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苏紫轩当然也收到了消息,她大受震动,眉头皱的很紧,“这可不妙,没想到一番苦心到头来为古平原做了嫁衣,他要是搭上了僧王的关系,弄到了军队的生意,还不飞上天去。”

“小姐,他不见得能顺利弄到粮食吧,你不是说范蠡再世也没辙吗?”

“话是这样说,可是……”一想到古平原闯过黑水沼,开设佛门当,胆大心细奇计百出,苏紫轩也犹豫起来。

“那还不简单,咱们来个釜底抽薪,让他买不成不就行了,到时候僧格林沁非砍他脑袋不可。”李钦在一旁想了半天,忽然有了主意。他这些天一直在和如意鬼混,但生意上的事却一丝不落地听在耳朵里,几大票号特别是古平原的事情,没有一样他不知道的。

“怎样才算是釜底抽薪?”苏紫轩知道李钦家学渊源,落地听的就是算盘响,打小就在商人堆里长大,这一点自己也比不上。

等到李钦把主意说出来,连四喜都佩服地点了点头,苏紫轩泛起一丝笑容,双掌一合,“就按你说的办。”

古平原一番布置已毕,到分号来找王炽,这一次他打算开诚布公地把计划全盘托出,可是等他来到分号,掌柜的却说:“古掌柜,您不知道吗?王炽他昨晚连夜就走了。”

“走了?”古平原大惊,“去哪儿了?”

“回太谷了。王大掌柜用信狗传讯,让他带上银票赶紧回去,说是那边的买卖出了事了,银钱周转不灵。”

“哎呀!”古平原一顿足,心中暗叫一声,“遭了,他这一走可坏了,那可是买粮草的钱哪。”

古平原只得把乔致庸找来商议,乔致庸听完也傻眼了。乔家如今银库是空的,钱都投到茶山上了,而且这话还不能挑明了。别看古平原是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可是这件事要是走漏了风声,关系到乔家的安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告诉外人。

所以他眨着眼不言语,看古平原一个劲地望着自己,知道他想借钱,可是自己枉称山西首富,却是双手空空,交情到了又不能装傻,这一急脑门立时就见了汗。

“怎么,一文钱难倒了大英雄?”一人忽然推门而入“你来看古某的笑话么。”古平原淡淡地说。

苏紫轩一笑,依旧伸手拿出那个绸布包,往桌上一撂,“说反啦。我是来解你燃眉之急的。这一次有乔东家在,连借据都不要你写,拿去用吧。”

“什么东西?”乔致庸起了好奇心,把布包打开一看,挑了挑眉毛,“怡和银行的本票,每张两万,这里差不多有……呵呵,一百万两银子不要借据?朋友,你好阔的手笔!我乔致庸甘拜下风。”

“乔东家说笑了,这点银子在你眼里还不是九牛一毛。”苏紫轩把目光转向古平原,“怎么样,这一回你借还是不借?”

古平原一百二十个不想借,但是没办法,可话要说分明,“借银子,还银子,这笔生意和你无关。”

“行!”苏紫轩不露声色。

见他这样,古平原心里更没底了,“我按票号最高利息的两倍给你,整一分利!”

“不必了,就按普通利息算,四厘。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这一趟要带上我。”

古平原情知他没安什么好心,可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当下勉强点了点头。

等苏紫轩走了,乔致庸过来问,“这姓苏的不会无缘无故拿出一百万两来,这人眼里的东西多了去了,你可要当心。”

古平原意外弄到了钱,却觉得胸口沉甸甸地,要说这件事情有什么地方他还看不明白,那也就是这个神秘莫测的苏公子了。

外面街上,四喜整个人都懵了,一直等到回了客栈,她还是不敢相信,“小姐,李钦的那一计已然成了,张大掌柜提前发动,迫使王天贵把银子调了回去,可是你怎么又给古平原补上了这笔银子,这是为什么啊?”

苏紫轩抚了抚她鬓角的毛边,像逗一只小猫似地,“你说呢?”

“我猜不出来。”四喜苦着脸。

苏紫轩今儿不打算再出去了,于是解了束胸,换上一袭哆罗呢的白袍,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根丝绦,绾了长发,用一根细长的玉簪别住,赤着足坐在竹墩上,让四喜用温水泡了手,然后过来给自己揉肩。

她闭着眼,直到四喜揉过了一侧肩,换到另一侧,这才说:“李钦的计虽然好,但只能杀得了一个古平原,我借着他这条计,将计就计,非把他们都杀光不可。”

“他们,谁啊?”

苏紫轩慵懒地一笑,刚要开口,李钦忽然打外面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你这人懂不懂规矩,出去!”四喜沉下脸呵斥道。

李钦还是头一次看见苏紫轩女人打扮,被她的绝世容光惊慑得木立当场,张口结舌忘了自己进来要做什么。

四喜看不惯他的样子,过来伸手一推,李钦这才惊醒。

“我问你,你是不是借了一百万两给古平原。”

“没错。”苏紫轩知道瞒不了他,索性直言不讳。

“啪!”李钦一掌击在桌上,盛着温水的水盆被震落在地。“你好大的胆子!你……”

“李钦!”苏紫轩站起身,双瞳剪水,不怒自威,“你听好了,这一百万两是我自己的钱,我愿意借给谁就借给谁。还有一样,这大平号是我与你父亲同开的票号,张广发都是我的伙计,你不过是来山西看热闹,别多管闲事!”

李钦气得浑身发抖,想了想这脾气竟是无处可发,一抬脚把水盆踹出老远,自己大步流星走出门去。想了想不甘心,回头吼了一句:“我是不是来看热闹,咱们走着瞧!”

等到了第十天头上,整个西安城都轰动了,这一天一早城西门刚一打开,外面马队加上驼队接连不断线地往城里运粮草,一担担的粮食马料装的是满满登登,口袋鼓鼓着,有几辆车上袋子口没扎紧,颠簸时洒出些高粱来,引得一群小孩子在马队中穿来穿去,俯身去拾。

古平原稳稳站在钟楼下,等押车的杜头领和孙领房会齐了,他大踏步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杜头领一抱拳,“古掌柜,事都办成了,我把青海喇嘛庙几万喇嘛这一冬的存粮都买了下来,不过,银子可没少花。”

“不要紧,只要买到了粮,就是大功一件,银子,我这儿有的是!”古平原伸手入怀,再掏出来已是捏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银票,引得围观众人齐声惊叹。

消息也传到了军队的大营中,“原来是把青海喇嘛庙的粮买了来,也算难得。”青海活佛一向对于朝廷不冷不热,肯把冬季储粮卖出,想必是大费了一番手脚,僧格林沁命道:“让新委的督粮官去查验入库,各军整备,三日之后大军开拔。”

“喳!”中军官领命,心想这姓邓的千总也算是个有福的,督粮官明明是个肥缺,可前面一口气杀了四个,谁都不敢干了,偏他刚讨来了这个差事,粮食就到了,该着轮到他发财。

“军爷,粮食都在这里,足够大军三个月支用,请军爷点验。”古平原恭恭敬敬对板着脸的邓铁翼说。

“这是大军命脉,你们要好好验看!验过了运到料场。”邓铁翼一挥手,身后数十个军卒齐声答应,这些都是他在湘军中的老弟兄,彼此都是过命的交情。

粮食依旧是堆放在城郊的阿房宫遗址,这一次用了重兵看守,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密不透风。巡夜不许用火把,只能用风灯。僧王有令,一旦再出意外,看守粮食的这三千军卒连同军官一起砍脑袋。

一天忙乱下来,总算是把军粮交卸了,古平原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正靠在一根拴马竿上歇息,发现常玉儿正在不远处担心地看着自己。

“古大哥,你做事不要太拼命了,你的伤还没有好。”常玉儿见他看到了自己,便移步走了过来。

“走一走,活活筋骨血脉,对养伤也有好处。”古平原微笑着。

“嗯。”常玉儿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古平原忽然想起,“最近总看你一个人呆着,那个如意……”

“别提她了。”常玉儿脸上一红,啐道。

古平原心里有数,如意和李钦食髓知味,想必整日里都在一起,至于做什么那是不问可知了。

“古大哥,你是不是又要拿命去冒险?”常玉儿突兀地问了一句。

古平原一愣,他怕常玉儿担心,始终把真相瞒着他,城里的百姓看到多少,常玉儿也就看到多少,怎么会问出这句话呢?

“你的神情和当初走黑水沼之前一模一样,好像什么都豁出去了。”女儿家本就观察入微,何况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一看古平原的眼神,常玉儿一颗心就不断往下沉。

古平原一时无言以对,在夕阳下踏着废墟中的野花草慢慢走着,常玉儿跟在他身边,一直来到阿房宫已经迷漫不清的边墙处。这里有一处高台,是用一人高的巨石垒成,足有三丈高,当年可以循阶而上的木梯早已腐朽,只留下那巨石台千年屹立不倒。

“你看见那石头边缘了吗?”古平原忽然用手一指,落日余晖照着,常玉儿看得分明,点了点头。

“那是用绳子磨断的,两个人合力,一年的工夫也未见许能切出一个断面。这座台子看来粗糙,却不知用了多少人力,耗了多少工夫。”

“啊!”常玉儿真没想到,忍不住走了两步,用手去摸着那粗粝的石头,只听身后古平原低声吟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迴,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这是杜牧的《阿房宫赋》,此时读来真是长歌当哭,回肠荡气,常玉儿听得出了神。

“常姑娘,你说得对,我又要去搏命了,可不是为了钱!赚再多的钱,顶多再建起一座阿房宫,可是又有什么用。”他将手向四周指了一指,黄昏时分风乍起,长草凄迷摇摆,尽掩往日繁华。

“我是要去争一口气!康家大爷一生行善,常四老爹一生谨慎,都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如今呢,被逮下狱,旦夕祸福!我古平原从前是读书人,如今是生意人,帮他们就是帮我自己,就是让世人都知道,生意人不能让人轻侮!”

这里其实是当年秦国的阅兵台,大秦军队从咸阳出发奔赴各地东征西讨,都要从这座台前经过,秦皇就立于高台之上,看着这些虎狼兵山呼而行。如今古平原气宇轩昂,临风一呼,竟然隐隐有一种王者的傲气。

“古大哥,我陪你去,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常玉儿终于把她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那么突然,那么直接,那么不顾一切。

古平原收拢目光低下头,拗下一根长草,折了一折又一折,慢慢说:“常姑娘,我将来还要回徽州,那儿有一个我曾经发誓要娶的女子,她也许还在等着我……”

常玉儿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她的泪水不止模糊了眼睛,也不止模糊了那条匆匆跑走的路。古平原叹了一口气,他不愿伤害别人,特别是常玉儿这个善良可爱的女孩儿,但是自己的一缕情丝多年前就留在了家乡,又怎能另寻他爱。

古平原对常玉儿内愧于心,不知再遇上如何相处,同时又担心这批粮食会出事,索性跟邓铁翼打了招呼,自己不回城也守在料场里。他睡不实,每隔一个时辰便起身走走看看,直到黎明前,精神才有些支撑不住,合上眼准备好好睡一觉。

就在这个当口,料场北面忽然如狂飙般响起喊杀声,“捻子攻来了!”

古平原激灵一下翻身而起,就听四面都有哨官、营官在疾声指挥,一面继续分兵把守,一面抽出人手去北边支援。刀枪相撞、人马急奔,料场外可就开了锅了。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喊杀声渐渐小了,古平原紧绷着的心也有些放下来。

“大概是捻子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守粮,突袭不成便退了兵。”他正想着,几道人影在不远处闪过,于一处架子旁停了下来。

其中一人打着了火折子,迎风一晃,就要往装粮草的麻袋上点火。

“住手!”古平原大叫一声,“来人……”

他才喊了半声,一个小个子箭步蹦过来捂住了他的嘴,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对着他胸腹间就要攮进去。

“啪”,这小个子的手被同伴攥住了,“黄旅帅,且慢!”

“怎么?”那人一愣。

“古、古平原。”阻止他的人看着古平原的脸,不敢相信地喃喃道。

被称为“黄旅帅”的人也眨了眨眼睛,“哟,老弟,怎么是你?”

古平原这时候也看清楚了,一个是在恶虎沟被他救了的捻子黄一丁,还有一个正是投了捻子的刘黑塔!

黄一丁松开手,“古老弟,你……帮官军?”

古平原心里有一肚子话想和刘黑塔说,但是这里实在不是讲话的地方,他急急道:“你们不能烧粮!”

“这事儿你别管!”刘黑塔一推他。

“我做成这笔买卖,回去才能救你爹,不然等你领兵打回去,常四老爹早死了!”古平原知道事态紧急,不能缠杂不清,于是快刀斩乱麻一口气说了几句要紧话。

“这、这是为何?”

“没时间多说了,总之不能烧粮!”古平原左右看看,“你们快走吧,待会儿被人围住就走不了了。”

“来了就没想走。”黄一丁可不管什么常四老爹,“三百多个弟兄牺牲性命,换我们几个进来,怎么能凭你一句话就走!这粮,今天是烧定了!刘黑塔,点火!”

“这、这……”刘黑塔瞪着大眼珠,心神大乱。看看古平原又看看黄一丁,不知如何是好。

“你敢违军令!”黄一丁一瞪眼,抢过火折子就要自己动手。

“你们捻子不是为穷人打仗嘛,你烧了这批粮,僧格林沁就会把气撒到一城百姓的头上。上次就是捻子烧的粮吧?你知道已经害死多少人?”

黄一丁犹豫了一下,“我们带着家眷转战各地,跑不过蒙古铁骑,他要是出了兵,咱们捻子可就倒霉了,对不住了,古老弟!”说完要把火折子往麻袋上丢去。

“那就连我一起烧死!”古平原往架子上一扑,伸开双臂拦着。

刘黑塔上前要把他拽开,古平原急道:“刘兄弟,你妹妹也在城里呀。”

“玉儿……”刘黑塔不知不觉就松了手,抓耳挠腮团团乱转,“黄旅帅,这粮好像真不能烧了。”

黄一丁急得双目圆睁,“不烧粮你叫我怎么回去见梁王!”

古平原听到有一队士兵正在由远及近跑来,知道没时间了,紧紧抓住黄一丁的衣襟,“你见了梁王就说,我一定不让僧格林沁追上你们!”

说着把黄一丁使劲一推,跟上一句:“往西边走,那边人少。”

三日之后,僧格林沁的军队如期出兵,城里百姓夹道相送,说是祝大军早日凯旋,其实都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有些人恨不得他们尽数死在黄土坡上才好。

古平原眼看着最后一个蒙古骑兵出了城门,自己牵过那匹菊花骢扳鞍认镫上了马,冲着乔致庸拱了拱手,“大红袍给我留着,回来我要细细品一品。”

说罢他扬鞭出城,去与等在城外的杜头领、孙领房会合。远处的长街尽头,常玉儿红着眼圈,呆呆地看着他骑在马背上的身姿,“古大哥,祝你早日平安归来。”

苏紫轩的马车也紧随古平原之后,“他的粮食都交卸了,人还跟着大军做什么?”四喜摇着头,只觉得古平原与自家小姐做事都是神出鬼没,难以揣度。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这一百万两银子换来的肯定是场大热闹,咱们就等着瞧吧。”苏紫轩微微咬着下唇,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苏紫轩说的一点都没错,清军按着探报,一路往西北去追,这些兵大爷憋得久了,不用将令来催,第三天就过了凤翔府,然后就是平凉,这一带是陕甘交界,最是荒无人烟,黄土上打着旋风,旋风里刮着黄土,一望无际,四野寥廓。

前面不时有捻军的小股部队出没,都是轻骑快马,清兵一撵上去,他们拨马便走,大部队追不上,还要防着他们是故意把路引岔,行军的速度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随军的十几员参将副将觉得这样拖着十几万之众跟在捻子屁股后面追始终不是办法,于是约好了一起来找僧王,希望能把队伍分散开,轻重骑各有分工,马队步兵各司其职,分路包抄堵截,才是正事。这就看出蒙古将领和汉人将领的区别了,前者仗着马快,希望一鼓作气撵上捻子,然后决一死战。后者则以兵法见长,主张围而不打,等到了火候,再把捻子一举歼灭。

两方在大帐里争来吵去,把僧格林沁听得心烦意乱,他还是倾向于让蒙古人立功,不愿意听汉人的建议,手一拍桌案,刚要做个决断。忽然管伙头军的把总战战兢兢进大帐请见。

“王爷,这、这不知为何……”一屋子都是将军,面前还有僧格林沁亲王,这个小把总话都说不利索了。

“讲!”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