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说着陈知县走两步,来到大院门前,抬头看了看,不住点头称赞,“王翁商界大才,得此佳宅,想必更上层楼指日可待。”他略一沉吟,捻须徐徐道:“画戟朱楼映晚霞,高梧寒柳度飞鸦。花繁柳暗九门深……”
作诗的功夫全在一转一结,陈知县虽是两榜出身,但山西不比江浙多名士,平素无人唱和,更兼他自从牧民太谷,又染了烟瘾,诗词一道放下已久。此刻心血来潮口占一绝,却卡在结句上。这第三句已说到庭院深深,隐有不详之意,结尾翻案翻得不好,岂不变成来给主人家送晦气。陈知县一急,额上就见了汗,回过头看了看,奈何自己的两个师爷一个也没跟来,眼前都是钱眼里翻筋斗的商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愣住了。
正在主客都尴尬万分时,忽然旁边有人高声吟道:“始见新月青山洼。”
“好!”陈知县被解了围,忍不住击掌称绝。回头看了看,接句的正是古平原。
“接的好,真正是难得的佳句。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古平原。”古平原回答的时候,心里砰砰直跳,双眼紧盯着陈知县。他方才到了常家大院,忽然觉得事有蹊跷,常四老爹因罪入狱,家产查封,充公官卖,这些都是正办,怎么会糊里糊涂就私下过手到了王天贵手中,莫非……他起了疑心,大着胆子答了自己的真名,就见陈知县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笑着对王天贵说,“此人想必也是王翁的伙计,有这样的捷才,难怪泰裕丰的生意越做越大。”
“还不是都靠大人平日照应。”王天贵干笑两声,脸色十分不自然。
王天贵请知县上轿赴宴,轿子前脚刚一抬走,古平原就走到王天贵身后,声音中带着一丝悲愤:“原来陈知县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王天贵知道古平原已然明白,却不转身,只一哂道:“那又怎样,你敢去击鼓鸣冤吗?”
“不敢,王大掌柜算无余策,古某佩服。”
“你是聪明人,跟聪明人打交道最省心了,你好自为之罢。”说完,王天贵带上曲管账和几个大伙计,也同往满一楼而去。
古平原立在当场,重又想了想自己的处境,发觉事情没有惊动官府反倒简单了,因为俗话说得好:“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回。”老爹入的虽然是官府大牢,但与王天贵设的私狱无异,现在事情全在王天贵手里,只是此人心狠手辣且又狡诈多变,如何才能将他敷衍好,让他放了常四老爹,倒真是一件头疼之事。
他正想到这儿,不经意间往大院门口一看,正看见常玉儿挟着一个包裹在李嫂的陪伴下走了出来。
几日不见,常玉儿身形更见瘦削,尖尖的小脸我见犹怜。她自从那日回到家,每想起爹爹在死牢里被人踢打就哭一场,哭过了还要去四处打听刘黑塔的下落,这几天仿佛是在噩梦里一样,根本顾不上搬家。更何况此时家中一贫如洗,也无力再去租住大院放置家什。
三天时间一到,王天贵的手下如狼似虎地闯进来,将自家的东西胡乱丢弃,常四老爹的房间十数年如一日,保持着常玉儿的娘当年在世时的样子,现如今也被用作王天贵的卧房,里面的东西都被七零八落丢在院落中。
常玉儿只捡了娘亲手绣的一条手帕,紧紧握在手里,李嫂劝了半天,她才胡乱寻了些应用之物,准备去李嫂家暂住一时。家里逢此大变,连个能诉说的亲人都没有,要不是李嫂陪着,常玉儿真的有寻死之心。此刻出门看见古平原,她怔了一下,低头想了想,向古平原低声招呼:“古、古大哥……”
古平原听她把称呼又改了回来,心里大是奇怪:“常姑娘,有话请讲。”
常玉儿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道:“这几日,陆续有人到我家来道谢。这其中一半是我家的债主,常家出事,他们本以为讨债艰难,却有人找上门去,将债都还了。还有半数是与爹爹同牢的那些囚犯家人,说是有人用爹爹的名义买米买面,还资助了他们生活用度。他们都托人带话入监,要那些人好生敬重爹爹。这些事都是古大哥做的吧?”
古平原略略点了点头,他这几日,一有闲暇办的就是这两件事。
“我算了算他们提到的钱数,原来那日你要了银票去,大半都用在了我爹身上。”常玉儿还不知道,还有五百两,其实也被古平原用来打点了典史。
“常老爹因救我而入狱,我花多少钱都是应该的。你不必介怀。”古平原语气温和地说。
常玉儿猛抬头道:“古大哥,你一点都没变,是我错怪你了。”
古平原心中一震:“不,我是贪生怕死,这才留在王天贵手下做事,以求保命。”若是常玉儿知道自己一心想救常四老爹,甚至找王天贵报仇,那么就难免被牵连进来,古平原一直为此担心,故而不惜自污来保全常玉儿。
常玉儿缓缓摇头:“我虽是女流之辈,也知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做,必有自己的道理……”
“哈哈哈!”古平原不愿让她再说下去,话中带了些癫意打断了常玉儿,“你说辱,你知道什么是辱?我来告诉你,同住一间客栈深宵会文的文友,半月之间仙凡异途,我受刑得罪出顺天府大牢押解出关,蓬头垢面穿囚衣戴大枷,人家状元夺魁出大清门骑马夸官,趾高气昂穿红袍戴乌纱。在京师大道上狭路相逢,嫌我一个囚犯挡了路坏了彩头,让差人拿鞭子‘狠狠地抽’!我倒在地上,挨着鞭子,抬眼看着昔日文友今日状元的马蹄就从我身边踏过,那才是辱!”
古平原说到情切处,不由得真动了情肠。眼里迸出泪花,直望着天不让泪水流下,缓缓说道:“十年寒窗苦,换来一朝辱,真的是终身难忘。所以王天贵加诸我身的辱,我已是不在乎了。区区一名流犯,只求能留得一命苟延残喘,便是大幸。至于为老爹做的事,就当是我最后的报答好了。今后你常家走你的阳关路,我古平原走我的独木桥,彼此再无瓜葛。”
古平原说的陈年往事,常玉儿自是一无所知。骤然闻听不由得痴了,替他设身处地想想,真是百般心疼,后来又听他说到绝情绝义的话,情不自禁地摇着头:“不,你是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绝不会屈身王天贵这样的小人手下。”
“常姑娘!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古平原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为了活下去,我宁可当王天贵手下的一条狗!”
常玉儿身子一震,古平原的话让她惊呆了。她看着古平原这个她不得不去爱、并且已经深深爱上的男人,从他的双眸中,她看见了厚厚的悲凉与无奈,然而透过浓雾,那份往昔的刚毅与执着依然清晰可见。常玉儿呆呆望着古平原,身子像定住一般,好半响才慢慢后退几步。李嫂见状要来扶她,常玉儿没有理会,转身到了大院门前,“啪啪”拍了两下门环。
门上见是此间方才出去的旧主人,于是叫来了管家。王天贵的管家亦是鼻孔朝天,刚出来就道:“这里的东西要拿就快些拿走,迟了便去叫花子窝里找吧!”
常玉儿面无表情地福了一福:“我不是来拿东西,方才听说,这大院里缺少仆役婢女,我愿意自典自身,供王大老爷府上差遣。”
谁都想不到常玉儿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平原大惊失色,还以为她这几日心痛过甚失了魂,疾走两步想要阻止。管家已是先开了口,他疑惑道:“你不是老常头的女儿吗?”
“我父兄皆不在此,又是未聘之身,自然可以自典自身。”常玉儿的脸色如恒。
“我不是这个意思。”管家觉得前任主人的女儿转眼之间便要来应征奴婢,事出常理不敢答应。然而常玉儿样子聪慧可人,又是本乡本土之人,要拒绝一时却又寻不出理由。正在为难,就听得一声,“那好,你就来给我做丫鬟好了。”
众人闻听又是一惊。往门里望去,出来答话的却是王天贵的小妾如意。
王天贵搬到这处大院,老宅并没有动,还是只带着如意这一房姨太太。如意相中了常玉儿的闺房,正让手下几个丫鬟布置,自己出来四处走走,顺便看这大院的风水布局。不知不觉走到大门前,望出去正看见常玉儿与古平原交谈。如意是风月场上的高手,芙蓉帐中的先锋,一眼望去就发觉常玉儿对古平原深情脉脉。
别看古平原在王天贵面前递了降表,如意对他却是始终好感不减,觉得这个男人与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些男子大有不同。这几日一静下来,总是不由自主在想,如果那时歪帽没有按着计划进来,自己与这年轻人已是鸳梦成真,甚至如果那不是王天贵设下的圈套,二人更可双宿双飞,过自己描绘的那海市蜃楼一般的日子。她出身堂子,“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可谓是阅人无数,却对这虽然碰了自己却只是浅尝辄止的陌生男子意外动心,又素知王天贵的阴狠秉性,所以这份暧昧心思并不敢露出分毫。
此时发觉常玉儿对古平原有情,如意心里不免起了一丝妒意,做主收了常玉儿,为的却是将她与古平原隔开。这理由连如意自己都觉得可笑,但却想也不想就这么做了。
“古大少,一向可好?”如意走出来,不理旁人,先是笑靥如花地向着古平原打了声招呼。
古平原听了这称呼,便又想起那一晚的事情,脸上很不自然,“原来是四姨太,在下贱体不敢劳您动问。”
如意抿着嘴笑,故意插到古平原和常玉儿中间,用不大不小却让两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装什么蒜,要不是那老歪早进来一步,如今你我还不知怎样呢。你说是不是,你可也是个见证呢。”她前半截话对着古平原,后半截却是对常玉儿说的。
常玉儿羞得脸上绯红,欲啐却又止住,咬着下唇问:“你方才说的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你叫常玉儿,这名字挺好,也不必改了,今后在我身边做个贴身丫鬟,就叫玉儿好了。”如意盯着她道。
常玉儿想到她与古平原之间的那一幕就觉得恶心,现在自己又要去贴身服侍她,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怎么,你不愿意?是啊,你原先是这府上的大小姐,现在却要给我铺被扫床端茶倒水,怕是委屈你了吧。”如意好像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脸上古怪地笑了一笑。
“不,我既然进了府上,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常玉儿想定了,她心中想的是:“古大哥,如果你要做王天贵手下的一条狗,那么我也陪着你,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都要和你在一起。”
“那好,你与管家结了身价,便进来寻我。”如意说完,深深地瞥了古平原一眼,说了声“古大少,改日再见”,这才迈步款款走进去。
古平原在如意面前,脸上心上一时都不自在。原想阻止常玉儿,话也没能说出口。等如意进去,李嫂把常玉儿拽到一旁,他这才跟过来问道:“常姑娘,这里以前虽然是你家,现在却成了虎狼窝,你怎么能到王家为奴为婢呢?”
常玉儿一反这几日的柔弱,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古平原,语意决绝得如同雪山坚石:“古大哥,你硬要说自己是那样的人,我也没办法。只是这里是我的家,我相信天道好还,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来将王天贵逐出去,还我家一个公道。”
这话恰恰说中了古平原的心思,他隐忍待机为的其实也是这么一天,只是却没有想到,常玉儿一个女儿家也有不让须眉的志气。他愣愣地看着常玉儿,虽然突如其来的灾难几乎击垮了她,但是此刻她又仿佛恢复了在蒙古勇闯大漠时的勇气。古平原却不知道,无论是在蒙古还是在太谷,常玉儿的勇气都来自于对面前这个男人的信任。
“古大哥,我去了,要是你能看见那个惩奸除恶的人,麻烦你告诉他,我就在这大院中等着,无论多久也没关系。到了那一天,我要亲眼看着王天贵恶有恶报。你说对吗?”
古平原望着常玉儿的眼睛,深深点了点头。他也不再隐藏自己的心意,嘴角微微带了一丝安慰的笑容:“你放心,那个人已经听到了。就像你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有了古平原这句话,对于常玉儿来说什么都够了。她嫣然一笑,转身走向大院。
如意没有走远,就在门里阴暗处看着,她虽然听不见古、常二人说的话,但从二人神态中却能看出必是有所寄托。特别是常玉儿一回身,脸上那副笃定安心的神态,真仿佛是泰山崩于前亦可不变其色。如意心里一动,想起也不知多久之前,自己也曾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视其为终身的依靠,那时候自己脸上也有这样的神情,只要有那个人在,不管怎样的风霜雨雪都不会畏惧,却不料最后结局如此。这样想着,她面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再看向常玉儿的眼神里已是嫉羡交加,仿佛在看一个自己曾经做过却无法实现的梦。
第4章
利益是刃,信誉是鞘
二月二,称为“龙抬头”。这一天吃饼,称之为“龙鳞饼”,吃面,称之为“龙须面”。家家户户的妇女按规矩都要停止针线一天,恐伤龙目受了报应。这天不大不小算个节,几乎没人来当当。眼看日头往西,时近歇铺,伙计们以为没有客人了,都懈怠着等着上板。不料就在此时,随着一声暴喝——“当!”,一个包裹被重重放到柜台上。
古平原正在倚柜读书,因为祝晟从不让古平原沾买卖上的事儿,古平原便自看自学,有不懂得的地方向伙计金虎讨教。但金虎自己也是个学徒,以古平原的天资,没多久金虎就被问得瞠目结舌,古平原只得从柜上取些《典要须知》《典务必闻》一类的书来看,又看出只有善辨古董者方能在典当行立足,于是《洞天清录》和《至宝精求》这样的书也时时放在手边。只是辨识古董的眼力光靠纸上谈兵终无大用,古平原读了许多书却不能上手,始终只是个懵懂,祝晟见他刻苦好学,也不过嘿嘿冷笑而已。但无论如何,半个月下来,古平原只凭书本便已对典当行的沿革规矩烂熟于胸,说的也全都是内行话,这让丁二朝奉在内的许多伙计都不得不暗自点头。
正因如此,他听见有人火爆脾气来当当,就知道不妙,天底下的朝奉没有吃这一套的。谁知古平原这次想岔了,丁二朝奉并没说什么,接过来看了一眼,问一声:“当多少?”
“看着给吧!”那声音着实不客气。
“四十两!”
丁二朝奉报出价去,就听个老病的声音一边咳嗽一边勉强争辩道:“这串珊瑚朝珠,一年前才在京城琉璃厂买的,要纹银八百两,怎么当得如此便宜,不当不当!”
丁二朝奉还没说话,先前那强横的声音已是老大不耐烦,出口骂道:“你这老货,挑三拣四,还以为自己在京城当大官不成!病了嚷着要吃药看大夫,咱哥俩陪你当东西跑了三家当铺了,数这家给的价高吧?还不当?再不当滚回客栈喝凉水治病去!”
那老者受了责骂,半天没言声,古平原这才将目光从书页上收回来,往外看了一看。原来外面站着两个拿棍的差人,一左一右夹着个老头,这老头猴瘦的脸,个子不高弓着腰,穿着葛布棉衣,一根小辫起了毛拖在脑后,看上去很是落拓。此时正努力地眨着眼,好像在想如何回话。
“到底当是不当?”差人比当铺还要着急,催促着。
“当了吧,可是要当制钱。”老者无奈地开了口。
差人“嗤”地一笑:“都说你这老货心眼多,真是不错,如今钱贵银贱,你就要制钱,怕咱哥俩吞了你的银票不成。也罢,朝奉换制钱给他,二十吊制钱压死你个老货,咱们就不用大老远往新疆跑一趟了。”
等制钱换出来,那老者果然是背不动这许多,其中一个方脸差人骂骂咧咧帮他拿了五吊,冲另一个长脸差人使个眼色,先推着那老者走了出去。
丁二朝奉不言声,默默地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递过去。长脸差人收好了,也没说话一转身便出去了。
古平原看得蹊跷,想一想这件事书中倒没有记载,趁便问了问金虎,金虎笑了。
“这叫‘吃牛’。‘牛’与‘流’谐音,也就是流犯。从京城发配新疆伊犁的流犯都要路过本县,他们一路上打点差役、打打牙祭或者就像方才那个老犯要吃药请大夫,没有不当当的。这都是差人和当铺弄熟了的套子,他的东西明明能当多,却只给零头,差人又不许他自己去问,只得自认倒霉。差人与当铺两得利,何况这些流犯当的东西全都是死当,就算是活当也从不来取赎,到时候卖出去又是一笔不小的利,而且不犯法。从京城到新疆一路上的当铺,见差人押人进来,都是心中暗喜呢。”
“虽不犯法,奈何坏良心。”古平原听了,心中极不是滋味。流犯发配之苦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了,当年自己一个穷书生,发配关外,一无钱打点,二无物可当,一路上受的折磨至今想起还不寒而栗。想不到差人和当铺之间,还有这样的鬼蜮勾当,古平原想起方才那老者畏畏缩缩的模样,心中好大不忍。
关板歇铺后,古平原继续抄写当票备册,金虎给他磨墨打下手。古平原抄着抄着,放下笔问道:“你可知道,差人带着流犯投宿何处?”
“一般都住在城西广全客栈,古朝奉,你问这个做什么?”
“唉,虽说在商言商,图的就是个利,不过我总觉得,像这样的钱不该赚。我这儿还有两百两的银票,我打算送去,补给那老人家。”
“这可是二百两银子啊!”金虎觉得不可思议。其实他不知道,除了一些散碎银两,这也是古平原身上仅有的二百两银票,其余都花在为常家还债和上下打点了。
“古朝奉,我说句话你可别不爱听,”金虎道,“这是长流水的买卖,你这么帮能帮几个?”
“帮一个比起一个不帮,那是天地之别。”古平原边往外走边说,“但求心安罢了。”
前几日下了一场好雪,古平原在雪地中打着一盏灯笼,不时望望天上一弯清冷的新月,辨着方向往城西走。他本来打算到了城西,再找人打听这广全客栈在何处,但离着老远就听得人声鼎沸,许多人在声嘶力竭地喊叫。古平原心中奇怪,循声紧走两步来到近前,这才看明白,就见偌大一个院落,被人群包围得水泄不通,大门口有几个县衙的马快皂隶正在拦着,不然看这架势,这群人就要冲了进去。
然而他们虽然进不去,口中却呼喝不停:“陈老贼,你也有今天,真是天有眼哪!”
“滚出来!我们要擒你到王大人的祠堂去跪上三天三夜!”
“这老贼奸猾得很,是当世秦桧,小心别让他溜了!”
古平原听得不明所以,但却看出这帮人围着的正是自己要找的客栈。左边金字招牌上写的“安寓客商”,另一边自然是“广全客栈”。他闪目观瞧,发现人群中有一人戴着镂花金顶,外罩鹌鹑补服,扎煞(方言。手、头发、树枝等张开;伸开。也作“挓挲”。)着手脚拦挡众人,却也被推来推去,一个站立不稳被挤出人群,趴倒在地。好在地上雪厚没伤着,却也半天爬不起来,两旁人更是没空理他,连那些差役都没发觉此事。
看这官服顶戴,这倒在人群外的分明是本县县丞。什么事居然让他大半夜来此弹压?古平原更好奇了。他在人缝中试了几次,想挤都挤不进去,只得拽住一个人问道:“这里是怎么了,莫非出了命案不成?”
那人是个犟头犟脑的后生,粗声粗气道:“现在还没出,待会儿就说不定了。”
“这话怎么说?”古平原奇道。
后生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今晚这客栈里来了一个妖孽?”
古平原摇摇头,他真的不懂为何客栈里会住进妖孽。
“穆门十子,你听过没有?”后生不耐烦道。
古平原一扬眉:“听过。”
“那陈孚恩你自然知道了。”
陈孚恩!这个名字古平原不仅知道,而且还熟得很。他是道光咸丰两朝名宦,虽有才干却为人奸邪,先拜道光朝权相穆彰阿为义父,穆彰阿倒台后,他又党附肃顺。人人都知道陈孚恩是个奸臣,却始终攻不倒他,就是因为他的靠山太硬的缘故。
至于陈孚恩的名字之所以为古平原所熟悉,那完全是因为古平原的老师。古平原的老师当初曾做过河道小吏,时逢开封黄河溃决,皇帝特派大学士王鼎为钦差督办治河,王鼎没日没夜守在河堤上,终于保住了一方百姓。古平原的老师亲见王鼎名臣风范,心许不已并以其自勉。后来调任徽州当县丞,仕途上本有一番雄心壮志,谁料任期将满时,却听到了王鼎自尽的消息。
王鼎之所以自尽,完全是因为皇帝袒护穆彰阿,不肯查办其渎职贪墨之罪。王鼎思来想去,最后想了一个很绝的法子,便是“尸谏”,又称“死劾”。他于上朝当日一早,朝服自缢于家中,怀中留的遗书便是一封奏折,其中绝口不谈私事,笔挟风雷,慷慨激昂,通篇都是劝道光帝亲贤臣远小人,共弹劾穆彰阿大罪二十款。
这封奏疏一旦上达天听且流传出去,正色立朝的仁人君子感泣其事,都会一股脑地上书围攻穆彰阿,那么皇帝纵然有心包庇也无济于事,权相势力再大也不免土崩瓦解,王鼎的目的就达到了,虽然身死,然则必登贤臣史册,与龙逢比干齐名,亦可含笑九泉。谁知这件大事居然被瞒下了,皇帝虽然知道王鼎死了,死因却是暴病身亡。
这都是因为一个人在捣鬼!
陈孚恩投在穆彰阿门下,在京中耳目甚多。王鼎尸谏一事他最先得报,赶到王鼎家中威胁其子,说大臣自尽有失朝廷体统,必无厚恤,万一皇上震怒,还可能累及家人。王鼎的儿子胆小,于是将奏疏交予了陈孚恩,事后携父棺回原籍陕西蒲城。而陈孚恩因此事得到了穆彰阿的厚酬,从侍郎升为尚书,主掌兵部。但时间长了,这件事终究还是瞒不过世人,一封奏疏可焚,悠悠众口难塞,王鼎的儿子因为不能全父志而为人唾骂,郁郁而终。陈孚恩的奸臣之名则从此像被刻在额上,只是畏其势大,无人敢当面诘责罢了。
古平原的老师自此亦是心灰意冷,对成为治世良吏绝了念想。县丞任期一满,便飘然林下,做起了私塾先生。古平原跟着老师学习,每年一到王鼎忌辰,老师必定焚香痛哭,口中骂得最厉害的,便是那陈孚恩。
所以陈孚恩的名字古平原从小是听熟了的,而且跟老师一样对其恨之入骨。此刻听闻客栈中住的居然是这个大奸臣,又听客栈外这些人都是陕西口音,顿时明白了,这是王鼎的蒲城老乡知道陈孚恩获罪远戍,特地来此截他,要为王鼎王大人讨个公道。眼见群情汹汹,那后生说的一会儿可能要出人命,搞不好一语成谶。
古平原回想白天那两个差人的话,其中一句“你以为自己还在京城做大官”,便猜到那个看上去畏缩的小老头,想必就是陈孚恩。一代大奸如此收场,古平原抬眼望了望满天繁星,心中想的是,远在徽州的老师若得知此事,尚不知该如何高兴呢。
古平原回身便想走,走了几步,摸到袖筒中的银票又慢慢缓了步伐。他沉思着,自己来此是为了还主顾被克扣的当费,无论此人是陈孚恩也好,还是其他大奸大恶之徒,哪怕他是王天贵也罢,难道坏人来当主顾,就可以随意克扣欺瞒?作为一个生意人,良心究竟应该摆在什么地方?他不断地问着自己,渐渐在雪中站住了。
本县的县丞姓余,今晚接到地保的报告,几乎是从被窝里跑到广全客栈的。他之前看过邸报,心里明镜儿似的,陈孚恩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慈禧太后和恭亲王不让他死,为的就是让他受这份活罪,朝廷不让死的人却死在了本县,虽说一县之尊是知县,但是自己却掌管一县街面上的治安,到时难免当个替罪羊。故此他吓得不轻,慌忙指挥人马拦住这些陕西人。可是人家不肯善罢甘休,等到天一亮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来,更别提本县和附近的读书人也要来声援,那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他越想越是心焦,手脚也吓软了,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还是有个人扶了他一把,才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大人。”扶起他的正是古平原,他施了一礼,“不管流犯所犯何罪,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已然判了,就不该再滥设私刑。还请大人从速设法,救人为先。”
“是,救人,救人!”余县丞方寸已乱,也没顾得上诧异此时此刻怎会有人替陈孚恩说话,只喃喃地重复着古平原的话。
古平原见状附耳上去,在余县丞耳边说了一番话。余县丞眼睛慢慢睁大,点头连声道:“好、好、好!”回过神来,这才诧异地问,“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