。
第8章
要出价,就出个让人无法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价
古平原眼睁睁看着前面那群巴图的家丁,身子仿佛僵了一般,只等对方喝问一声:“这车里装的是什么?”那就大势去矣!
可没想到的是,这伙人出了门之后,目不斜视,眼里冒着邪火,直盯盯地奔着街对面的那户人家而去。到了门口连门都不叫,直接就闯了进去。
古平原一直等到那群人全都进了那户院落,这才知道自己撞了大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向后使了个眼色,带着乔松年避开人群,捡了条暗巷就钻了进去。
“古老板,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看样子巴图的人兵分几路,就在这城里来回搜检。这一次是好运气,下一次难免被他们逮到。”乔松年着急道,“要是有个地方,只要能藏上一两天就好。巴图搜城一无所获后,自然会把人都撤走。”
他说的这些话,古平原何尝没有想到。可这是两大车的药材,不是两粒小药丸,仓促之间,到哪里去找地方藏药,更何况没有人会为了自己来担这份干系。
“既要藏得住,又要对方肯让我们藏,这真是难煞人。”情势间不容发,像老齐头这样经验丰富能做参谋的人又不在身边,古平原急得直跺脚。
突然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古平原忙抬头向巷口望去,就见一队士兵排列整齐,大踏步走了过去。
“唉,要是军队也来插上一脚,那就更不好办了。”
“古老板不用怕。”乔松年不是第一次来巴彦勒格,对此倒是略知一二,“现在是未时,这是城里的守军出城操练,返回大营。跟咱们的事儿不沾边。”
他说不沾边,古平原听了却是眼前一亮:“你说什么,城里有大营?”
“有啊,驻军大营就在附近,离此不远。”
古平原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当年初到奉天大营时的情形。那时初来乍到,老犯人欺负新犯人,什么苦活累活都派给自己干,“马无夜草不肥”,一夜要添三遍草料。关外数九寒天,就为半夜起来添草料,自己几次差点冻死。
“有了!”古平原一拍掌,倒把乔松年吓了一跳。
“咱们就把这两大车的药藏在军营。”古平原双目放出光来。
“啊?!”乔松年一咧嘴,“那能行吗,军队和巴图是一伙的,咱们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虎要是不知道送来的是肥羊呢。”古平原嘴角牵出一丝诡秘的笑容,“我打算来个瞒天过海,用这两车茅尾草冒充军马的草料,送到军营的马号去。只要能拖上一两天,咱们再想办法把它弄出来。”
“不会被吃了吧。”乔松年虽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又担心药草真的被马给吃了。
古平原笃定地回答:“我在大营里待过,军营备马草从不少于三天的量,也就是说马号现存的草料至少能吃上三天,不会动用新来的马草。”
乔松年说得没错,再往前走过一条街,在城根底下就是驻军的大营,远远就看见刀枪剑戟幡、虎豹鹰狼旗,辕门、刁斗更是高高矗立。蒙古大营与奉天大营尽管营盘不同,但进马号绝不会走辕门。古平原大着胆子从西侧门入,不想还真撞对了。守门的士兵见他们拉的都是草,用枪往里扎了几下,古平原想起当初出山海关被查验的事情,心中自有一番感慨。
看看草车里没有别的东西,而且赶车人也不像歹人,士兵稍微盘问两句就放他们进去了。
进了大营就更好办了,古平原知道马号的位置都偏,因为人都不愿闻那味道,所以很容易就逆着人群找到了马号所在。
“古老板,咱们现在怎么做?”乔松年从没进过军营,看着一溜儿不到头的马圈有些发蒙。
“嘘,小声些,别让旁人听见你说汉话。”古平原赶着牛车,压低声音道,“草料库都是半露天安在马圈的两侧,我们把车赶过去。遇到马倌,你和他这样说,就说我们是内地来贩马的客人,与我们做生意的那家主人病了,担心误了军营的马草,我们就好心帮着把草料送来了。至于银钱,过几日等人病好了自然来结。这样留个由头,过两日再来就说草料送错了地方,反正也没收钱,他们自然会没二话地让我们把草拉走。”
“古老板,真有你的,竟然能想出这么绝的计策。把药草当成马草藏在军营里,任那巴图把巴彦勒格城翻个底朝天,也休想找到一根草药。”
“噤声,有人来了。”古平原眼尖,一眼看见前面晃晃悠悠走来一人。
“哎,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眼生啊!”来人眯缝着眼,满嘴的酒气,皮袍子前襟扯开一半,连胸前的肉都喝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