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太!”那挨了打的管账先生姓曲,前柜上大掌柜不出面他就是头儿,在总号做了也十几年了,平素走在外面也是昂首挺胸、双眼朝天的人物,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了一记耳光,这个面子就丢不起。见如意与此人相识,生怕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这个场就找不回来了,所以要抢着当个原告。
“您说晦气不晦气,这刚打开门板做生意,就来个找茬的。一文钱就要立折子,不给立还打人。跑到咱们泰裕丰来捣蛋,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要不治治这小子,咱这生意往后还怎么做了!”
“曲管账!”如意把脸往下一沉,“这生意是老爷的还是你的?你说做不成就做不成了?”
曲管账闻言大大一愣,怎么着?听这句碴口,四姨太竟是要为这人撑腰。他撩起眼皮快速地端详了古平原两眼,心里马上一沉。如意的出身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这个年轻人一表人才,莫非是当初这女人在花月楼里交的小白脸不成?难道说他上门找事儿,是跟四姨太有关?是来讹钱,还是来讹人?要真是这样就变成了王大掌柜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要是不留神掺和进去,过后人家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自己可会落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想到这儿,曲管账倒吸了口凉气。自己在票号做得稳稳当当,走在外面体面光鲜不说,每个月的规例银子拿着,吃香的喝辣的,可犯不上趟这一趟浑水。
他跟着王天贵多年,见风使舵的本事早就学到手了,见状不妙自己慢慢收篷,干笑两声:“嘿嘿,是,四姨太说得对,我说话没过脑子,您别见怪。”说完了,转回身瞪伙计,“聚过来干什么,都给我干活去!”
“曲管账!”这一回是古平原说话了,“你先说明白,这一文钱的折子到底立是不立?”
“立,当然立!”不就是个折子嘛,曲管账在票号做生意,虽然善扯顺风旗,不过驾逆风船也是老手。他打定了不在小事上吃亏的主意,脸上堆起笑,连连点头,伸手就想去捞地下那枚铜钱,“我亲自给您立折便是,请问您先生贵姓,大号怎么称呼?”
“慢!”曲管账放了松炮,古平原却不依不饶了,抢先一步伸出脚去把那铜钱牢牢踏定。
“有道是‘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票号做的是银钱买卖,一丝一毫讲究的是清清楚楚,这么糊里糊涂地办事怎么行?方才一口咬定不做这笔生意,现在又说做了,请问一句,为什么?”
“这……”曲管账被问得张口结舌。心说你这小子不知好歹,我是看四姨太有偏帮你的意思,这才息事宁人,不然现在你早就被揍个满脸开花,扭送官府了,居然还问我为什么?他求援似地看了看如意。
如意却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票号的生意她虽不懂,但曲管账不做这笔生意的理由却显而易见,一枚铜钱还不够折子的工本费,换了哪家票号只怕都不肯立这样的折子,倒是古平原为什么一定要把一枚铜钱存在票号呢?
不只是如意有这样的疑问,在场的众人个个心中疑惑。古平原见大家都注目自己,知道先声夺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朗声说:“你这位先生答不出,那我来替你说,你不肯做这笔生意是嫌它太小,赚不到钱,对不对?”
曲管账本就是这样想的,见问不由自主地微微点了点头。古平原牵牵嘴角算是笑过,接着问道:“太谷县有多少人口?”
“十二万八千多!”曲管账与衙门户房的书办过从甚密,张口就答。
“山西一省又有多少人?”
“这,总在一千万上下吧。”
“那全国又有多少人?”
“……你、你问这做什么?”曲管账答不出来,有些恼怒。
“我来告诉你,那是两亿七千万!”古平原既然敢问,便知道答案,因为他在奉天大营帮助营官处理过军务,全国现在有一大半的省份都在打仗,拉夫抓差征兵役,自然要统计人口。
曲管账也不傻,眼珠一转就明白古平原想说什么了。当下极为不屑地一笑:“哦,我还以为你在弄什么玄虚呢。你无非就是想说,这两亿七千万人每人往票号里存上一文钱,就是二十七万两白银,算是一笔了不得的大生意,对不对?我告诉你,二十七万两银子对别家票号来说是天大的生意,可咱们泰裕丰还真就没瞧在眼里!”
这话说得够狂!但泰裕丰的大管账说得底气十足,而且也没人觉得他说得不对。因为早就传说太谷县王天贵坐拥数百万之资,是山西几大财主之一,人家说二十几万两不在眼里,这话还真没法驳!
大家都以为古平原这回肯定没词了,没想到古平原重重地摇了摇头,把脚移开,将那一枚铜钱拾起放在柜台上,说:“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不明白,那我也就不必对牛弹琴了。这一枚铜钱的生意做还是不做,随便你。”说完,他拍拍手上的浮灰,抬脚就往内堂去。
“站住!你、你什么意思?今天你不说清楚,休想出这个门口。”先是挨了一巴掌,然后又被奚落一顿,曲管账气得脸色煞白,早就把不得罪如意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古平原笑了笑,“谁说我要出门口,我这不是往里面去吗?”
大伙儿哄堂大笑。曲管账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眨巴眨巴眼睛,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去内堂做什么,那岂是你一个穷小子能进的地方!”
“他不是穷小子!”如意走过来,看了一眼古平原,开口道:“领驼队闯过黑水沼、斗蒙古王府、夺回货款的商人就是他,他就是古平原!”
“哗!”大堂之中整个震动了。“人的名,树的影”,古平原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蒙古的一番所作所为,在“户户皆商”的山西早就传得家喻户晓,甚至有不少夸大其词的部分都被老百姓信以为真。有的说他身高丈二,走黑水沼别人没顶他却只没腰,有的说他力大如牛,一个人就打败了一队蒙古兵,还有的说古平原必定是个经商一辈子的老掌柜,否则不能智计百出败中求胜……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此刻一听说那个胆大包天的外省商人,就是眼前这个一脸书卷气的年轻人,大家不敢置信之余反倒更加好奇,都纷纷挤过来,想要看个究竟。
曲管账和一干伙计也傻眼了。普通伙计不明白这古平原在蒙古发了财,却为何无缘无故跑到泰裕丰来搅闹?曲管账却是少有几个知道此事底细的票号中人,知道这是王大掌柜看重的人,连忙陪着如意,亲手一打帘,把古平原让进了内堂。
“老爷说,看你来了就在外面给你扬扬名,让大家都知道知道。我这可是做到了,你不谢谢我吗?”如意听着外面的吵闹声,回眸嫣然一笑。
古平原避开她的目光,沉静地说:“王大掌柜的用意,我懂!”
泰裕丰票号前后三进。最后面的一进大院,名义上是票号的库房,其实是王天贵的私宅。他在北城门外有处大宅,却极少回去,先后娶了几房姨太太,新近得宠的那个,便住在此处外宅伺候他,从前的那个,自然便被撵到老宅里去“享福”了。
如意平素便住在泰裕丰后院。来到院子中间,就见歪帽正在门外把守,屋里却传来王天贵与通房大丫头的嬉笑声。
“老家伙,又在不正经!”如意低低地骂了一句,引着古平原走过来,忽然眼一瞪,向歪帽骂道:“瞎了眼了么?还不打帘子让古大少进屋!”
她突然发作,连古平原都吓了一跳。歪帽的厉害他昨晚是亲见的,一拳打出去连刘黑塔也挨不起,又听说他是武举出身,怎么能忍受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如此谩骂?没想到歪帽就真的忍了下来,眉毛都没皱一下,对骂声充耳不闻,命令却如数照办。他弯起腰掀开厚厚的棉门帘,躬身请如意和古平原进去。古平原经过歪帽身边,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就见这人眼中如古井不波,古平原想到他昨晚把自己丢入水缸中恐怕也是这副木雕泥塑的表情,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曲管账没得召唤不敢擅进,便在屋外候着。
一脚踏进屋,古平原已经闻到一股浓浓的鸦片烟香气,熏人欲醉。屋中烧着个大火盆,上好的山西焦炭发着白亮的光,窗缝上密密地糊着二指宽的牛皮纸,真是一室皆春。
王天贵躺在炕上,小腿裹着一条毛毯,正在悠闲自在地躺烟盘。身边一个俏灵灵的大丫头端茶递烟枪,殷勤地伺候着,只是见了如意进来,脸上这才有些畏缩,原本笑得花枝乱颤,也慢慢地收敛了。
“咳。”王天贵轻咳一声,眼睛并没有看刚刚进屋的古平原,而是呼唤道:“老歪,你也进来!”
古平原这才知道原来歪帽在票号里人称“老歪”,当然这也是要王天贵和几个有资格的管账先生才能如此叫法,寻常伙计只怕不敢这样叫,非尊称一声“歪爷”不可。
歪帽依言走进来,不言不语静静地靠屋角一站。说也奇怪,他这一进来,温暖的屋中霎时就像刮进一股扑面的寒风,古平原就觉得呼吸一滞,眼中那炭火的火苗都矮了许多。古平原的脸色变化都落在王天贵眼里,他满意地笑了笑,叫歪帽进来,就是要给古平原施加压力,让如意在场也是这个用意,他要时刻提醒古平原昨夜发生的一幕。
“昨晚你走了之后,常四又顶了半宿的尿壶。”王天贵慢悠悠的语气却直刺古平原的心里,“要是你今天不来,那他可就倒霉了,非穿‘水裤子’不可。”
所谓倒霉,自然是说眼下顶尿壶还是轻的。古平原在关外五年,对黑牢里的这些事情都屡有耳闻,“水裤子”这玩意儿虽然是头回听说,不过应该就是“水皮袋”一类的酷刑。这不是官府的律定五刑之一,而是私设的毒刑!把一条皮袋里灌满水,然后把人放进去,扎紧口袋吊起来,只留脑袋在外面。人在里面泡上三天基本就残废了,还一点伤都验不出来。
“王大掌柜,你不是答应过……”古平原眉毛一立,怒道。
王天贵打断道:“对啊,你今天来了,那常四今晚上就可以舒坦些了,只怕能睡个好觉也说不定。”
“昨晚我说的话,你可好好想过?”王天贵接着对古平原道,顺手冲如意招招手,如意本就在榻前,笑盈盈将手伸到王天贵背后,帮着他稍稍坐直了身子,然后顺势也坐在了烟榻上。
“想过了,王大掌柜看中了我这个私逃入关的流犯,想要我替您大把大把赚银子。”
“说得痛快!就是这个理儿。说白了,你现在好比是一条丧家犬,不过好在凶猛善咬,连王府都被你咬败了,这就难得!所以老爷我赏识你,给你一条生路走,让你来我泰裕丰当一条看家护院的家犬。只要你依旧能把在蒙古的本事用出来,那么有我王天贵这把大伞遮在头上,什么风什么雨都吹打不到你。你意下如何?”
这几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古平原的心上,比昨晚在冰水中泡着还要难受。他自幼束发读书,事事以孔孟之徒自励,就算是决定弃文从商的那一刻,心中也有一番大志向。谁料今日却被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当面辱骂,还要收他做门下走狗,还要问他“意下如何”!有道是“丈夫一生,廉耻为重”,受辱如此,真是羞于做人。
古平原脸色煞白,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就连王天贵都觉得自己是不是逼得太狠了,暗自担心把这根弦绷得太紧,扯断了反倒一拍两散。刚想说两句话转圜,古平原毅然一抬头,脸色已然恢复过来,盯着王天贵的双眼道:“我想明白了,愿意做王大掌柜手下的一条看家狗。”
“哦?哈哈哈……”王天贵开心大笑。如意心里叹了一声,微微地一垂头。歪帽依旧是面无表情,一直紧攥的双拳却松了下来,拳头攥得太紧,掌上半天才泛出血色。
王天贵笑得急了,大声咳嗽了两声,涌出一口痰,那通房丫头赶紧要过去端痰桶,古平原却抢先一步,将痰桶端在手里,恭恭敬敬往王天贵面前一送。
屋里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古平原会来这一手,连歪帽都倏然抬眼看过来。如意嘴巴微微张开,惊异地望着古平原。王天贵也足足愣了好几秒,眼光在古平原脸上转来转去,目露狐疑之色。古平原却平静得很,就像是在饭馆吃饭掉了双筷子,然后俯身捡起一样自然。
王天贵终于收回目光,往痰桶里吐了口痰,忽然问了一句,“你倒是说说看,生意是什么?”
古平原一瞬间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想着如何应对这句话。但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在我看来,做生意就是做人,说到底,人生也不过就是一场生意。一时输赢无所谓,只要到最后算总账之时,通扯起来是赚了,这笔生意就做得!”
王天贵沉默了半响,在心里想着古平原的这句话。别看王天贵做了一辈子生意,“士农工商”三百六十行来来往往鱼龙混杂,可提到做生意都是“在商言商”,挂在嘴边的,无非是如何多赚上几个铜钿,却从没有人把生意说得如此奥妙。王天贵咂着滋味品着古平原的“生意经”,同时也在品着古平原这个人,忽然之间觉得有一种心里没底的感觉。要说昨晚,他已有了九成把握可以掌握古平原,等到今天古平原亲口说愿做门下走狗,王天贵已是十足放了心,就好比如来佛降伏了孙猴子,牢里还放着个紧箍儿,就待派他去西天取经了。没想到古平原接下来一个动作一句话,反让王天贵觉得看不透这个人了。
就在这时,门口有个报事的伙计说道:“大掌柜,有个女子要见您。”
如意代王天贵应道:“什么人哪,大掌柜这儿正见人呢。”
“她说是常家的人,送房契来了。”
古平原一听就知道是常玉儿。心里立时就是一揪,王天贵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问了一句。
“古平原,我料得不差的话,当初帮常家用白鸽票骗了我几万两银子的主意,是你出的吧?”
古平原没答话,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叫她进来吧。”王天贵冲外吩咐道。
常玉儿捧着家里的房契地契,听伙计传了话,木然地挪动着脚步往票号内堂走。她昨晚上一夜没睡,心里就如油烹一样。在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三个人,转瞬之间皆遭大变。爹爹被下狱折磨,哥哥被打得重伤呕血,还有一个自己情丝深系的古平原,分别不过大半天的工夫,再见面时居然被人从一个半裸女子身上揪起。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刚到县衙门口时,陈赖子迎上来嬉皮笑脸说的那番话。
“常四你们就甭见了,也见不到,他押在重犯牢中,没有县太爷的条子谁也不许探监。不过要是想见见姓古的,我还可以帮你们想想辙儿,他刚押进去没多久,还没进大牢呢。或者就不用进了,直接砍脑袋也说不定。”
自己当时怎么说来着?能见一个也是好的,特别是古平原,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当时真是心乱如麻,甚至想到要是古平原死了,自己也不想活着,可谁知走进那处院子,看到听到的居然是他正在做这般无耻的勾当。王天贵虽然是自家的仇人,可他的话却不错,古平原想必是生死关头贪生怕死,将自己的爹爹当了替罪羊。不想自己当初付出天大代价,救回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不能托付终身的男人,但自己今生除了古平原已然无法另嫁,这可……
常玉儿从昨天想到今天,心如悬旌摇摆不定。偏偏刘黑塔那么壮的身子,连气带伤一夜之间又发起高热,躺在床上昏迷间还喃喃痛骂王天贵。常玉儿惦记着爹爹,又不能不管大哥,好在有李嫂帮着照料,自己虽然想起王天贵就心头发憷,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找出房契地契来为老父换取一线生机。
看见古平原也在屋中,她也是一愣,随即垂下眼皮,将带来的东西交予王天贵手上。王天贵随手翻了翻,见常家老宅的房契地契和盐场的执照这些东西都一样不少,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提了一句:“那常四的盐场还欠着债务,这笔债还是常家的,懂吗?”
常玉儿此刻只求爹爹无事,什么苛刻条件都是一口答应,当下按了手押。她见王天贵绝口不提释放常四老爹的事情,忍不住问道:“我爹爹什么时候能回家?”
古平原见她还心存幻想,心中苦笑一声。常四老爹是王天贵手里的一张底牌,他岂会轻易放弃,所以不等王天贵说话,古平原抢先道:“常姑娘,这件事等我慢慢告诉你吧。”
常玉儿就像没听见一样,压根连看都没看古平原,而是冲着王天贵把方才那句话又问了一遍。
王天贵拧着眉尖,故作为难说:“这个嘛,呵呵,国家有法度,可不是我王天贵能说了算的。”
“你不是说……”
“我是说你要是想保常四一条命,那就要用房契和地契来打点,我能帮你办的就是这件事。至于结果嘛,上看天命,下看人运,我不敢打包票,至于说到放人,我没那么大能耐。怎么样?你要是想办,那就把东西留下,不办,就拿回去。”说完,把那几本东西往地下一甩,板着脸往烟榻上一卧,如意赶紧烧了个松黄的大烟泡轻轻送过去。王天贵接过烟枪连吸了几口,吞云吐雾中,连脸色也变得模模糊糊。
别看常玉儿闯过大漠,办过别家女孩儿想都不敢想的大事,可事关爹爹的生死,她心里真是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又怕上了王天贵的当,又怕丢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孤零零站在地中央,那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让王天贵不知不觉间就眯起了眼睛。
如意最知道王天贵的秉性,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打常玉儿的主意,她微微一皱眉。这两个人的神态都落在了古平原眼里,他忽然两步走过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房契,接着冲常玉儿道;“你也不想想,王大掌柜是什么身份?能为你常家去办事,就算你家祖坟冒了青烟。别不识好歹,就凭你也配和王大掌柜讲条件?”说罢他往门外一指,嘴里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常玉儿眼睛张得大大地瞪着古平原,就像从来没见过他一样。古平原看也不看她,脸上平静如常。常玉儿紧咬着下唇直至出了血印,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凉透心的失望。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看着对方,一个却昂首不顾,时间不长却仿佛过了很久,常玉儿终于一扭身紧走几步出了屋,转身的一瞬间她流下泪来,屋中人却只有一直倚在屋角的歪帽看个正着。
就这一会儿工夫,王天贵心里也拿好了主意。古平原异乎寻常的“忍”与“变”让他觉得有些不太放心,原打算今日就让古平原到泰裕丰票号做事,此时却觉得有些不妥。
“叫曲管账来!”
“我在,大掌柜找我?”曲管账挑起帘子进屋,冲着王天贵哈了哈腰。
王天贵道:“老曲,你带古平原去‘万源当’,就说是我的话,让他在那儿当个四柜。”
说完,他转回脸对古平原冷冷道:“别的伙计干得不好,顶多是卷铺盖回家,你要是没本事做事,那就等着砍脑袋吧。我这个人没什么耐性,你可不要自误。”
古平原听了没言语,躬了躬身,随着曲管账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吧,我今天就在这里,不用你跟着伺候了。”接着王天贵又把歪帽打发走,他要静一静好好想想古平原这个人。
如意见王天贵若有所思,推了推他的身子,问道:“好端端一个人,又被你变成了一条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不懂,他眼里还有一团火,跟老歪不一样。”
“什么火不火的,连痰桶都给你捧过来了,要我说,他连半分火气都没了。”
王天贵摇摇头,“明火烧得旺些反倒好办,倒上一盆水浇灭就是了。怕的是死灰里藏着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烧起来,那叫暗火,等发觉了已然是燎原之势。”说完了他倒是哑然失笑,“你一个女人,不应该懂得这些,过来……”说着去捞如意的膀子。
如意瞥了一眼那通房丫头,轻盈地一闪身,回道:“我是不懂,那你来告诉我,方才这姓古的在做什么?”说着她把古平原在前面柜上“闹事”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王天贵翻了翻眼皮,慢慢说:“他知道我要用他,所以想来个先声夺人,不过……”只存一文钱的用意,王天贵想的和曲管账一样。他听说后来古平原对这想法不以为然,也弄不懂古平原心中在想什么,便不肯往下说了。
“不管这些,反正这古平原有个致命的弱点,他太重情义,所以我只要把常四抓在手心里,他就绝跑不了。”
“那……万一有一天他变了,不再关心常老头的生死,你还有什么办法拘住他?”
“呵呵!”王天贵笑了,点指着如意道:“要真是这样,那你赶他走,他也不会走,到了那时候,这条狗就算养熟了!”
曲管账受命带古平原去万源当。他被古平原当众狠打了一记耳光,原本是满肚子火高三千尺,只不过顾忌王大掌柜看重此人,硬是把这口恶气憋了回去。现在一看古平原并非如他所想的那样,一来就受重用进票号任职,反倒是被放到了一家当铺去,于是那副嘴脸登时就又不一样了。
他一路阴着脸,什么话也不说,顺着鼓楼大街走到底,转过了文昌阁,前行不远在一家当铺门前停住脚步,向招牌上一指,“这万源当也是王大掌柜的一处买卖,虽然与泰裕丰不能比,但生意场上无小事,你若是有半点行差踏错……”他阴恻恻地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别以为方才那记打就算过去了,我会替王大掌柜看着你的!”
古平原瞟了他一眼,正色道:“曲管账,你我从今往后都是为王大掌柜做事,你要找我麻烦尽管来,明的暗的也随你,但要是坏了王大掌柜的事,那还得你自家担待。”
曲管账被他这两句不卑不亢的话噎得一愣,眨了眨眼这才嘿嘿冷笑:“古平原,都说你胆大心细,原来口舌也不差,好,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说完,他一甩袖子,大喇喇往当铺里走去。古平原这才抬头细看这家万源当铺,就见它双扇开门,左右两边各留了一个过道,往里望去是一扇巨大的石屏风,遮在高轩柜台之前,挡住了门口路人往里窥视的目光。
古平原只扫了一眼,便暗地点了点头,看样子这家万源当铺做得很规矩。古平原自幼家穷,寅吃卯粮之家遇上点事儿就要上当铺。作为家里的老大,母亲不方便抛头露面去当物件,所以跑当铺的事情十回倒有九回是他去做。后来到了关外,流犯手里空空如也,冬当夹衣夏当棉,更是家常便饭,所以说他对当铺的一般规矩并不陌生。像眼前这家当铺,设了左右两个过道,看上去重复无用,其实有个拉主顾的讨巧说法。因为俗话说“穷当当”,上当铺对谁来说都不是件有面子的事情。之所以留两个过道,名义上说一个是给顾客走,另一个是给到当铺办别的事情的人走,但这是给主顾留个面儿,凡是来当东西的人,进出都不走那条顾客走的道,这样万一要是被熟人遇到了,那面子矮的还能给自己打个圆场,不至于太过尴尬。照理说,像当铺、棺材铺这样犯忌讳的买卖都应有此设置,但有些商家或嫌麻烦,或惜工本,如今照规矩做的反倒是不多了。
“祝朝奉呢?”曲管账走入当铺中,左右环顾不见要找的人,站在地中发了话。
“是曲管账啊。”只见一个穿着长衫,唇上留着短须的青脸汉子从柜台处望了望,立时迎了出来:“方才城南廖财主派人来,说是有两件祖传的东西想当个‘两便’,其中有件东西不好搬弄,大掌柜先去看看货色,大概一会儿便回。”他顿了顿又赔笑道,“您平素忙得很,今儿怎么有工夫赏脸到我们这儿来?”
“唔,我说,你方才说的大掌柜是谁?”曲管账听完把脸一沉。
“嗯?您是说……”那青脸汉子听他一开口就语气不善,犹豫着不知怎么应对。
“别看招牌字号不同,可财东大掌柜只有一个,就是王大掌柜!祝朝奉怎么能称大掌柜,这不是以小僭大嘛!”曲管账呵斥道。
这真叫强词夺理!买卖讲究的是开一门是一家,虽说同源,但门户不同,掌舵之人称之为“大掌柜”是约定俗成的叫法,从没有人在这上面挑过什么理儿,偏今天曲管账要在鸡蛋里挑骨头。当铺里伙计不少,也颇有人知道祝朝奉与王大掌柜之间的恩怨纠葛,还当曲管账是奉了命来寻不是,立时都把头抬起紧张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