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因为什么?”古平原一时好奇问了一声,看到雷大娘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他倒有些后悔问得孟浪。

雷大娘笑了笑,“说给你听也没什么,他当年与家父合作创立日升昌,最后却因为窥视大掌柜的位置,被我父亲施计撵出了票号,引为一生恨事,从此立誓再不和人合作。”

“啊!”古平原这才知道,原来所谓几十年的交情是这样。

“不过话说回来,毛鸿翙这个人也有他人不能及的长处。你看他方才不顾一切的样子,你道是为了自己的家产吗?不是的。蔚字五联号是介休侯氏的产业,毛鸿翙不过是拿身股的掌柜而已,并非是财东。”

这话又是大大出乎古平原的意料。只听雷大娘接着说:“方才他那样子,我看了着实感动。这么大岁数了,只为尽到大掌柜的职责,竟不惜脸面要给小辈下跪,虽然是用了心机,可换成你我,自问能做到吗?”

古平原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他本来有些鄙薄毛鸿翙的为人,此时都已释然,反倒是生出了一丝敬意。

“恕我冒昧再问一句,要是我方才答应了毛大掌柜,你又如何自处呢。”

“你不会。”雷大娘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担心你被道行高深的老头子骗了句话去,至于认起真来,你绝不会拿买卖当儿戏的。你是个真正的生意人,方才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所以你拿我当个挡箭牌,以免与毛大掌柜正面起冲突。”古平原恍然大悟。

雷大娘莞尔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莫生气,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要不然这样好了,这次的交易,我们日升昌的赢面最大,我给你在里面夹些干股,算我还你这个情好了。”

这真是通省第一大票号的掌柜才说得出的话,出手真是豪阔。康家的产业若是被日升昌购了去,日进斗金不成问题,古平原哪怕是只占一厘,一年下来也是个万贯家财的财主了。

换成别人自然喜不自胜,古平原却微微沉了脸,“雷大掌柜,虽说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可是有朋友才有做不完的生意。我这一次来,虽然没谈成三家合作的事儿,可是交了个朋友,心里实在高兴。万没想到你会这么说,莫非拿我当个趋利小人?我来办的是柜上的公事,若是私下拿对方的股,岂不是谋事不忠?好意心领了,告辞。”

说完他就要走,还没等挪步,雷大娘已疾声道:“对不住,是我错了。”说着蹲身福了一福,竟是给古平原赔了个礼。

“这不敢当。”古平原连忙侧身避过,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雷大娘却也不再提这件事,反倒又说:“你们那位王大掌柜,我实在是不愿招惹,不然就这一次,你我两家联手也是好的。”

古平原心里一动,倒是认真考虑了一下雷大娘的话。泰裕丰若是与日升昌联手,蔚字五联号自然落了下风。但还有苏紫轩这个人与他的一百万两银子,怕就怕虽说毛鸿翙不愿与人合作,可一旦知道自己没有了胜算,面对这么巨大的利益,被逼得当场与苏紫轩联手也不是不可能,那样反倒是日升昌和自己这边处在了劣势。

古平原想着摇了摇头,拱手道:“改日竞买康家的产业,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的交情,这一点请雷大掌柜放心。”

“想不到王天贵那老小子居然如此识人,我一向倒是小看他了。”雷大娘激赏地点了点头,说的虽然是王天贵,夸的自然另有其人。

古平原辞出会馆,见天色尚早,他想先回分号去一趟,问问康家的事儿有没有新的消息,刚要举步,就见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向城北而去。跨辕的是李钦,这倒不稀奇,可车里坐的两个人顿时让古平原瞪大了眼睛。

如意和常玉儿!

她们俩怎么会坐上了李钦的马车?古平原担心常玉儿,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正在望着马车的背影发怔的时候,就觉得后面有人喊了一声。

“请问是太谷县泰裕丰票号的古掌柜吗?”

他连忙回身,见是个青衣俊仆,正对自己作揖行礼。

“正是古某。”

“我家主人有请,还望古掌柜大驾光临。”

“你家主人是?”古平原迟疑地问,城里既然有仇家、有敌手,那就不能不防。

“主人借住在陕甘屯田道施道台家,您去了便知。”

既然是在道台家,那料想不妨事,何况能借住在四品官员家中,必定也不会是普通人,指名道姓请自己必有缘故。古平原点了点头,俊仆见他答应了,扬手唤过早已等在路旁的一辆轿子。

居然是顶四人抬的绿呢大轿,不用问这是把道台家的轿子借了来,古平原这辈子第一次坐大轿,倒也觉得新鲜,左右看看不知不觉就到了城南一处大园子。有那俊仆叩门,大轿直接抬到二堂月亮门前,古平原下了轿,仆人伸手肃客,将他引入花园中。

陕西地处黄土高原,花园之胜当然比不了淮扬苏杭,但是看得出主人家也是一番苦心经营,铁干铜枝的老树遍布满园,都是碧叶虬结,霜皮突兀,怒根出土。院中无明池却有暗泉,但闻泉水滴答声,听久了心静自凉,又能发人怀古幽思。

“好去处!”古平原不觉赞叹出声。

“三百年的老园子,没别的好,就是一丝火气不带,最是消暑。”阴影中有人边答话边走了出来。

一打眼间,古平原还以为出来一位地仙。就见这个人年纪比古平原大着几岁,身穿蓝绸衣裤,足登散底鞋,辫子盘两圈甩在脑后,手中一把折扇,双目炯炯有神,脸上挂着一丝漫不经意的微笑。

见是这样的俊雅人物,古平原不敢怠慢,抱了抱拳道:“在下古平原,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找我前来有何事见教?”

“坐、坐,天太热,哪能一到就谈正经,先喝一杯大红袍解解暑再说。”

那蓝衣人一句不答,指了指树荫下的石桌石椅,请古平原坐下。

“这是正宗闽北大红袍,不是我说嘴,自从洪杨战事一起,断了长江茶路,本年的雨前大红袍就连京里皇上和皇太后都无福享用,可就偏偏是我这里有。”

这人还真爱说话,古平原几次想插嘴都插不进去,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听他一个劲儿地往下说。

“你算是有口福,正宗的大红袍树一年只产八两菜茶叶,自打乾隆爷那会儿被雷击死了半边,就只剩下了四两。如今都在我手里,轻易是不给人尝的。”

他这么一通夸,古平原还真起了好奇心,端过沏好的茶水,用舌尖一点,又呷了小半口,慢慢地品,最后舔起一片茶叶在齿间细细嚼着。

“如何?”蓝衣人带着笑问。

古平原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家乡是徽州,最是产茶的地方,他的老师又是嗜茶之人,古平原从小为老师沏茶泡茶,听老师讲茶理,对茶叶知之甚深。稍微一品就品出来,这杯茶里的茶叶,比老师当年省吃俭用换来的那二钱号称极品大红袍还要好,难不成真是祖树所产的贡品?

那对面这个又是什么人?

古平原注目于蓝衣人,他却宛如浑然不觉,只是向紫砂壶中注水,将一小块白炭轻轻拨亮,动作就像新郎在拨开新娘子凤冠上的流苏,饶有兴味又一丝不苟。

许久他才满意地抬起头,第一句话就说:“你想不想发财?”

“想!”古平原毫不犹豫地回答。

“发大财?”

“越大越好。”

“那眼下有个机会。我知道你带了一些银子来康家想买下他们的产业,不过不够对不对?”

古平原不答,只静静地看着对方。

“没关系。不够之数我可以请道台大人为你担保,先欠着,这样你就可用几十万的银子转手换来几百万的产业。”

“那不是要还吗?”

“不用还!我已经和道台大人商量好了,这件事里所得的银子,三一三十一,我们均分。康家卖了产业后,还要通赔军营的损失,之后就是个穷光蛋了,怕他做什么?大不了道台的官儿不要做了,‘为官千里只为财’,这些钱他几辈子也享用不尽。”

好大的胆子,这么牵涉几百万两银子的巨骗,难为这人能娓娓道来,听上去这蓝衣人是空手套白狼,但细思之下,也要靠他能攀上道台大人的关系,还要能说动一个四品大员拿前程做代价来行此骗术。

眼下这西安城里,看样子真是有好些人将康家几世积攒起的财富当成唐僧肉,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

蓝衣人见他沉吟不语,又开了口:“说白了,这与康家去谈生意引他们入扣的人也不能是个随随便便的小商小户,至少要够分量才行。山西的三大票号自然是上佳人选,我听说泰裕丰的王大掌柜做起生意素来灵活机变,泰裕丰论起实力又排在其他两家票号后面,我想你应该没有理由会拒绝吧?”

“我是没有理由拒绝。”古平原点了点头,蓝衣人眼里瞬间闪过一片失望的神色。

“但是只要我在西安一天,你这个骗术就别想得逞,我会去警告康家要他们提防这个屯田道。还有,另外两家票号,你也不用打主意了,我向你保证,他们知道了,一定把你揪到官府去。”

雷大娘不必说,就是毛鸿翙,古平原也有这个把握,因为他也是个真正的生意人。

说完,古平原扭头就走,就要出花园的那一刻,忽然身后传来开心爽朗的笑声,他诧异地转过身去,就见那蓝衣人轻轻鼓着掌。

“我就说吧,总算是没有枉费我的大红袍。”

“可惜害我输了东道。”自屋中走出两个人,前面拄拐的可不正是毛鸿翙。

“这要怪老爷子你看人不准。我就没见过不怕死的人会是小人。他敢走黑水沼,又怎么会是个黑心贪财之辈?”雷大娘从后面走了上来,笑着说,“这茶真是馋人,乔致庸你也真是,方才煮茶故意拖延时间,就是在勾我的瘾儿,对不对?”

乔致庸!

古平原脑子“轰”地一声,愣愣地看着这个蓝衣人。人称“一堡顶三号”的乔家堡的主人,在包头一手扭转乾坤,重振乔家声威,此后数年间被誉为经商奇才,在号称“通省皆商”的山西被公认为“第一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亮财主”,就是面前这个笑得有些不知收敛的年轻人?

“不信吧,他这个样子,比我还不像个掌柜的。”雷大娘看上去与乔致庸交情甚好,随随便便一坐,调侃道。

毛鸿翙却坐在稍远的地方,只拿过一杯茶嗅那香气,却一脸的不苟言笑。

“几位、几位大掌柜,我可是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古平原已经隐约猜到了,只是事情太过出人意料,他心里激荡不已。

“我来告诉你吧。我撺掇他们联手买下康家的产业,免得晋商自相残杀被外人看了笑话,既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他们被我说动了,可是毛大掌柜不愿意只与雷家联手,我呢,又有不能参与这件事的理由。”他为了经营南方茶路,在闽赣诸省大肆收买茶山,已经把能调动的所有资金都投了进去。这是眼下乔家最大的秘密,除了几个亲信的掌柜外没人知道。

“哼,他把闺女取了我的名字,我就把孙子取他的名字,对雷家,我从来吃不得半点亏。”毛鸿翙这一说,古平原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方才毛鸿翙对雷大娘口称“鸿翙大闺女”,原来是这么个“典故”,他想着两个老人彼此斗法无所不用其极,肚中暗笑差点乐出声来。

“眼下三大票号都说日升昌居首,要是我们两家联手,有那不知道的必定要说是我毛鸿翙仗了雷家的势力,我不落这个口舌。”毛鸿翙皱着眉,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再说,我老了,你们就当迁就我行不行?”

“行,行,我这不是紧着给您凑角儿呢嘛。”乔致庸一脸的没脾气,转过头和古平原说,“所以我就出主意找泰裕丰,可是他们二位又都信不过王天贵王大掌柜,这事儿眼看就要僵了。”

雷大娘接着说:“后来听说代表泰裕丰来西安的是你,乔东家给你作保,说是绝无半点问题,可是我们两个还有点信不过,于是就唱了这一出《庄周试妻》。”

“乔东家,素不相识,为何如此推重于我?”古平原真是感动。

乔致庸把一直摆在石桌上的一轴手卷向前一推,“虽然素不相识,早已莫逆于心。”

古平原将那手卷拿过来一看,登时想起当初去恶虎沟之前,在太谷杂货互市,自己为帮乔家的小伙计垫账,于是当了董其昌的手卷,换了三千两银子。

“手卷我早就派人赎回了,不过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报答的恩情。古掌柜保全了乔家的面子,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把这个面子还给你,今天算是补报万一吧。”乔致庸笑呵呵道。

毛鸿翙接上一句:“利字当头不动心,已然是百里挑一。最难得的是,年轻人都好面子,我拿面子拘你,你还是能跳出来,这就不是凡品,不容易、不容易!”说着频频点头。

“三位大掌柜的……”古平原眼眶潮湿,喉头哽咽,想了想还真是无以言谢,于是恭恭敬敬一躬到地。再抬头时却说了一句让面前三人都愕然不已的话。

“三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请恕古某不能接受!”

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一句话,乔致庸、雷大娘惊讶地互相看了一眼,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有毛鸿翙呷了一口茶,并不动声色。

“古掌柜,三家竞买,数泰裕丰实力最弱,眼下联手均分利润,其实是对你们最有利,反倒另外两家吃了亏。你可要想清楚啊。”乔致庸劝道。

“小兄弟,方才在会馆,你不也提议三家联手吗?”

古平原抱歉地一笑,他方才是在试探,试探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有没有单独联手的可能。现在看起来毛鸿翙真是块老姜,他一定要把别人扯进来,就是仿三国的故智,要形成“魏蜀吴”三足鼎立的局面。如今泰裕丰不肯加入,毛鸿翙宁可放手一搏,也不会与日升昌对分利润,否则必成两虎相争的局面,到时候雷大娘锋芒正盛,毛鸿翙只怕自保不易。

望着古平原离去的背影,一向智珠在握的乔致庸也不禁愣了半晌。雷大娘把杯中茶一饮而尽,向桌上重重一顿,百思不解地摇了摇头,“怪不得都在传他是个疯子……”

“第二次了……”毛鸿翙忽然开了口,目光望着天尽头的一片霞光,思绪仿佛到了很远的地方。

“第二次?”乔致庸偏过头来问。

“嗯,上一次我见到有人断然拒绝这么优厚的条件还是四十年前。”

“怎么,天下还有这么傻的人?”雷大娘一笑。

“是令尊。”

“……”

“当初他经营颜料庄,生意做得很大,全国各地的大庄子都来争相聘他当大掌柜,条件任开,甚至可以让他占一半的股份。”

后面的事,雷大娘都知道,雷履泰没答应任何一家的邀聘,反倒是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投到了当时很不景气的票号业中。

“那时全山西都说他疯了,拿钱打水漂。可是现在呢,说他疯了的那些人,铺子几乎都倒了,而日升昌……”毛鸿翙一口口品着茶水,慢条斯理地说着,乔致庸和雷大娘可是越听越心惊,再往外看去,古平原已经走得踪影不见。

第3章

做一桩“救人”的生意

“四姨太回来了吗?”古平原一进泰裕丰分号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还没有。”王炽早就回来了,迎上来答道,他手里拿着一份邀帖,“康家看来是迫不及待了,知道我们到了,立时就定了竞买的日子。”

“哦,是哪天?”

“就是明天,在康家的一处绸缎庄内。”王炽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古掌柜,这竞买是硬碰硬的生意,谁的钱多,谁就能力拔头筹。咱们手里的银子别说比不上雷家、毛家,就连今天那个什么苏公子都压咱们一头,明天可就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啊。”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呢?”古平原反问一句。

王炽正是想破头也想不出这一笔生意应该怎么做,当下被问得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古平原。

“做生意讲究的是互通有无。眼下康家缺钱,想用铺子来换钱,谁出的钱多,就能得到康家的铺子。”天气实在是热,古平原从街上走回来,已是满头大汗,喝了一杯冰镇酸梅汤,这才吁了口气。

王炽毫不客气地说:“这道理是明摆着的,三岁小孩子都懂。”

古平原不以为忤,反倒是微笑着说:“就是因为小孩子都懂,所以没人去想另外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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