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哥,这里是城外三里的土地庙。你安心躺着,待会儿再把火上煨着的野鸡汤喝上一碗,包您明早跟好人一样。”张二狗道。
“既如此,我谢谢诸位了,上次帮我逮信狗的事儿我还没好好酬劳大家,这次又救了我,大恩不言谢,赶明儿我再弄两坛好酒,请大家一醉方休。”刘黑塔冲四面拱了拱手。
出乎他的意料,本来有说有笑的一群花子听了这话瞬间沉默下来。人人阴沉着脸,只听得火烧柴堆啪啪作响,却再听不到半点人声。
气氛实在是太过诡异,刘黑塔这么粗豪的汉子也立时感觉到了,他困惑地望望众人,忽然发现人群中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而这几个人一向与何瞎子、张二狗等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方老爹、孔氏弟兄还有小叫驴跑到哪里去了?”
没人回答他,只是有人在悄悄拭泪。
“小油菜和小白菜呢?”那是一对孪生姐弟,六七岁年纪,弟弟一向梳个冲天辫儿,聪明伶俐,有名的小人精儿。他总缠着刘黑塔要学武艺,说是要长大了打把式卖艺,养活已经守了寡的娘。刘黑塔自幼失怙,哪听得了这个,早就一口答应。至于姐姐更是懂事,小小年纪居然学会了一手好针线,乞讨之余缝缝补补,将来想开一家绣庄,也是为了养活寡母。刘黑塔与这帮人混得都熟,知道有这小姐弟俩在就绝冷不了场,此刻四面一望,却看不到他们的人影。
人群又一阵沉默,空气仿佛让人窒息,连火苗都矮了三分。
“你倒是说话呀!”刘黑塔瞪着眼睛瞧瞧这个,看看那个,见大家都避着他的眼光,他那火爆脾气实在受不住了,单手抓住何瞎子的衣襟,把他拽了起来,不住摇晃着。何瞎子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说,只慢慢从那只独眼里流出一行浊泪。
张二狗见刘黑塔急得青筋绽起多高,想了想站起身,拦住他道:“刘大哥,你别着急,听我慢慢告诉你……”
他这边话音还没落,就听漆黑的夜里,从庙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儿啊,儿啊,你们别走,别走这么快啊,等等做娘的啊……”
这声音夹着北风,听上去仿佛是从地狱中传来的恶鬼狂嚎,听得人耳朵里淌血。刘黑塔那么大的胆子冷不丁听见也打了个寒颤,就见张二狗面色惨变,急抬步迎向庙门口。
随着声音进来的是个鹑衣百结、蓬头赤足的妇人,她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眼前的张二狗视而不见。她双手垂着,脚步一点一点地移动,那脚上全是冻疮,咧着口子流出的血都结了冰。她走到火堆前仿佛怕见火光,将头避了开去,一眼就看见了刘黑塔。
“你,是不是你把他们带走了……”她盯着刘黑塔,嘴里喃喃自语,向他身前走来。刘黑塔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身子一顶,才发现靠到了供桌上。
“大康,大康,我求求你,你就留给我这一双儿女,现在又带走了,你可让我怎么活啊!”妇人忽地往前一扑,抓住刘黑塔的衣襟,顺势跪在了地上,不住地哭求着。
刘黑塔脑子“轰”的一声。他才认出来,这不是小油菜和小白菜的娘么,她口中的“大康”就是去年扛活死在石头山下的程康,一家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沦落行乞。可是她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怎么两个多月不见,居然头发花白宛如老妇?
“程大嫂,我不是大康,我是刘黑塔呀,你看看清楚。”刘黑塔颤声道。
“是啊,他是刘黑塔,不是大康。”张二狗也过来解劝,“程大嫂,你这几天又跑到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担心你呢。这北风烟雪的,真亏了你能挺过来,快过来取取暖吧。”
“不是大康,不是……”程大嫂痴呆呆松了手,忽然掉头往庙外就跑,“我要去找他们,我就只剩下这一对儿女了,还我,还我……”
“程大嫂!”张二狗想撵,何瞎子拦住了他,“算了吧,她活不成了,就让他们一家人团聚也好,省得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受罪。”
“唉!”张二狗愣了半响,眼一闭流出两滴泪,惨然摇了摇头。
刘黑塔听出话音,大惊失色地问道:“何瞎子,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小油菜和小白菜……”
何瞎子耷着眼皮点了点头,刘黑塔无意识地猛一挥手,险些打翻了供案,他大叫一声:“我不信!”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就如同在他眼前一样,怎么会就死了。
“是真的!”张二狗声音闷闷地开了口。
事情就发生在古平原与刘黑塔带着驼队离开太原不久,有人在小南河早已干枯的支流河道上,仿着邻省窑洞的样式斜斜地挖了十余个深洞,逢人问起,便称是要用来养猪,没几天的工夫便挖好了却又弃之不用,就那么放在那里,连个看管的人都没有。
“刘大哥,事情巧的很,就在这时县里的衙役忽然说要清街防盗,把我们一群叫花子撵得没地方去。北风一起,幕天席地的日子也过不成了,有人就想起了那河道上的十几个洞,试着住了进去,不但没人来管来撵,而且真个是挡风避寒的好去处。就这样没几天,大家伙一传十、十传百,这太谷县的叫花子十个倒有九个住了进去。”
惨事发生在河水将冻未冻之时。那一天的深夜,叫花子们正蜷在窑洞里酣睡,忽然就听一阵如奔马的声音由远及近咆哮而来,张二狗睡得离洞口近,人又机警,睁开眼跑出去一看,顿时吓傻了。就见从上游的黑暗中一道白浪疾扑而来,转眼就到了眼前,他醒过神来张口大呼,刚喊了两声身子就被水卷走了。
“河水冰凉刺骨,会水性的人也逃不出一条命去。算我命大,被河道上一根树枝挂住了。”他第二天才知道,三十多个叫花子只活了不到十个,方才刘黑塔念叨的那些人俱都葬身河中,有好几家都死绝户了。“小油菜的尸身在下游十里的浅滩上找着了,可怜那么大点的孩子,临到死还抱着一柄木刀不撒手。唉,他还算是有个葬身之地,他姐姐小白菜连尸身都没处寻,也不知冲到哪儿去了,只怕早已葬身鱼腹,连个囫囵尸首也没留下。程大嫂当夜去外乡一户远亲求帮,等知道这消息后就疯了。”
刘黑塔听呆了,小油菜那柄木刀还是自己亲手削好送予他的,答应过了年就教他一套刀法,小油菜乐得欢天喜地,见人就说。这些事历历在目,不料却已物在人亡。他无力地往地上一蹲,虎目中也流出泪来。隔了半响他说了一句:“怎么平白无故遇上这样的天灾?那条河道我也知道,就是小时候被老爹救起的地方,后来府里治河不是废弃了吗,十几年过去连树都长到腿粗,再说秋汛都过去了,怎么会突然发水呢?”
“……”张二狗张了张嘴,何瞎子一拉他,两个人都没吱声。
“怎么回事?”刘黑塔见他们仿佛有难言之隐,“莫非不拿我当朋友?”
“唉,刘大哥,我说了你可别上火,这事儿不赖你,可的的确确是从你身上起的。”
“我?”刘黑塔瞪大双眼,不明白张二狗意指何事。
“嗨,一句话就说清楚了。”何瞎子见张二狗还吞吞吐吐,忍不住插话道:“是王天贵指使人干的,他派人挖了河堤引水过来,要淹死我们这群叫花子,为他的信狗报仇!”
刘黑塔听了这句话,就如同被雷殛一般,“会、会有这事……”他一腔热血,万没想到世上竟然有人有如此歹毒的心思,居然如此睚眦必报,残害人命。
张二狗连连点头:“千真万确,我和瞎哥去看过,河道上确有被人挖开的痕迹,那之后王天贵还几次跟人说,我们这帮叫花子是狗肉吃得多了,遭了二郎神的天谴。再说事后我们一想,当初派人挖窑洞不正是那个、那个叫什么请什么来着?”
“请君入瓮!”何瞎子弹过三弦鼓书,肚里有点墨水。他咬牙切齿地说,“咱们这帮叫花子惹了谁了?就算是有仇,除了王天贵谁还有这么阴狠毒辣的手段。”
他顿了顿,又说道:“有件事是我无意中发现,为防多言贾祸,一直都缄口不言,今天索性也说了。那王天贵谋害人命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又信佛怕遭报应,每害死一个人,就到城边无边寺的五百罗汉前点一盏长明灯,怕的是冤魂索命。这一次的事情一出,第二天他就往寺里送了三口莲花大缸,里面满满装的都是灯油,点了二十多盏灯,这还不是明证吗!”
“没报官么?”刘黑塔听得目眦欲裂,双手指节捏得发白,脚下青砖都被他踩得嘎嘎直响。
何瞎子惨笑一声,“当初撵得我们无处容身被迫搬到窑洞里的衙役,不就是官吗?”
刘黑塔虎躯一震,他全明白了!心中真是既愧又痛,想不到为了帮自己一个忙,竟累了这么多人的性命。这时候张二狗从瓦罐里倒了一碗汤,端到刘黑塔面前:“刘大哥,其实真不关你的事,总怨我们这群叫花子福薄命贱,只是可惜了那几个孩子……”说着他也忍不住掉了泪。
刘黑塔木然地接过汤碗,转过身向着供桌将其泼洒在地上,心中默祷几句,回头冲庙门就走去。
“刘大哥,你去哪儿?你身上病还没好。”
“我去把程大嫂找回来,不能再死人了。”刘黑塔觉得自己实在愧对这帮朋友,没脸再对着他们,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入庙外狂吼的北风之中。
刘黑塔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也不知多远,边走边喊。他也不管程大嫂能不能听见,只管扯开嗓门,将心中的郁郁之气一并吐出。临到天光时,刘黑塔终于找到了程大嫂。
刘黑塔是从一只落在路上的女鞋发现了滚落深沟的程大嫂的,然而任凭他怎么呼喊,那双曾经笑过哭过绝望过也曾因为子女的早熟懂事而重又充满希冀的眼睛,终究是不会再次睁开看看这夺走了她一切希望的凡尘俗世了。刘黑塔的眼泪早已被胸中的怒火烧干,他试着想给程大嫂挖个墓穴,然而土都冻实了,双手指尖磨得鲜血直流也无济于事,他只得用两旁浮土和腐叶覆盖其上。想了半天,刘黑塔终于还是将那把小油菜留下的木刀从程大嫂手中轻轻拿下,跪地对着这无名无碑的坟茔磕了三个响头:“程大嫂,这刀我先拿走,我刘黑塔对天发誓,一定替你们全家报仇,到时候我再将这刀送还给你。”
刘黑塔紧握着这柄木刀,坐在道边的一块大石上,他在想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回县城是不用想了,自己最了解自己的脾气,只要进了城门,第一件事必是去找王天贵,手起刀落砍他的脑袋,要是能砍下来也罢,现在人家有个武艺高强的保镖在侧,自己恐怕徒然自投罗网。到时候一个人死不要紧,必定是害了老爹和妹子,那可真成了不孝不义之人了。所以眼下自己不能回去,要报仇也要瞅准机会。至于妹子倒不必担心,李嫂待她视如己出,一定会照应。那么自己又能去哪儿呢,隔县倒有几门远亲,但都是贫瘠之家,自己一个大肚汉也不能无缘无故去投亲,再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他想来想去没主意,抬头深深吐了口气,这才发现天光已然大亮。
“这不是刘老弟吗,怎么大清早坐在这荒郊野外?”刘黑塔闻言愕然扭头,这才发现身边停下了一辆马车,自己想事情出了神,居然没察觉。
驾车的马夫回身掀起车帘,一个穿着绸棉袍、八字胡留得整整齐齐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看着刘黑塔微微一笑。
“你是……顾青城顾老板。”刘黑塔稍一犹豫已经认了出来。来者正是城里最大的“通和”赌场的老板,当初正是自己按照古平原定下的计策,亲赴赌场与他约定联手放出白鸽票,摆了王天贵一道。
“一别几个月不见,不是听说你带着驼队去了蒙古,大赚了一笔么,怎么却垂头丧气坐在路边?”顾青城奇怪道。
“嗐,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刘黑塔摇摇大脑袋。
顾青城在赌场里厮混了一辈子,最会看人脸色,一看就知道刘黑塔遇上了难事:“刘兄弟既然不想说,那我也不问了。不过看你这样子意兴阑珊,正应该去好好赌一赌,要知道赌钱最能换运,越是倒霉越应该去赌,有道是‘骰子一转,时来运转’!”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刘黑塔的心:“顾老板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赌钱喽。”
“赌钱?”刘黑塔看了看马车的方向,“这分明是出城的路。”
“呵呵,老弟有所不知,大赌场不在城里在城外,城里的赌场一掷千金,城外的赌场却是一掷万金。怎么样,想不想一道去开开眼?老弟上回挑我发财,今天就算我顾某投桃报李了。”顾青城盯着刘黑塔的眼睛问道。
刘黑塔深吸了口气,他半是好奇,另外也实是无处可去,站起身应道:“好,我就随你去看看。”
第3章
花大钱办小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古平原被丁二朝奉安排在当铺角落里,他也不愠不恼,就那么稳稳当当地站着,眼睛可没闲着,始终随着买卖走,琢磨着这典当生意里的门道。
“官凭文书私凭契”,古平原眼光独到,兼之又是从门里看门外,不大工夫就发现这小小当票上的花样可真不少。巴掌大小的一张纸,甭管当多少东西,纸面上一定写满字,当一件长衫也能写满,当七八件杂货也能写下,为的是防人再往上面填字。这就看出来写票先生的功夫了,一会儿是核桃大字,一会儿是蝇头小楷,何况里面还夹着褒贬。古平原站了没一会儿,就见了两起因为褒贬当物差点打起来的买卖。
先是有个书生来当一支湖笔,笔墨本不值钱,但这笔杆稀罕,是上好的和田白玉籽料,温润可人。据这书生说这笔是家传宝物,用料贵重还在其次,有一桩难得的好处便是自润笔毫,也就是说别的笔写的时间长了,毫锋难免干枯,唯有此笔从不枯锋,反倒时时如水润一般,写字作画得心应手一气呵成。
那书生说到得意处眉飞色舞,古平原也是喜爱文墨之人,听得入了神,却被丁二朝奉冷冷打断,抻着长音问了一句:“当多少?”
书生一愣,咽了口唾沫眨眨眼,犹犹豫豫地答了一句:“五十两……”
“十五两!”
“十……我这是家传的宝贝!”
丁二朝奉翻了翻眼皮:“当不当?走过几家了吧,别家有超过十四两的吗?我们万源当给的价最公道。不过看你是少来当铺的人,提醒你一句,‘少当少赎少花利钱,多当多赎多花利钱。’就我方才说的那个价,愿意往下减也由你,若是肯死当,还可以往上添五两,多是不可能了。”
书生琢磨半天,忍气吞声地当了。等到喊写票的时候,又出事了。丁二朝奉一声长音:“写,烂笔一支,硝石为杆……”
书生一听就急了,“什么什么,我这是上好的湖笔,和田玉的杆儿!你识货吗?”
丁二朝奉老大不耐烦:“我说你上过当铺吗?不爱当就拿走。走遍大清国的当铺都是这般写法,你见过当票上有写金表的吗?写的都是铜表!书呆子!”
那书生发了戆气,到底是把笔拿走不当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乡下汉子,也是如此,三柜将他的红木穿衣镜喊成“杂木”,那乡下人发了火,几句话说下来,言语不和气得瘟头瘟脑,想要扬手打三柜,却被那一人多高的柜台挡了,敢情这起高了的柜台还有这样的妙用。
古平原暗自摇了摇头,他从小没少受当铺的这种气,码头上的几大店都有俗谚,比方说:“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当当”“钱、粮、当,吃穷人,喝穷人,恨穷人”,说的都是当铺。来当当的,虽然有穷有富,但无不是遇到了难处,说到底也是穷人多。当铺从穷人身上讨吃喝,言语却一贯的尖酸刻薄,拿住顾客急等钱用的短处,直是不把顾客当人看,非气得人七窍生烟不算完,甚至宁可买卖做不成,话上也不能吃亏。在古平原看来这纯属是当铺的陋习,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生意人对顾客就应该笑脸相迎,想其所想甚至想其未想,这才能做成买卖。从这上说来,天底下的当铺守着陈规陋习,不知白白放走了多少生意,实在是可叹可恨。
古平原正自思量,就见当铺里吵得正热闹时,有个獐头鼠目的汉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几次想进来,却又缩了脚。别人没注意到,只有古平原一眼看见了。
古平原正在琢磨这人的来意,一个伙计跑进来叫道:“二朝奉,大朝奉回来了。”
“哦,快去迎。”丁二朝奉知道大朝奉这么晚回来必有所获,迎出门一看果不其然,四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大扇白玉所制的屏风,巴掌厚的一扇屏风,居然被巧匠镂为九层,花鸟鱼虫极尽妍态,尤其出奇的是玉上本不着墨,这扇屏风上却不知用了什么珍奇的墨汁,写了一首《赤壁赋》在上面,笔走龙蛇,笔式雄奇,细看落款竟然是明朝开国功臣刘伯温的手笔。
这可真是宝贝,况且又是大朝奉亲自出马收当回来的,谁不要逢迎几句?古平原见众人众星捧月般迎着一个身躯肥硕、头戴朝奉巾、身披蓝布大氅的老者进来,便已看出此人必是祝朝奉。祝朝奉是个大胖子,脸上的肉一走一颤,两只眼睛看不出是大是小,都被肥肉挤成了一条缝,只是眼风一扫,却是非常精明。
祝朝奉用粗肥的手指一指那屏风,发话道:“把它搬到天字库去放好喽,我和廖老爷已经谈好,这东西当的是‘两便’,你们按此登记入册。”所谓“两便”,便是即可活当又可死当,由当铺与客人事先谈好两种价格,付钱是先按活当付,自入当之日起,便可按照“死当”的例来发卖,一旦卖出,要将死当与活当之间的差额补给客人。如果客人在当铺将当物卖出之前就来赎回,则按活当的利钱算。
留在柜上的几个伙计见状,都出来帮忙抬那屏风,只有古平原和一个正在接待顾客的伙计没动。古平原没动,是因为看见方才那个獐头鼠目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当铺,缠住一个伙计非要立时办赎当不可。
赎当不像当当,一定要眼力好的朝奉经手,普通物件的取赎只要一般伙计就能办。那伙计本也想上前去献殷勤,却被这汉子挡了去路,只得一脸没好气地验了当票,见银票两清,返身快步走到库房里,按着当票上的号码取来了那汉子当的一个包裹,当场打开一抖,是一件翻毛的貂袄。
按理说这皮袄打眼一过,是当初那件东西也就行了,根本就不必验看。因为按照当铺的规矩,当票上必定写的是“光板没毛,虫蚀鼠咬,破面烂袄一件”,之所以这么写,与方才那“烂笔、杂木”的原因一样,都是怕万一保存不妥,客人找麻烦。其实当铺保存东西最细致,轻易不会出差错,这里面也有个信誉在里头。可今天这客人不同,隔着柜台指点,让伙计将皮袄翻来覆去仔细查看,那伙计恨得牙直痒痒。可“上当是孙子,赎当是大爷”,货没出柜台,客人要验看就必须给人家看,好不容易等这人无话,伙计将皮袄包好,交了出去,赶忙跑出柜台,来到大朝奉面前,可他打叠好了一肚皮的颂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慢!”
这伙计与众人都是一愣。谁也不知道这一声是对谁所发,连祝晟祝朝奉也怔了一下,他费力地仰起脖子,眯缝眼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拦住一个往外走的客人。
喊这一声的正是古平原。他的动作也快,见那汉子要溜,早抢先一步堵住门口,抬起手臂拦住那人,脸上却挂着笑容:“这位老兄慢走!”
“什么事?”汉子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
“方才我们伙计不察,忘了向阁下要当票,这当物既已赎回,还望老兄将当票交还铺上。”古平原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什么当票?开什么玩笑,天底下赎当都是票银两清,我不给当票,伙计岂能给我当物。你这人真是无理取闹,还不让开!”
这话说得实在在理,当铺中人对古平原这个“从天而降”的四柜都无好感,此刻更是以为他在无事生非,脸上俱都露出厌恶的神情。唯有那伙计听见了,往柜里伸了伸头,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祝朝奉也不知这在自家当铺里指手画脚的年轻人是什么来路,眉头一皱刚要问话,丁二朝奉深怕古平原惹麻烦连累到自己,紧走两步对那客人连连摆手道:“这是误会,走吧,走吧。”
“走不得!”古平原将身子一挡,正正面容道:“既如此我换个说法,方才柜上失了东西,现在我们要报盗案,店里许进不许出,人人都要搜身。”他有意看了看那汉子的怀里,笑笑道:“若是搜出赃来,甚至连作案的家伙也一并搜出,那可不是人赃并获吗?”
这下子轮到那汉子白了脸,咽了口唾沫,求饶地看着古平原,却不知如何开口。
丁二朝奉还要说话,就听身后祝朝奉“咳嗽”了一声。祝晟看古董有眼力,看人也很毒,把整个场面拢在眼皮里夹了夹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事,不妨静观其变。
古平原倒也不为己甚,将话说得十分不容情后却又缓和了语气:“不过是丢是盗眼下还不分明,若是老兄拾到了我们遗失的东西,还望交还铺上,也免得惊动官府的差爷。”
那汉子睁大眼睛呆了半响,才明白古平原话里的意思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连连道:“是、是,我方才在地上捡了张当票。”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却一不小心带出一根尺把长的竹竿掉在地上,顿时又吓得浑身发抖,直拿眼看古平原。
古平原从他手中拿过当票,又弯下腰捡起竹竿,稍一过眼又交还给那汉子,道:“老兄自己的东西也请保管好,若是遗失在店里被人捡了去,岂不成了不义之财?”
汉子脸上闪过一片羞愧之色,嘴唇蠕动几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躬身伏首而去。
古平原这才走过来,将当票递给方才办理赎当的那个伙计。那伙计看都不敢看大朝奉的脸色,手上微微发抖,将当票紧紧攥住。
祝晟早看明白了,冲着古平原拱了拱手,“这位先生,承蒙仗义援手,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古平原一躬到地:“大朝奉不必客气,这是我份内之事。”
“份内之事?这话怎么说。”祝晟皱了皱眉。
“在下古平原,今日刚到柜上担任四柜,今后还望大朝奉关照。”
“什么?我怎么不知,这是谁的安排?”祝晟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看向丁二朝奉。丁二朝奉知道祝晟与王天贵不和,原本想慢慢解说此事,现在一看不说不行了,只得简短地把早上曲管账来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祝晟拢着手,脸上一片漠然的表情听完了,抬眼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忽然问道:“你叫古平原?”
“是。”
“最近有个闯黑水沼的外乡人很出风头,听说也姓古……”
“不瞒大朝奉,那正是在下,古某从蒙古返回山西,便被王大掌柜延聘至此做事。”
“哼!”祝晟听说古平原就是那街头巷尾热议的人物,脸上肥肉颤动两下,堆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倒真得风气之先,可是怎么把你这大人物才给安排了一个四柜,这不是太屈才了吗?按理说,应该让你来当大朝奉才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