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四喜是亲手办这件事儿的人,如今结果出来了,她身子有些微微发抖,避开目光不忍再看那些人绝望无比的脸。
苏紫轩一张脸如玉雕般没有任何表情,却始终盯着那些呼天抢地的家眷,仿佛那是把一颗心打磨成利刃的炉火。
“苏公子。”忽然有人叫,主仆二人这才发觉古平原站到了面前。
“你要做什么!”四喜挡在苏紫轩身前。
古平原也不管其他,紧盯着苏紫轩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听着,不管你要做什么,我绝不让你称心如意!”说完,一转身大步离开。
四喜惊讶地轻呼了一声,“他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苏紫轩看着古平原的背影,瞳孔忽然缩小,如同看见了一团烈阳,比起这团烈阳,方才的炉火简直微不足道。
古平原直觉地发现苏紫轩是始作俑者,但无凭无据也不能用来洗脱康家的罪名,而且他相信凭着苏紫轩的精明,绝不会留下半点蛛丝马迹给人抓把柄。
他要走的是另一条路。
方才严仙儿说了两句晦涩难明的话,他本来不解其意,可是到了臬司衙门后,臬台大人一番言语却把严仙儿的哑谜打破了。古平原这时候心里透亮得像一条山间小涧,清澈见底。自打到了西安,他觉得自己始终是在一团云雾中撞来撞去,如今终于云开雾散,对于眼前这个局势应该如何去解,心里明镜一般。
可问题是,解药在山里,山路上有老虎,要采药就要冒生命危险。
“黑水沼和僧格林沁,哪一个更可怕?”古平原问自己。
自然是僧格林沁。进了黑水沼,运气好还能出得来,可是惹了僧格林沁,必定有死无生!
“非捅一捅马蜂窝不可了。”古平原把自己锁在客栈房间里,一个人都不见,王炽在外面把门拍得山响,他只当没听见,从郊外回来的常玉儿也来叫过他两次,他还是不理。
他把整件事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天,嘴里不停念叨着“移去刀兵,其利必多”,“利从禾上来”。常玉儿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地听,听完了迷惑地问王炽,“他在念什么?”王炽一脸倦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跟着这个疯子朝奉出门,果然不吉利,生意没做成也就算了,只望他不要再发疯搞出什么事来。
二人直等到天色黑透,已经打了定更,这才听到开门的响声。
“古大哥。”常玉儿担心地迎上去,古平原冲她笑笑,举步就要往外走。
“古掌柜,你去哪儿?”王炽跟上一步。
“救人,不,是做生意。”古平原想了想,重又说,“是做一桩救人的生意。”
王炽神色不豫,有些不耐烦地说,“咱们赶紧回太谷吧,此地已经没有生意可做了。”
“你说错了。”古平原重重拍了拍王炽的肩头,“还有一桩大生意正等着我去做!”
第4章
神仙也办不成的事,古平原办成了
“你再说一遍!”
一顶宛如大殿般的金罗大帐里,正中央的位置是一把虎皮大椅,这张虎皮是椅子的主人亲手剥下来的,老虎也是他亲手打死的。老虎虽然凶恶,但是遇到这个人也是死路一条。此刻这个打虎的人穿着一件牛皮马夹正坐在椅上,两只胳膊筋肉寸起,一双大手骨节凸现,身子前倾,一双锐眼死死盯着眼前的一个人,那模样像极了草原上能抓起一头羊的大金雕。
坐在一旁的廖学政也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个人。
今天入夜之后,这个叫古平原的人来拜,送了一张董其昌的画作为厚礼,然后侃侃而谈,细陈利害。别的不提,单只他说的如今西安城里被搅得乌烟瘴气,绿营兵公然在街上侮辱妇女,这就是有伤教化的事情。何况西北文气本就弱,自己还打算用心培养个鼎甲出来,如今又听说儒生们要聚众请愿,万一被这个不讲理的王爷当成逆匪来剿,那可就前功尽弃了。于是自己被这号称“有办法”的年轻人说动了,连夜带他来见王爷,谁知这人一开口就把僧王惹恼了,这该如何收场。
廖学政尚且如此,被逼问的古平原自然更是感觉帐中的气氛几近窒息。他原本低着头,忽然把头一扬,对着王爷不卑不亢地道:“王爷明鉴,您就是杀了全城的生意人,把他们的铺子都抄没,银子都充公,可是到哪里去找粮草,没有粮草您拿什么去剿匪?不能出兵剿匪,王爷您一世英名化为流水,而且朝廷必有严谴,到时候您的面子又往哪儿放。”
僧格林沁听得脸色阴沉,这些都是这段日子以来他心火旺盛的因由,如今被一个汉人当面说出来,更是让他觉得愤怒。
“请王爷暂且将这疑点重重的‘谋逆’案搁下,并且放了那些商人家眷。草民答应王爷,十日之内一定把大军粮草运到,让王爷能顺利出兵剿捻。”古平原直视着僧格林沁,语气诚挚,言辞恳切,“王爷得胜归来之时,还望释放康家掌柜和晋商众位掌柜。到时候市面太平,老百姓安居乐业,捻子就休想掀起风浪。”
廖学政在旁听得频频点头,古平原这话实在是说到头了。自古“官逼民反”,老百姓但凡有口粥喝,也不愿意去造反,除非是实在活不下去了,造反也是死,拼了命或者还有一条活路,那为什么不反!现如今西安城里人人自危,民不聊生,要是僧格林沁再这么折腾下去,不必等捻子攻城,只怕一城的百姓就都变成了捻子。
古平原说得口干舌燥,僧格林沁却勃然大怒,在他看来这就是指责,一个小小的草民居然敢这样和自己说话,是可忍孰不可忍,这还了得。但他也不是一味鲁莽,古平原毕竟有一句话说到他心里了,那就是粮草!
“好,答应你了!”僧格林沁一语既出,别学廖学政,连古平原都不敢置信,这凶神恶煞一般的僧王爷怎会如此好说话?
僧格林沁离座走到古平原面前,对着他冷笑两声,忽然大喝一声:“来人,将他拖出去,重打四十军棍!”
这一突然变脸,快如闪电一般,古平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被两个亲兵拖了出去,帐里只留下廖学政在目瞪口呆。
这时候已然是深宵半夜,但大营之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帐外正有一人坐立不安来回走着,一看古平原被拖出来,心里一凉,待看明白了不是问斩,而是打军棍,这人连忙赶过去,口中道:“我来、我来……”说着接过其中一人手中的棍子。
古平原扭头一看,原来是邓铁翼,他看见古平原进了大营,一直在帐外等。他冲古平原摇摇头,意思是不要相认,然后大喊一声,抡起棍子打了下来。
他喊的声音大,棍子也抡得呜呜带风,看上去这一棍下去非骨断筋折不可,但是邓铁翼最后一刻把棍子抬了抬,卸去九分的力道,只打了一分的劲儿。
打军棍是两个人打,一五一十查着数,对面那个兵可和古平原没交情,结结实实打了他二十辊子,把古平原揍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但是古平原硬是一声都没吭,牙关紧咬硬挺着。打完了他站不起身,又被那两个亲兵揪着带回大帐中。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僧格林沁在他面前来回踱着步,帐顶吊灯上的火烛被他宽阔的身形带起的风刮得摇摆不停,僧格林沁的影子就像一个恶魔笼罩在古平原趴伏在地的身上。
古平原咬着牙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汉人,一条汉狗不许在本王面前这样挺腰子说话!记住了,十天之内你要是弄不来粮草,就把你碾成齑粉喂给本王的青骓!”说罢,僧格林沁回身出了大帐。
“古掌柜。”廖学政虽然对僧王不满,但也是无可奈何,“王爷可不是吓唬人哪,你既然说了这番话,倘若到时候办不到……”
“大人放心,草民一定能办到!”古平原强忍疼痛,望着僧格林沁方才出去的帐门,眼里皆是愤怒之色。
“你能办到?”乔致庸一脸的不可思议,“要是能办到,康家大爷早就办了。别说买,就是抢,也要抢来,人家一家老小的命摆在那儿呢。”
他要仆人去西安宁德堂药铺抓来金创药,这老铺的秘制果然不同凡响,古平原立时就觉得后股清凉,也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廖学政不管民政,所以识不得这里面的轻重才会贸贸然带你去见僧王。可你是个生意人,怎么能做出这么没谱的承诺。”乔致庸大是不满。
古平原趴在床上,勉强笑了笑,他去找廖学政,一是看这人还算是敢为民请命,二就是看中了他不懂经济之道,换个懂行的官儿,绝不敢带着自己去僧王面前走这一遭。
乔致庸发够了脾气,一屁股坐在他面前,点手说道:“辎重好办,有打仗的省就有不打仗的省,辎重总有库存可以挪用。这件事我听说兵部已经办了,两三天之内就会调运到西安。可是粮草谁都没办法,不打仗的省也要吃粮啊,如今大旱,有银子也买不到粮。你在僧王面前说十天,你是糊涂了还是不打算要命了,神仙也办不成这个事儿!”
古平原见乔致庸一脸的气急败坏,知道他是为自己担心,心里感激,于是让乔致庸附耳上来,密密地说了一番话。
等他说完了,乔致庸原本涨得通红的脸,一瞬间变成了灰白色,像被蜂子蛰了似的,腾地站起身。
他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回身时已然平心静气,对古平原道:“有几个地方考虑的还不周全。”
古平原奇怪地看着他,“乔东家,你不责怪我了?”
“你这个计策,成功的希望不到一成,不成功就是玉石俱焚。”乔致庸看着他说。
古平原点头承认。
“你要做,我不拦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乔致庸的声音忽然无比郑重,古平原忍不住费力地抬头看着他。
“这条命要卖个好价钱!”
古平原这一条计策,需要找很多人来配合,其中之一就是运粮草的马队。乔致庸倒是知道,西安有名的澄江马帮眼下陷入困境,诱之以利不愁他们不动心。故此他们去找马帮的徐东家,听说他到了大慈恩寺,又一路寻了来,就遇上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徐东家这一惨死,事情反倒出乎意料地好办了,他脾气好人缘甚也好,手面又大方,虽然不管事,可是很得马帮中人的爱戴,如今间接死在僧格林沁手里,把马帮几大头领气得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古平原到灵堂拜祭徐东家,然后邀上几位头领,关起门来细细一商量,这些都是半个江湖人,最讲义气,得到的回答是异口同声:“别说又能赚钱又能出气,只要能出这口恶气,咱们就干了。”
回到客栈,乔致庸用心算了算,“光是澄江马帮还不足以供应这一支大军的粮草,还得另找人。”
“我已经找好了。”古平原胸有成竹,话音刚落就听大门外传来一阵阵的驼铃声。他一笑,“恐怕人已经到了。”
等走出去看时,一大帮驼队正在门外,领头那人一看见古平原便大笑着迎了过来,“古掌柜,你一向可好?”
“好,孙领房你也好?”这被召唤而来的自然是孙二领房,如今他独当一面,已然是个大驼队的领房了。
“好得很,不要说你领着我们大赚了一笔,就是这走过黑水沼的名气,就让我们生意好得不得了。”
“这一次的生意可不见得比黑水沼好走。”
“没相干。”孙领房冲着驼队方向一挥手,“伙计们都说了,只要是跟着古掌柜,就是阎罗殿咱们也敢闯。”
乔致庸在旁看着,不觉钦佩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一群天不收地不管的驼伕头子一向是货卖识家,古平原必定是付出了莫大的勇气和艰苦卓绝的牺牲才能令他们如此折服。
古平原即时分派,令马帮的杜头领和驼队的孙领房各领队伍出城,至于干什么去,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心中有数。
接下来古平原打算在柜上支两千两银子,王炽可不干了,好说歹说都不行。古平原知道他在这件事情上和自己想不到一块儿去,眼下没到木已成舟之时,还不能告诉他实情,于是只好向乔致庸借了一千两。乔家的银子虽然都在茶路上,但是这点钱还是随要随有。
随后古平原一张笺请来一个人,这个人一到了客栈,伙计连同掌柜都诧异,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飞笺请他,更别说是泰裕丰的掌柜这样的身份。
被请的人也糊里糊涂,不明所以,等到一进了古平原住的客房,这人先就腿一软,咕咚一声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望着眼前。
眼前是一堆小山一样的元宝,二十两一个的足纹京锭,一共一百个,层层码在桌上,闪着釉面青光,活脱脱勾人的眼睛。
“杨四,这一次我挑你发财。”古平原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绝后吗,这些银子够你捐个官儿做,还能为先祖请封,也算你尽了一份孝心。”
杨四听了这话,肚皮里点灯——心里都是亮的。也不起身直接跪地上磕了一个响头,“您说吧,要我命都行。”
古平原把他扶起来,“只要你陪我到这黄土高原上走一趟,这银子就归你。”
邓铁翼接连几天都在营中巡检,好不容易得了个空来看古平原。
古平原正要去找他,见他来了,把他请到客栈后院的一处葡萄架下,借着荫凉二人对谈,没说几句,古平原忽然问他。
“大哥的胆子大不大?”
“大,当兵的刀口上舔血,胆子不大还成!”
“那和我比呢,大哥和我的胆子哪个大?”
“嗨,兄弟,你是生意人,我是武将,这能比嘛。”
“能比!比方说有件事,我想和大哥一起去做,可是担心大哥胆子不够大,不敢与我同去。”
“嘿。”邓铁翼笑了,“且不说你敢的事儿就没有我不敢的,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咱们是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不了就是一条命呗,兄弟你说吧,让大哥我陪你干什么?”
古平原心里暗道一声惭愧,骗这老实人实在于心不安,但舍此无他路,于是敲钉转脸加了一句,“那,大哥我可说了,你要是此刻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你快说吧,可急死我了。我要是做那丢人事,从此邓字倒着写!”
古平原抱歉地一笑,他可一点都没瞒着,竹筒倒豆子——全抖出来了。
邓铁翼听完,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了,目瞪口呆望着古平原。
“兄弟,你这是开玩笑吧。”
“这么多人的性命,怎么能开玩笑。”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那条命呢!”
古平原笑得三分苦涩七分洒脱,“我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自从我做生意以来,总能遇到这种要命的生意,每次倒也能躲,但是躲了就一辈子良心不安。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做生意就是要讲良心,讲良心才能做成大生意。也许老天爷是故意用这种方法来让我明白这个道理吧。”
他舒了一口气,又道:“就像这一次,我也可以不理这件事,躲回山西去,可是这么多人眼看要死了,我若是能救而不救,这辈子难道还能心安理得地去做生意吗,还能赚了人家的钱,然后拍拍胸脯说声问心无愧吗?”
“啧啧。”邓铁翼也觉得他说得在理儿上,可是一想到此时的凶险,“这可是玩命儿啊,不过兄弟,我方才说了就算,这件事我答应你了。”
古平原一向不愿勉强别人,强扭的瓜不甜,眼看晓之以理已见成效,接下来便动之以情。
“大哥,你这些年攒了多少银子?”
“我不吃空,全靠那点饷银和赏钱,大概有一千多两吧。”
“太少了。”古平原毫不客气地说,“起屋卖田倒是够了,可是想让老太太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一大群丫鬟仆妇伺候着,好几个儿媳孝敬着,儿孙绕膝,走到哪儿都做首席,只怕是远远不够。”
“那是自然,要想像兄弟你说的那样,除非有几万两银子在手里。”
“这一次,大哥和我搭伙做这一笔生意,事成后可以分两万两银子的红。”
“多少?”邓铁翼一口酒险些呛在嗓子里。
“两万,只多不少。”
邓铁翼脑子里登时就浮现出古平原方才描绘出的那一幅画面,他把酒咽下去,“想不到我们邓家还有这一天。”
邓铁翼已经出了门口,探头回来又说了一句:“兄弟,我承认,你胆子比我大!”
事情传得很快,先是大家发现商人的家眷都被放了,康家除了大爷康素园在押,也没有被继续难为。人们难免要打听真相,于是透过廖学政的口,把古平原与僧格林沁亲王之间的约定传了出去。
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谈论这个古平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神仙,敢到魔王面前去讲理,还能讲得通,于是三传两传,古平原立时就变得像韦陀金刚般高大了。但也有人担心,他没那么大本事,弄不到粮食,到时候激怒了王爷,只怕事情会更糟。有不少商人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好不容易亲眷被放回来了一家团聚,干脆关门闭户出去逃难,所以西安的市面反倒更加冷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