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脸汉子姓丁,是当铺的二朝奉,也就是俗称的“二柜”,他对自家店里的内幕更是门儿清,想的和伙计们一样,也以为曲管账背后是王天贵,是特意来找茬的,额上立时就见了汗。大朝奉不在,他不敢直言相抗,只得诺诺连声:“是、是,您老指教得对。”
出乎他的意料,曲管账发了一顿脾气,语气忽又缓和了下来,向外点手唤进站在街上的古平原,道:“我这番来也没有别的事儿,王大掌柜交待下来,这个人从今往后在当铺里当个四柜。”
四柜!当铺中人的眼光一下子又都从曲管账移到古平原身上,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他。古平原四平八稳往地中央一站,对各种或疑问或尖刻甚至带些仇视的目光坦然而受。他双手一拱做了个罗圈揖,脸上带着微笑开口道:“在下古平原,蒙王大掌柜赏识到此任职,今后与诸位一同共事,礼数不周又或者规矩不到,还望诸位海涵。”
众人一阵沉默,丁二朝奉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见曲管账转身要走,想想自己毕竟做不了主,鼓足勇气道:“曲管账,要不……您等大朝奉回来亲自和他说一声?”
曲管账把眼一瞪。他发无名火就是要在古平原面前立立威,挽回一下颜面,丁二朝奉这下子正撞在虎口里。曲管账往他身前逼了逼,眯着眼狠声道:“你知不知道泰裕丰有多少事情在等我回去办?区区一个四柜,我亲自带来已经是给足你们面子了,还敢让我等?等多久?难道还让我在这里过灯节不成!”
丁二朝奉听着这咄咄逼人的问话,一句也不敢驳。别看他也是个二朝奉,在这当铺里一人之下,可是遇到泰裕丰的大管账,那就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他低着头唯唯诺诺,再一抬头,曲管账早已扬长而去。
丁二朝奉回头,见这突如其来的年轻人依旧是一脸的沉静,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古平原已先走过来,拱手为礼打了个招呼:“二朝奉。”
丁二朝奉只点了点头算是回礼。他为人谨慎,知道凭自己这个身份,夹在王大掌柜和祝大朝奉之间,稍不留神就成了出气筒、替罪羊,所以对这个莫名其妙被荐来当“四柜”的古平原只想敷衍了事,一切都等大朝奉回来再说。谁知古平原却偏偏不容他如此,接着又道:“请教二朝奉,我忝为四柜,不知在柜上职司何事?”
“这……”丁二朝奉一皱眉,决定用个拖字诀,“如今大朝奉外出未归,我且做主给你一天假,明日你再来,自然有大朝奉安排你做事。”
“这怕不好吧。”古平原竟不受这个情,“我初次上任就放假而去,伙计们在旁看了岂会心服,今后我又如何在众人面前自处呢。还望二朝奉给我安排些事情做,哪怕是扫地抹灰也不妨,总好过游手好闲。”
他说得句句在理,丁二朝奉被他挤得没办法,把心一横,心想你是自找不自在,于是带古平原来到柜前:“既如此,我且先给你讲讲柜上的规矩。典当行规矩甚多,我捡大略的给你说说。”
丁二朝奉站在一人多高的柜台前面,从左往右开始讲起:
“最左边一间小小隔间便是祝大朝奉的位置,平时大朝奉并不在此,遇有典当古玩字画一类贵重物品的主顾,大朝奉才会出来招呼,也只有大朝奉在前柜才有座位,其余的人无论是夏日寅酉下或者冬日倒寅酉,都要自始至终站着迎客。有句话叫‘没有金鸡独立功,莫来此处当长工’,说的就是典当行。”
说到这儿,他偷眼往旁边看了看,见古平原面色如恒,心中暗道:“别以为听上去简单,看你斯斯文文,真要是站上七八个时辰,非累得你骨断筋麻,第二天能爬起来就算你厉害!”
想罢他又向旁一指:“旁边就是我的位置,我是二柜,二柜负责收高档皮货、金银首饰以及大件的家具还有房产,再旁是三柜,收的就是日常衣物用品,普通的杂货。一般来说,送到当铺里的物件如果三柜都不收,那就当不出去了。”
“那我这四柜呢?”古平原听说三柜就到了头,忍不住问道。身旁的伙计们已有人发出嗤嗤的笑声。
丁二朝奉也是揶揄地一笑,“典当行吃的是眼力饭,还没请教古先生过眼过哪些宝贝?”
“这……”古平原知道他问的是古董字画的鉴赏,可自己这一辈子别说“秦砖汉瓦唐三彩”,就连近人大家的真迹也没见过几张。虽说可以凭借书上看来的掌故编套瞎话撑过场面,但日久必被人知,更何况万一被当场戳穿,那就更是求荣反辱。想了又想,他决定实话实说。
“人参。”
“什么?你说什么?”丁二朝奉没听清楚。
“我对人参的好坏分辨得特别清楚,我受过这方面的专门训练。”
“呵呵。”丁二朝奉笑出了声,他这一笑,当铺里立时充满了鄙薄的笑声。“哪里会有人来当人参呢,我做典当行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这种事,你该不是走错门,把当铺当成药铺了吧。”
哄笑声更大了。古平原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热,刚要说些什么,丁二朝奉已经一摆手,指了指三朝奉旁边的一个角落,“那就麻烦你先站在这儿吧,看看今天会不会有人来当人参。”
“大掌柜,我回来了。”回到泰裕丰的曲管账在房外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声。“进来吧。”
坐在桌前正翻阅账册的王天贵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没出什么意外吧?”
“那姓古的小子倒是很听话,只是祝晟不在店里,不知道他回来会有什么反应。”
“哼,我管他什么反应!财神股里我做东,安排一个四柜进去,谅他也不敢说什么!”
“那祝老头可倔得很,能容下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四柜?”曲管账旁敲侧击地打听,他心中对于王天贵的安排也是疑窦重重。
王天贵抬起三角眼看了看他,用烟签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老曲,玩心眼你还差得很,不就是想问为什么让古平原去万源当么,直接问就是了,装猫装狗的干什么!”
“是。”曲管账想不到自己的心思才冒个头就被窥破了,顿时唬了一跳,连忙低头认错,“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掌柜的法眼。只是您昨儿还说,这古平原要用来撑我泰裕丰的门面,今儿个又把他派到万源当去,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祝老头?”
“哼,你懂什么。古平原这个人心思太深,我还要好好揣摩揣摩。一把刀,刀刃再快,哪怕举世无双,可如果连刀把上都带刃,那就不得不弃之不用。”
“我懂了,大掌柜把他放在万源当这个麻烦地儿,就是想看看他能不能为大掌柜实心做事。不过典当这一行是坐着吃饭,他就是再有本事,恐怕也无从施展。”
“就是因为典当上不好显本事,我才派他去,要是这样他都能把生意翻出花来,那就足以证明此人可用。我猜以他的聪明,用不了几天就会明白我与祝晟之间的恩怨,到那个时候就看他怎么做了。要是他不识好歹,我用‘流犯’这个药捻子,一样可以把祝晟炸得粉身碎骨。”王天贵说这话时语气凶狠无比。
曲管账曾听人说过,关外大营里有军官私纵流犯,命其到殷实人家去投宿,前脚进去后脚追兵便到,套上个“协犯私逃”的罪名,不弄得倾家荡产不算完,银两自然都进了军官的口袋,这一手称之为“放鸢”。想不到古平原这个私逃入关的流犯落在王天贵手里,竟然奇货可居,变成了一枚威力巨大的地雷,先是炸了常家,现在又要用来对付向来与王天贵不睦的祝晟,那下一个是谁?想到这儿,曲管账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他这边心惊胆战,王天贵便有些觉着了,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万源当也是我自家的买卖,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的。”
“眼下你去做两件事。”王天贵见曲管账听呆了,板起脸吩咐道。曲管账这才一凛,打起精神来仔细听命。
“你先去趟县衙,这一次全凭陈知县一手担待,你去替我好生道谢,就说最近寒气大不便出门,我改日再专程摆酒。给他送个整数,至于手下的师爷和三班六房怎么分,那都是他的事。这件事今天就要办好,不能迟误。”
“我懂,老爷总说,这世上有两种钱不能欠,一种是吃花酒的钱,一种是官府的贿银。”
王天贵很满意曲管账时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没错,官和妓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却是一种人,都是坐堂收钱。只不过一个是堂子,一个是大堂,但都是帮你办事,让你痛快,要是钱给得慢了,下一次就没那么痛快了。”
曲管账点头记下。他知道照王天贵定下的规矩,往官府行贿不能用泰裕丰的票子,也不能送显眼的现银,必须到前街一家没名气的小票号“裕隆”去开票子才保险。
“第二件事,你从县衙回来就去常家大院,我要尽早搬进去。那宅院不比这里,屋多房广,家人仆妇和家具摆设都要增添,这件事统由你来安排,花销都算在公账上。”
这是肥差中的肥差,曲管账心中暗喜,不过也有疑惑,“大掌柜,这事儿用不用和县衙打个招呼,常四毕竟拘押在牢里……”
“老曲,你越活越回去了!”王天贵毫不客气地呵斥道,“我玩的这一手别人没看明白,怎么你也懵懂?常四根本就不是因为协助流犯私逃而入狱,所以他家那处宅院与官府也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那,那常四是因为什么被抓?”此言一出,曲管账真的糊涂了。
“什么也不为。抓他没理由,也没在官册备案,说白了,他以为自己是因为收留了古平原这个流犯而被下狱,其实官府压根就不知道有古平原这么个人!”曲管账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天贵,不错,王大掌柜的确可以买通知县,用莫须有的罪名将一个人抓到大牢里,可是……
“那万一常家人知道了内情去牢里要人怎么办?”
“他们敢么?”王天贵“啪”地合上账册,脸上露出一丝阴鸷的笑容。
曲管账转了转眼珠,“哦”地一声,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敢情您这是只拉弓不放箭。不过这箭始终都对着常四,常家人要是知趣就罢了,不知趣的话,常四只有死得更快!”
“对,这就叫收发由心!”
常玉儿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是怎么回的家。两旁人家都在喜笑颜开地糊灯笼、画灯画,准备着马上要过的元宵灯节。常玉儿走过热闹非常的街市,一颗心却像是坠入了无底冰窖,又黑又冷。她做梦也想不到,古平原一夜之间不仅成了贪生忘义之徒、贪财好色之辈,更心甘情愿向王天贵这样的卑鄙小人卖身投靠。想到他方才站在王天贵一边对自己厉声呵斥的神情,常玉儿心如刀绞。那个机智勇敢救了自己和爹爹性命的古大哥,那个义无反顾踏上黑水沼的古大哥,那个不畏权势坚守信念的古大哥,怎么一夕之间就变了样子,难道说他原本就是如此的伪君子,平素的种种仗义言行都是装出来的?
“不,不可能!”常玉儿脱口而出,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路上行人也被她的声音吸引,纷纷侧目而视。见大家都在看自己,常玉儿红了脸,加快脚步往家里走。
“慢着!”随着这一声惫懒的口气,出现的是陈赖子和他领着的一伙手下。他们昨晚在花月楼打茶围摆双台,然后各自找相好的入罗帐,颠鸾倒凤大被同眠,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准备再到酒楼吃酒,不想一出来就遇到了常玉儿。
“这不是玉儿妹子嘛,一大早急急忙忙去会情郎不成?”陈赖子涎着脸凑了上来。
“让开,我要回家!”常玉儿面寒似水。
“家?嘿嘿,你是说常家大院?”陈赖子一看常玉儿瞧自己不屑一顾的神情,就想起她昨天对古平原的关切之情,心头涌起一股妒意。看了看满大街的行人,他忽然大声开口道:“街面上都说,常四和一个姓古的搭伙赚了大钱,可我怎么听说,那是常四往自己脸上贴金,其实这买卖压根没他什么事,而且他自己还把从别人处借的钱拿来吃喝嫖赌,欠了一屁股债,连常家大院都卖了出去。”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常玉儿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发作,当众污蔑自己的爹爹,气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我可是昨晚喝花酒时,听这花月楼里的红牌姑娘说的。”陈赖子面不改色地编着瞎话,“常四别看老了,在楼里包了两个姑娘,一个月的花销就是几百两银子,难怪最近常家的买卖总是出毛病,敢情他把功夫都用在婊子床上了。”
常玉儿听着这污言秽语,又见大街上人们指指点点,实在难以忍受,向旁疾走几步打算冲出人群。
“别走啊。”陈赖子使个眼色,几个泼皮同伙将常玉儿围在中央,常玉儿硬是要走就免不得要碰到他们,男女大防最讲究授受不亲,常玉儿无奈,只好停住脚步。陈赖子见她不敢硬闯,更是肆无忌惮,逼近了问道:“妹子,要不然你说说看,你爹为什么入狱了?你那常家大院为什么又转手归了别人?”
“我……”常玉儿是聪慧女子,自家的事还在希图转圜,她自然不会头脑一热就在大街上把爹爹事涉流犯一案的事情说出来。但也正因如此,反被陈赖子问得哑口无言。
街上的人知道陈赖子的德性,本当他是调戏妇女,没拿他的话当真,可是一见常玉儿面红耳赤,张了半天口说不出一个字来,反倒十成中信了七八成,渐渐两旁就有了大声议论。
“想不到常四那么老实的人,居然也好色,进了大狱,连家都丢了。”
“晚节不保啊。可惜!可惜!”
常玉儿听着,气得肺都要炸了,再看陈赖子嬉皮笑脸就拦在眼前,一咬牙,抬起纤纤玉手就要打。
“奇怪了,我光听说山西商人多,怎么浑人也不少呢?”就在这个时候,从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不大不小,却清晰入耳的声音。
众人都是一愣。扭头往那边看去,就见人群外几步远有个公子哥,双手合拢握着个紫砂手炉,嘴角噙了一丝冷笑。他侧对众人,竟是望天不望人,惟其如此更显得是卓尔不群。
“公子说的是。一群无赖当街欺负人,竟没人敢管。要我说,这满大街都是浑人。”一个略显童稚的声音一开口,大家这才发现,敢情这公子还带着个书僮。都说仆人学主,放在这主仆二人身上真是半点不假。那僮儿小小年纪却也一脸目中无人的样子,把那公子的神态仿了个七八成,何况人小嘴刁,一张口就把满街的人都骂了进去。
“你说谁是无赖,谁是浑人?”混混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最讲讨个口彩。陈赖子昨儿拿了王天贵给的赏钱,原打算今天去赌场,没想到一出门就被素不相识的人骂,心中晦气,立时面露凶色走了过来。两旁人知道他出手就打人,拔刀就见血,谁也不敢拦着劝着,“呼啦”往两旁一闪。
陈赖子横晃着走到近前,随随便便拿手一点:“你是哪儿钻出来的王八蛋,也敢骂老子。”
那公子这才将身子转过来,冷冷地看了陈赖子一眼。陈赖子顿时呆了,他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别说他,就连常玉儿含愤带悲中看了也是一愣,这位公子简直像画上走下来的人物,俊雅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说古平原是器宇轩昂的斯文中人,那这公子就是翩翩浊世的瑶林琼树。
就在陈赖子和众人都发怔之时,那公子却又开了口,这一次是对那书僮说的。
“还不快点打发了他,没得看着叫人恶心。”
“是。”那僮儿答应一声,往前走了两步来到陈赖子的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干什么?谁的裤腰带没扎紧把你露出来了,滚一边去。”陈赖子抬手就想给他一个漏风巴掌。那僮儿却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往下瞟了一眼,嘴里说道:“你要是敢打下来,我才佩服你呢。”
陈赖子一愣,眼光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瞧,眼珠子差点凸了出来。就见那僮儿不知什么时候拔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匕,正搁在自己裆下。
“你、你……”陈赖子吓得心胆俱裂,直想下跪讨饶。可是见自己的手下都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露了怯,今后还怎么在街面上混?
正一犹豫间,他忽然觉得大腿根一凉。陈赖子还以为自己做了太监,一声惨叫,忙不迭地低头,也不知那僮儿拿的是什么吹毛利刃的宝家伙,只轻轻一划就让自己的棉裤裆从里到外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却皮肉未伤。人家可是斜眼望天看都没看一眼,敢情全是在手上找准。
这时候满大街一片哗然。人们有叫的有笑的,大姑娘小媳妇早就羞得闭眼扭头,一群孩童却拍手大乐。陈赖子脸色苍白,连后怕带羞臊,两手捂着裤裆,三窜两蹦钻进了花月楼,只留下一连串的咒骂与威胁。
那公子恍若未闻,唤过僮儿转身便要走。常玉儿虽在心乱如麻之时,自幼的家教却不乏礼数,赶忙叫了一声。
“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她,常玉儿这才发觉此人双瞳点漆,清澈鉴人。“好漂亮的眼睛。”常玉儿心想。
“公子素不相识出手相救,小女子常玉儿多谢了。”常玉儿深施一礼。
“那倒没什么,能救便救,有时候救不了,也没办法。”公子一哂。
常玉儿听得一怔,心想此人说话好怪,怎么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但人家救了自己,自己不能不问姓名。
那公子倒不隐瞒:“我叫苏紫轩,住在南门八仙客栈,这帮泼皮无赖要是为了方才的事找你麻烦,你就让他们到那儿去找我好了。”
常玉儿听了无话,又深深一福,起身时苏公子已带着僮儿走了。
常玉儿受了这一番刺激,倒比方才刚出泰裕丰时清醒了许多,想起重病在家的刘黑塔,心里便又是一沉。她加快脚步赶往家里,谁知刚到常家大院的门口,迎面碰上从门里急匆匆出来的李嫂。
“李嫂,怎么了?”常玉儿见她一脸惶急之色,心一下揪了起来。
“黑塔呀,黑塔不见了!”李嫂简直要哭出来。
“怎么会不见了?他不是一直发热昏睡着么?”常玉儿头一晕,差点栽倒在地。她情急地抓住李嫂的手,父亲蹲了大狱,哥哥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他可不能再有什么事。
“本来是躺在床上,可方才那泰裕丰票号来人,说是这大院已归王家所有,让我们赶紧搬出去。我应付了一阵好不容易把他们都打发走,等回头一看,黑塔他、他就不知去向了。”李嫂一跺脚。
“家里这么大,你都找过了吗,会不会是去了别间屋?”
“后面那几个套院不是封着的嘛,前面那几间屋我都一间间找过了,连厨房都找了。”
常玉儿不等李嫂说完就匆匆进了门,从门厅开始,几间卧房、老爹算账用的书房、厨房、马房,连自己的闺房都找了个遍,就是不见刘黑塔的人影。常玉儿腿一软坐在闺床之上,心里慌得如同打鼓。她抬眼望着李嫂,迷茫地问:“我大哥到底去哪儿了?”
刘黑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自从挨了歪帽的快拳重脚,呕了几口血,憋了一肚子的冲天火气回到家,他就从廊下翻出一坛老酒,拍碎泥封“咕嘟嘟”一口气喝了半坛,常玉儿和李嫂两个人合力都劝阻不了,只得随他去。要知道五脏六腑受了内伤最忌饮酒,更何况他心火旺盛,两相一交逼,正如医家所言是“干柴逢烈火”,那酒就是催命的猛油,这还了得,睡到半夜已然发作,天光未明,额头已经烫得如同一个火炭。
常玉儿要去泰裕丰交房契,李嫂担心刘黑塔的病情不敢远离,只得央求邻居去请郎中。待郎中来了一瞧,这病来势汹汹却非疑难杂症,现成的丸药散剂配了几服,又叮嘱了食忌。刘黑塔迷迷糊糊服了两剂化热清毒兼除瘀血的药,躺在床上只是发汗,不大工夫神智恢复了不少。
他也知道自己病了,觉得心中烦恶口干舌燥,想爬起来找点水喝,强撑着身体走出卧房,忽然听见大门口有人大声喊叫。他走近细细一辨听明白了,是王天贵派人来让自家腾房。这么说妹子不见踪影,定是已经将房契地契送到了泰裕丰。刘黑塔心里陡然涌上一股悲凉的感觉,老爹把自己养这么大,此刻家破人亡摆在眼前,自己却束手无策,救不出老爹,保不住家产,原来自己竟是这般无用。
“刘黑塔,你白长这么大个子,白吃这么多年的饭,你是个饭桶窝囊废!”刘黑塔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他离得远,听得不甚分明,还以为泰裕丰的人立时就要进来收屋,他死都不愿看那些小人嘴脸,想了想不言声,从后门走了出去。
一到外面,刘黑塔就觉得两只脚像踩在了棉花堆里,快走两步心就突突直跳,大冷天额上呼呼淌汗,眼冒金星。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恍惚间觉得看见了城门,从门楼子里吹出的北风更是凛冽,刘黑塔手扶着城墙喘息着,他一咬牙,用力一挺腰打算站直身体,这下可坏了,随着眼前一黑,人顿时栽倒在地上。
等他醒了,发现天色已黑,自己身上围着些破布片子,面前一个柴火堆,上面架着个木头架子拴着一个瓦罐,里面热气腾腾不知煮着什么东西。再往两旁一看,原来身边还或坐或卧着十几个人,其中不少自己都认识,俱都是这太谷县城里的乞丐。刘黑塔为人外扬且不嫌贫爱富,只要是讲信义的朋友他都爱交,叫花子中也有不少一起吃狗肉的朋友。
“张二狗?何瞎子?”他这一喊名字,几个人围了上来,何瞎子瞎了一只眼,咧着嘴问:“刘大少爷,你怎么差点成了路倒了,要不是遇上我们几个花子,搞不好今儿个就给你送炼人场了。”
“瞎哥,说话好听点,还没到十五就触霉头。刘大哥平常一向关照咱们,发急病让咱们遇到那就是缘分,怎么着,你还想丑表功不成?”讲话的是张二狗,他人如其名,确是长得狗头狗脑。何瞎子受了他一顿排揎也不恼,笑笑没言语。
刘黑塔一面听着,一面暗自运了运气,活动活动胳膊腿,发觉除了还有些体疲乏力,病竟是已然好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的病是谁治好的?”
何瞎子呲牙一笑:“你见过几个叫花子是病死的?穷死饿死病不死,咱们花子瞧不起大夫,穷有穷办法,越是急病就治得越快。城里的大夫也没咱这两下子。”
“是么,这么灵?”刘黑塔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不由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