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听了丁二朝奉的话,本来对这恶虎沟一点好感都没有。但发觉这个钟二当家虽然亦正亦邪,却不失是条好汉子,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令牌放在贴身处。
“我最近正有一趟恶虎沟之行,你放心,一定帮你带到。”
钟磊听了难免奇怪,古平原三言两语一解说,他“哦”了一声:“原来你是万源当铺的人,我从前却没见过,只记得那大胖子祝朝奉。”他怪有趣地看向古平原,“生意人中,却有你这样通财好义的人物,真是奇了,奇了!”
古平原也笑了,不用钟磊说,他也知道自己与一般人眼中那满脸市侩气的朝奉确实不同。
“不如我到了山寨,托他们去照顾令堂。”古平原只是随口一说,钟磊却神色一变连连摇手。
“不行,我自从入了这一行,就没想过有好下场。人在江湖难免有仇家,就连自己山寨中,也难免有对头。我最担心他们会去找我的老娘寻仇,所以对所有人都说自己无亲无故。要不是这次在堂上审案时被人认了出来,官府也查不到我的家。古兄弟,你千千万万不可以泄露此事,哪怕是在大寨主面前也不能说。我此生能尽的孝,恐怕也只有这么最后一点了。”钟磊眼圈又红了。
钟磊说的最后一句话,与古平原当初在太原城外对常家兄妹说的那句话简直如出一辙。古平原听了心头一酸,点头答应下来。
古平原拜别常四老爹辞出大狱,眼看天色还早,真是难得半日闲,索性到鼓楼大街转转,那里人多眼杂路子广,万一能打听出来刘黑塔的下落呢。他心里存着这个念头,便哪儿热闹往哪儿去。
鼓楼分出三岔口,最热闹的是南边一条路,也是回回营所在的回子街,太谷有名的三铺——“大顺斋羊肉铺”“万通清真酱铺”和“庆福斋饽饽铺”都在这条街上,是出了名的“一年集”,好吃好玩的都有。可巧,赶上这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晒得人暖意融融,整条大街上人来人往接踵摩肩,真是比过年还热闹。
古平原在大库里关了好久,冷不丁看见这么繁华的街面,心里也敞亮高兴。他转了几家铺子,在庆福斋买了几个千层酥的烧饼用油纸包好,打算带回去晚上吃。他见街上有人打把式卖艺便凑过去看,见有卖大力丸的也凑上去瞧,因为他觉得这些人走乡串镇,或许能打听出来点什么消息。但是一连问了几个场子,人家都说没见过刘黑塔这号人物。
就这么走走瞧瞧,不知不觉转到了北面堵头的贸易集市。这里原先是骡马市,后来因为地方宽敞,索性改成杂货互市,不拘什么东西都可在此交易。当然这和寻常百姓的零买零卖不同,这里面都是大宗的买卖,各路驼队、商队也都在此聚合,路边的几个茶馆是多家同业公会“讲事”的地方。
古平原拿眼看看,就见此处的人物与方才那条买卖街上又不一样,多是精明外露的生意人和一脸风尘的车夫,再有就是几个孔武有力的镖客,抱着刀倚在墙边,一双眼半眯着等着雇主。
古平原心想,会不会真被常玉儿无意说中了,刘黑塔一身的武艺,莫不是走镖去了?他这么想着,往镖客面前凑了凑,刚想搭话,忽然就听得不远处一阵喧哗,人群纷纷聚拢过去。
人群围成一个圈,里面传来争执喝骂的声音。古平原走到近前,就见里面是个黄脸汉子,一身远途行商的装束,一只手牵着骆驼,另一只手揪着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口中骂骂咧咧,正在不依不饶。
就见那伙计连连作揖:“马掌柜,您高抬贵手,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的不是!您就高抬手,容我们一回。我保证一天之内就把货款取来,绝耽误不了您回程。”
马掌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压根就不考虑:“你们乔家家大业大,从来都只听说人家欠你们,没听说过你们欠人家。”他仰起脖子,“诸位,你们听听,祁县乔家堡欠银子不给,白纸黑字的契约,当成了擦屁股纸,这不是拿咱们这些吞沙喝风的商队当小孩耍么!”说着,他从怀里抖出一张羊皮纸,四面一晃,人群中立时就有人点头,“不错,这上面有乔家的印章,假不了。”
马掌柜眉毛一挑,略带得意地说:“是不是?我没说假话吧,和乔家做生意,就是看他们本钱厚信誉好,谁曾想现如今这年头,连乔家都欠银子,还编什么狗屁理由说忘了!这不是笑话嘛,是拿两千两银子不当回事,还是拿我们商队不当回事?你说!”说着把那伙计用力一搡,推开几步,伸手指着他喝道。
那伙计三十不到的岁数,看样子也是头回独当一面,就遇上了这么一宗麻烦事。他急得脸色阵青阵白,四面作罗圈揖:“各位老客,确确实实是忘了。怪我不老成,第一次挑头出来接货,结果就把银票忘在了乔家堡,我这就骑快马回去取,半天,就半天行不行?明天天亮之前,我一定把银票取回来。”
其实这话也说得过去,那马掌柜若是不急着用钱,也不差这一天半天,抬抬手这事儿也就算结了。谁知他听了伙计的话,连声嘿嘿冷笑,指了指手里的文契说:“欺负我不认字是不是?什么叫‘空口无据,立契为凭’!这契约上怎么写来着?讲明是今日未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我午时就到了,货色你也验过了,没毛病吧?可是你双手空空,就凭几句话就想改了这盖着你们乔家金花大印的契约,这乔家的印章也未免太不值钱了吧!”
古平原在一旁听着,觉着马掌柜虽然占着理儿,可是未免咄咄逼人。他问了旁边人一句:“这乔家听起来是个大户?”
“哟,你不知道?”一旁是个赶车的土佬儿,瞄了他一眼,“哦,看你的长相是外乡人,难怪难怪。这祁县乔家堡何止是大户,‘三号一堡’你听说过吗?”
“没有。”古平原还真没听说过,“请教什么是‘三号一堡’?”
“三号就是山西有名的三家票号,山西票商称雄天下,这三家票号至少占了一半的生意,分别就是咱们太谷的泰裕丰,祁县的‘蔚字五联号’,再有一家就是平遥的‘日升昌’啊。”
“啊!”古平原连连颔首。这三家他都听过,确实是鼎鼎大名的票号,“那一堡想必就是乔家堡了?”
“对喽,还有句话叫‘一堡顶三号’!乔家的买卖做得杂,票号也开,烧锅也开,卖茶贩盐开布庄,人家做什么买卖都赚钱。家里有金山银海呀,从没听说过乔家缺钱。可是啊,看今天这架势,这乔家的招牌恐怕要被这小伙计给砸喽。”
古平原就觉得“乔家堡”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琢磨了老半天也不得要领。就在这时,人群中又起了变化。那伙计见哀求无果,一着急给马掌柜跪下了:“大叔,我求求您,我学生意十年了,按乔家的规矩这是第一次挑大梁出来接货。这要是弄砸了,我的饭碗也保不住了,您就行行好,饶了这一回吧。”
周围的人都觉得这伙计可怜,有心想替他说句话,可是人家马掌柜口口声声指着契约说话,银钱非小事,何况是两千两的银子,真要是抱打不平,万一人家问声“你替他给?”,这个钉子碰得可就太大了。所以人人窃窃私语,却没人肯出头。
马掌柜真是一点不心软,眼角都没看那伙计,反而大声说:“现在离未时过去还有半个时辰,你尽可去弄钱,多了连一刻钟我都不等。看见这批货没有?按照你们乔家的要求,进的上好的甘北茴香,不愁卖。而且我还要插上一个招牌,上面就写‘乔家都买不起的茴香’,你说能不能卖出去,能不能卖出去!”
当然能!乔家买不起的东西,这多新鲜呢,冲这牌子也能卖出去。古平原一听就知道这马掌柜心狠,这是要借着由头,去坏乔家的名声。
所谓生意人做买卖,就数名声最值钱!当年徽商大户黄安六在江西做木材生意,从十五岁入行,创立“黄森记”木厂,几十年如一日,真正的童叟无欺,对方一听是“黄森记”的木料,根本就不必验货,直接给银子。做到六十五岁黄安六肺疾严重,不得不关门歇业,他独子早夭,无人承袭他的生意,得知他要歇业,从两江湖广连夜赶来数十家大木商,争着要接这块牌子,最后甚至出到十万两银子的价钱。黄安六当众把牌子卸下来,用刨子刨去上面“黄森记”三个大字,然后问:“你们谁买?”问得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黄安六微微一笑,挟着木板回了家乡,把那块板子当床板睡在身下。有人问他为什么买卖歇业了也不卖招牌,他说用钱买回去的招牌,只会坏了我黄安六的名声。我虽然不做买卖了,可我一辈子都是个生意人,生意人的名声比性命值钱!
古平原懂这个道理,他也是个把名声看得比性命值钱的人。一见马掌柜这么存心使坏,心里不由得起了同仇敌忾的念头。就在这时,马掌柜又说了:“你跪地求我没有用,让乔致庸来,他来了或许还有缓儿。”
“我们乔东家在乔家堡呢,那我要是能把他请来,这银票不也就取来了嘛。”伙计摊着手,欲哭无泪。
“哼,那我就管不着了。”马掌柜仰面向天,抿着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乔致庸!”这个名字一入耳,古平原登时想起来了。想当初在蒙古,理藩院尚书崇恩大人对自己寄予厚望,当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我这些年见过的生意人不少,会赚钱的不计其数,可是有风骨的生意人却只见过两个,一个是山西乔家堡的乔致庸,另一个就是你!”
古平原对崇恩大人的这句赞许念念不忘,连带的也就记住了乔致庸这个名字。“原来是他?”他低头想了想,转身挤出了人群。
日影西斜,时间过得飞快,眼看就要过了未时。那伙计连番求饶无用,气急了干脆站起身,准备破口大骂,反正饭碗是砸定了,干脆出口恶气。就在他一张口还没出声的时候,后面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伙计一回头,见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眼中带笑看着自己。
“你、你有什么事吗?”
“哦,倒也没什么事。”拍他的正是古平原。他伸手递过两张银票,道:“这是两千两,我借给你,去付了货款吧。”
“啊?”伙计惊呆了,马掌柜原本抱着胳膊仰脸瞧天,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不知不觉就放下了,瞪大眼睛看向古平原。在场众人更是把目光都投向了古平原。
古平原也不多话,只是把银票往前递了递,示意那伙计接过去。
“这、这我得问清楚,咱们不认识,我也没有押头,您肯把钱借给我?”伙计做梦都想不到从天上掉下来个财神爷,而且还伸手要拉自己一把,以为是在做梦。
“你我确是素不相识,但是乔家堡的乔致庸乔东家,我却是久仰了。不凭别的,就凭‘乔家’这两个字,不要说两千两,就是二十万两我也借,而且我连借条都不要。这辈子能把钱借给乔家,也算是咱们生意人的一份面子了,诸位,你们说是不是?”
古平原这么一说,周围的趟子手、货郎、贩夫走卒都不约而同地点了头,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听听这位爷说的,还得是乔家,换了哪一家,买卖能有这样的信誉。”
“不错,两千两银子啊,借给乔家连个借条都不要,这乔致庸真了不得。”
众人七嘴八舌一说,轮到马掌柜脸上阵红阵白。他原本想把乔家踩在脚底下,没想到古平原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反倒把乔家捧上了天,变成了自己自找没趣。他接过银票,翻来覆去看过,找不出半点毛病,只得交卸了货物,扭回头悻悻然走了。
大局已定,伙计这才相信自己遇到了好人。他感激涕零,拉着古平原的手,跪下就要磕头。古平原一把拦住他,从手上又递了一张纸过去:“方才是借钱,现下就要说还钱了。”
伙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您说吧,多少的利息?我砸锅卖铁也还给您。”
古平原见他误会了,摇头一笑:“利息不多,是当铺的利,你自去和当铺结算,把那张董其昌的画赎出来还给我就行。本来要是我自己的东西也就算了,可惜是别人的,只好请你去赎。”说罢把自己的姓名和住处说了出来。
伙计接过那张纸仔细一看才明白,果真是一张当票。当时他激动得手直发抖:“古大爷,您是当了东西来帮我,为什么?”
“这个嘛。”古平原想了想,“赚钱容易赚名声难,你们乔家的生意几代经营,聚沙成塔很是难得,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金字招牌毁在小人手里。”
从鼓楼大街出来,古平原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心里面很是欢喜。明日一早就要与祝晟一同上路赶赴恶虎沟,听这地名就知道山路难行,古平原的职责主要是赶马,因此想向马夫问问套车骡马的性子,所以也没再多耽搁,兴冲冲回到当铺。
“古平原!”刚要进铺子,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喊,他回头看过去,立时就阴了脸。
原来是李钦,依旧是那副“洋为中用”的打扮,站在当铺旁边的滴水檐下。
“是你啊,你怎么寻到这儿来了?”
李钦长长吸了口气,仿佛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开口道:“姓古的,你说话客气点,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古平原脸上掠过一丝讥诮的笑容,“怎么个救法?是不是还想灌我一壶药酒,上次是蒙汗药,这次是什么,鹤顶红还是五步倒?”
“你!”李钦这大少爷脾气,哪受得了这个,何况上次他的确是不知情,连自己都被张广发用药酒迷倒了。可是他也不傻,知道此时此地辩不清这件事,说出来徒然惹辱,所以硬咽一口气,没接这个茬儿,只是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问你,你方才在客栈是胡说八道吧,什么马匪,什么利箭,统统说的是假话,对不对?”
古平原傲然而立,嘴角始终带着一丝冷笑,既不回答也不否认。
李钦自认为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只是每一次见了古平原,都有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他知道论钱论势,古平原跟自己都没得比,但偏偏这个人身上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能够凌驾于自己之上。李钦极其讨厌这种感觉,真是恨不得立刻就做一件事出来,让古平原对自己感激涕零,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赶来通风报讯。
“你蒙蒙我还行,张大叔一眼就看穿你了,这正要写文书到官府去,要告你个‘流犯逃亡私自入关’的罪名。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可听说这流犯被抓回去,要打一百杀威棒,十有八九都死在这上面,难道说你不怕死?”
李钦说得不对,不是十有八九,而是从来没有人能从这一百杀威棒下逃生。那棒子是枣木所制,铜箍铁头,鸭蛋般粗细,别看是木头的,石头都能打碎。一棍子下去皮开肉绽,两棍子下去血流满地,三棍子下去声息皆无,等到一百棍打完,人都几乎成肉酱了。古平原在关外亲眼见过这种大刑,其实就是刑毙,取的是杀鸡给猴看的意思。
此刻听说张广发要往衙门投书告自己,古平原咬了咬牙,心想这个人构陷于前,谋害在后,不把自己置于死地而不甘心,到底是和我有什么仇!我怎么就日思夜想也想不明白呢。
“你别发愣了,赶紧跑吧,你能从关外跑到山西,想必就能跑到更远的地方。比方说什么甘肃、新疆、青海,找那千里没有人烟的地方,打打猎放放牧,也能过一辈子,最起码能尽个天年。”李钦在旁边,看他脸色阴晴不定,不耐烦道:“我是看在你当初在关外救了我一次,不然我才懒得管。你要是没盘缠,喏,我这儿有二十两银子,你拿去用,就当我还你的情了,从此之后,你我两清了。”说着他把手一伸,果然手上托了四个银锞子。
古平原绷着脸,眼里放着如寒星一样的冷光,看看李钦的脸,又看看那二十两银子,忽然一掌把银子打落,指着李钦的鼻子道:“你和张广发一唱一和,软硬兼施,真拿古某当三岁小孩,任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哼,‘尽天年’?说得倒好听,不过就是想把我流放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呆一辈子。”他气势凌人地往前逼了一步,李钦不由得退了一步,古平原稍稍向前探身,直视着他的双眼,“钦少爷,你真以为丧尽天良就能心安理得过一辈子?就算老天爷容你们,我姓古的也不容!”
李钦不自觉退了一步觉得面上无光,不由得恼羞成怒,戳指指着古平原,气急败坏道:“姓古的,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好,反正我的话是说到了,你不怕死就在这等着,有你好受的。”
他们在这里吵闹,从当铺里出来的客人和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地过来围看。古平原见人越来越多,忽然福至心灵有了主意,于是抬腿便走,边走边说:“张广发派你来当马前卒,我却不屑和你说,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
李钦见古平原果然往“大平号”的方向走,慌了手脚。他这次来找古平原倒真是好心,觉得张广发这么处置未免太狠,想放古平原一条生路。没想到古平原不领情,还要去找张广发,那不就戳穿西洋镜了嘛,到时候自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越想越着急,想上前扯住古平原,古平原使劲一甩袖子,李钦年纪小,劲儿也没古平原大,往前一个踉跄,站立不稳摔了个狗啃泥。古平原不管不顾,径直而去。李钦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下,忍着疼站起身,就觉得口中剧痛,用手一摸,竟是磕断了一颗牙,流得满口是血。李钦平素风流自喜,少了一颗牙自然是有碍观瞻,这下子气得他暴跳如雷,方才一点怜悯之意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恨恨道:“好你个姓古的,连我都敢打,行,我就看你怎么被张大叔扭送官府治罪,到时候瞧你怎么哭爹喊娘!”
说完,他也拔腿往“大平号”追去。等他来到“大平号”,古平原正被两个人拦在外面,门房口口声声说“大平号”已经歇业,眼下不许外人进入。李钦从后赶来,喝道:“放他进去!”
门房也不知道这少年是什么来路,只知道连大掌柜都对他客客气气,见他捂着嘴,指缝里渗着血,怒气冲冲地发话,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就不敢拦着了。古平原这才看见李钦受了伤,却也管不得那许多,昂然直入,进了大门就喊:“张广发!出来见我!”
“你甭喊,我带你去!”李钦一脸怒容,头前带路,古平原紧随其后。张广发此刻已经写好了向官府告发的文书,将古平原身犯何罪律判哪条,从什么地方逃出来,都写得一清二楚。古平原虽然不是悬赏缉拿的要犯,但是逮到流犯,按例是有赏钱的,张广发自己不打算出面,写了一封告书,打算找个想发笔小财的伙计递到县衙。正在封缄时,就听内院吵吵嚷嚷,他诧异地放下手中的信封,迈步走出来一看,立时一惊。
“钦少爷,您怎么了,怎么口角流血啊?”
一语问毕,他一眼看见了古平原,怒道:“原来是你,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我没去找你,你倒找上门来。是不是你把钦少爷打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来人呐,把他给我拿下!”
闻讯赶来的几个伙计暴喝一声,围过来就要抓人。
“慢!”古平原一点都不畏惧,他这一路,早就把要说什么话想好了,虽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面对张广发却有十二分的胆量。
“张大掌柜,好久不见了!”古平原看张广发的眼神真比刀子还利,自己这半生命运多舛,从举子变流犯,甚至受了王天贵的奇耻大辱,归根到底是拜此人所赐。
张广发仰天打个哈哈:“好说,好说。姓古的,我倒真佩服你,把自己的一条命看得这么不值钱。按说你在关外再待几年,也就如期释放,安心静气寻个营生不也是好的?你居然跑进关自寻死路,这就叫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可怪不得我!”
“哈哈哈!”古平原一阵大笑,笑得痛快甚至有些猖狂。他要是叫骂甚至动手,张广发还真就不在乎,大不了当场捆翻了,送到县衙完事儿。可眼下古平原这一笑,看着是那么的有恃无恐,张广发饶是老谋深算,也心里一阵发虚。
古平原笑罢,冲着张广发拱了拱手,“张大掌柜,你的话,我现如今是不敢信了。不过方才有一句话倒是听得入耳,你说蚍蜉撼树,我懂你的意思,我古平原在你张大掌柜眼里自然是蚍蜉了,不过你说的那棵树是什么,我倒要请教。”
“那还用说!”李钦憋了半天了,好不容易插上一句,“你听说过京城李家么?咱们李家是京商首领,我是李家的大少爷,他是京商的大掌柜,就凭你一个流犯也敢不依不饶,你凭什么?你这不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又是什么?”
“京城李家,京商首领,李家大少爷,京商大掌柜!好威风,好神气,好厉害!”古平原一个字一个字把李钦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仿佛嚼碎了咬烂了又从嘴里吐出来一般,听得在场众人毛孔发凉。
“你别装神弄鬼,你以为这样我就不把你这个流犯送到县衙了?”张广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却又不得要领,只好把脸一沉,打算来横的。
“到了堂上,是不是还有大刑伺候?可是古某没什么可招的。这案情简单极了,我就是私逃入关的流犯,一不打家劫舍,二不起兵造反,到时候这供状可怎么写呢?”古平原倒背着手在庭院里走了几步,走到一株石榴树下,猛一回头,急速说道,“我看不如这么说,我与京商大掌柜张广发素有仇隙,发觉其人自去年中秋之后,便来到太谷县并了一家票号,此后处心积虑,打算以晋商票号为对手,占居晋商的要害之业……”
“住口!你,你怎么会……”张广发听得脸都绿了,扫了几个伙计一眼,“你们都出去!”
等到院子里就剩下三个人,张广发这才问:“哼!你不过是个流犯,又是空口无凭,谁会信你的话?”
“张大掌柜恐怕还不知道吧,我古平原如今在这太谷县也算是有三分名气,有人说我是神仙,有人说我是疯子,倘若再知道我是个流犯,那不晓得有多少人会涌到县衙大堂去看稀罕。我若是当众这么一说,再万一有人证实了你张广发京商大掌柜的身份,那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管京商想在晋商的地盘做什么,保管让你束手束脚,寸步难行,你信不信?”
张广发阴着脸不言语。李钦不干了,扬着胳膊喊道:“呸!古平原,你以为凭这个就能要挟我们京商?”
“能不能,你看看张大掌柜的脸色。”古平原抬了抬下巴,他在外面那家南货铺多问了两句话,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其中虽然大半是猜的,但是半真半假,却是猜中了七八分,还真把张广发唬住了。
“古平原,这十几年来,敢坏李家事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张广发眼里闪着阴鹜的光,语气如同一把利剑。
“送到关外去,一百大棍打死,难道就是好下场了?”古平原立时反问一句。
“你想怎么样?”张广发是个生意人,谈判已经成为他的本能,此刻自然是要听听对方的价码。
“很简单,我闭嘴,你放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古平原也无心恋战,有王天贵这么个大敌摆在眼前,他此刻真的顾不上和张广发之间的恩怨。有道是“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四面树敌,最为不智。眼下和张广发互有把柄,恰成制衡之势,其实说起来还是对自己有利,毕竟自己人单势孤,想要掀翻京商大掌柜谈何容易,再说投鼠忌器,还要顾及到常四老爹。
张广发知道不能答应得太快,假意低头思索了一阵,这才冷笑两声,“便宜你这流犯了。”
“告辞了!”
“不送!”
等古平原走了,李钦忿忿不平道:“张大叔,你平时的威风哪儿去了,就这么放他走,我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钦少爷,你还没明白?不管这姓古的是瞎蒙的还是坐实了,反正他戳的恰恰是眼下我们最弱的软肋。我们京商在山西筹备票号的事情要真是被他捅了出去,晋商难保不同仇敌忾,而我们又立足未稳,那就大糟特糟了。老爷一番布置恐怕立时化为流水,所以只能先放过古平原。不能为了这么一个小卒,坏了整盘大局。”
“那我这颗牙就算白掉了?你看看。”李钦咧着嘴呲了呲牙。
张广发也心疼这位自小带大的少爷,安慰道:“少爷,他不是也在晋商手下做事么。我查过了,我们第一个要对付的王天贵,就是他的东家。只要老爷那边布置好了,一声令下,小小一个古平原,我顺手就把他碾成齑粉。”
李钦听得一乐,嘴里一疼又捂住腮帮子:“我爹在干嘛呢?这么久了连个信儿都没有。”
第6章
一副对联背后的玄机
“同治、同治……”恭亲王一手支额,眉间紧锁,嘴里低念着刚刚从宫中遵懿旨领来的新皇帝的年号,许久方长长吐了口气,抬目四望。
“你们倒说说看,西边的定这‘同治’二字为年号,到底有何深意?”
能进到恭亲王府小花厅与之共商机密的,自然都是恭亲王的亲信嫡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