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梁王一怔,“苏公子,原来不是为这图而来?”

“朋友之间一张图算得了什么,我来是另有大礼相赠。”苏紫轩本来一直微笑,此时却端了端脸色。

“哦?”自从那一日在古平原面前说情,梁王对苏紫轩很有好感,听他这样说,忙让人端茶看坐。

“有句话当着这二位的面说,成吗?”苏紫轩看了看扶王和鲁王。

张宗禹笑了,“我来介绍。这位是扶王,是太平天国派来帮我们的,英王陈玉成是他的侄子。”

陈玉成是太平天国里最能打仗的将军,清兵闻之丧胆,原来此人是他的叔叔。苏紫轩不由得也多看了一眼。

“这位是鲁王,是捻军四大首领之一,入捻还在我之前,三年前一刀砍死刘饿狼的就是他。”

刘饿狼是清军安排在捻子里的奸细,已受了朝廷大将之封,鲁王杀了此人,断不会与清军有什么瓜葛,梁王这样说就是让苏紫轩放心。

果然苏紫轩眼眉舒展,“那我就放心了。”她慢慢站起身,一步来到帐里设的关公神仙前,屈膝跪倒双手合掌起了个誓,“天地人神共鉴之,我苏紫轩此来捻军大营,所言所行全为报清廷杀父之仇,倘若口不应心,有半点虚言,让我死在乱刃之下,不得全尸。”

身后三人彼此惊疑地看了一眼,发到这样的誓绝对假不了,何况没人逼她。既然是杀父之仇,那与清军也是不共戴天,这苏公子究竟要说什么?

只见苏紫轩来到桌旁,纤长的手指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慢慢画着,忽然停了下来,在陕甘蒙三省交界的一处山隘画了个圈,然后回过头问了一个问题,如同在三人耳边打了一声炸雷。

“你们想不想要僧格林沁的脑袋?”

“小姐,打从捻子那儿回来,咱们天天看这些清兵安营扎寨,你不烦吗?”四喜愁眉苦脸地坐在一块土墩上,望着远处山坡下的清兵大营。

“你看……”苏紫轩指了指,四喜伸长脖子瞅了一眼,撅了撅嘴。

“还不是那些马匪嘛,这些日子都看得腻了。”

马匪拿了苏紫轩的银子,仗着马快每天晚上到清兵那儿去骚扰,有时放上一两支响箭,有时拿一面大锣哐哐地敲着,口中不干不净骂着僧王的祖宗八辈儿。

僧格林沁的肺都要气炸了,命铁哈齐去抓马匪,但是这些马匪来去如风,对地形又熟悉,铁哈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个马匪毛儿都没捞着,整日被僧格林沁训斥得一脸晦气。

“夜里有马匪不让清兵睡好觉,白天有捻子派出小股快马牵着清军兜圈子,你看着吧,这个脾气暴躁的僧王爷就快要爆发了。火候一到,我便去找他。”苏紫轩说。

事实上,僧格林沁的愤怒早就不止一天了,他原本以为黄土高原无遮无挡,自己的马队长驱直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捻子歼灭,没想到事情是如此不顺,黄土漫天遮眼,捻子行踪诡异,打了几仗竟是互有输赢。为了不让捻子跑了,每天咬着牙急行军,但常常发现是被捻子带着兜圈子,如今连马匪都欺负上门了,真是把个僧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营里天天动军法,每天都砍人脑袋,打军棍,抽鞭子更是家常便饭,满营将士都觉得再这么追下去自己都要疯了。

“小姐,快下半夜了,小心风寒,回去吧。”四喜轻轻把一件披风披在苏紫轩肩上。

“我不累也不困。”

“我知道……”四喜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怎么哭了?”苏紫轩皱了皱眉头。

“去年这个时候,小姐带着我和三笑,在承德的园子里泛舟,我们还在用西洋来的琉璃瓶子捞鱼玩……我好想,好想回去啊。”

苏紫轩唇边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抚了抚四喜的头发,“傻丫头,等我达成心愿,还带你去捞鱼。”

“真的,什么时候呢?”四喜抬起头,眨着眼问。

“快了。”苏紫轩挺了挺腰,指着下面的连营,“僧格林沁和十万大军是朝廷倚重在西北的柱石,一旦全军覆灭,捻子就能把西北和直隶连成一线,不出半个月就能攻到北京城。到时候朝廷非把围金陵的大军撤回一半来防备捻子,这样长毛的围也就解了。陈玉成、李秀成不会坐失良机,等到再来一次北伐,捻子一定响应,非天下大乱不可。”

“天下大乱……”四喜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对,我倒要看看那对男女能不能坐稳江山!”苏紫轩眼里闪过一片狠色。

“回去吧。”苏紫轩说是不累,其实只是心情兴奋。她是女儿身,随这帮汉子行商千里,诸多辛苦都被报复的快意掩盖了下去,其实身子早就乏透了。

“呀……”身后的大营里忽然传出一声厉吼,声音撕心裂肺,像是什么人在受车裂之刑一般,连苏紫轩那么镇静的人听了都心里一颤。

这声音刚落下去,又从大营的不同地方传出两声相似的厉吼,紧接着就像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一样,大营中此起彼伏响起了一大片凄厉的叫声,听上去就像是这片营扎在黄泉入口,成千上万的恶鬼正在一起从地狱中冲出来。

“小姐……”四喜身子发软都要吓哭了,苏紫轩一开始也惊怔住了,她忽然想起一事,脸上渐渐露出喜色,喃喃说:“是炸营,真是天助我也。”

“我的玉箫呢?”

四喜从绒布袋里抽出随身带的玉箫颤抖着递过去,苏紫轩一把抓过,急匆匆往山坡下走去。

山下大营里,僧格林沁早就惊醒了,他开始还以为是捻军夜袭,抓过盔甲穿戴好,操起长刀在手,扳鞍上了战马。可是往营门外一看,皓月当空瞧得分明,一马平川空空荡荡,连个捻子的影子都没有,再看身边这些兵个个神色痴狂,如癫似疯,口中嗬嗬作声,乱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

“炸营!”僧格林沁忽然想起一个兵营中古老相传的事儿,如果将士处在极度紧张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形中久了,就会失常,白天和好人一样,但是到了夜晚,如果有一个人从梦中喊叫起来,那么无数人都会跟从,他们会像疯了一样跑叫,最后甚至会拿刀枪互砍互刺,有时候整个军队就这么完了。

僧格林沁倒吸一口凉气,他再会带兵,再凶蛮无情,到了这个时候也是束手无策。

“王爷……”铁哈齐已经砍了几个人的脑袋,可是一点用都不顶,他急匆匆跑过来。

“等日出。”僧格林沁咬牙道,“据说只要太阳出来,就没事了。”

铁哈齐也听过炸营,往身边看了看,已经有人彼此扭打起来,拳来脚往,口撕牙咬,这要是打到天亮,得死多少人?十五万大军能活下来一半?他虽然心狠手辣,可也不敢想下去了。

就在彼此无计可施之时,一阵清亮的箫声冲破云霄,直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正在疯跑打斗的士兵都是一震,手脚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箫声悠扬婉转,连着几个回音高调,如云里鸢般越飞越高,声音入耳拨人心弦,本已失了心智的士兵眼神渐渐明白过来。

僧王听得出来,这是一曲《春江花月夜》,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他府中虽有千金聘来的乐手,但却不抵吹奏此曲之人的万一功力。他站在营盘中间的大帐之前,眼前就是直通营门的路,有一人正吹着箫走了进来。

月光如水洒落大地,苏紫轩白衣胜雪,神色从容自若地缓缓走进万人军营,手中玉箫吹出天籁般的乐曲,把夹道围观的万千士兵看得如痴如醉。她一曲既毕,已经走到僧格林沁面前,躬身深施了一礼,“草民苏紫轩,见过王爷。”

僧格林沁也是听得入了迷,再看见这如画上走下来的翩翩公子,一时竟不知是否是在梦中,往两边看看,将士都已恢复如常,只是个个都惊讶地看着苏紫轩这个不似红尘俗世中的人。

僧王虽然野蛮,但是方才的事儿心里有数,以王爷之尊,居然拱手一礼。

“先生真是神仙中人,莫不是下凡搭救王师。”

苏紫轩心中冷笑,口中却客气,说的居然是蒙古话,“不敢当,王爷太客气了。”

僧王又惊又喜,“先生是蒙古人?”

“家严是满人,家慈是草原上的博尔济吉特氏。”这句苏紫轩说的倒是真话,往下就都是编出来的,“我自幼随父经商,方才正从大营外过,见此危难,忍不住一逞小技,没想到居然建功,也是王爷的福庇。”

僧王更是高兴,此人言语得体,本事出众,更难得还是个蒙古人,当下将苏紫轩请到帐中,好茶好酒招待着。

“王爷,劳师远来可是为了剿捻?”几句客套话说过,苏紫轩知道今夜是大好良机,炸营一事定让僧王心神大震,此时施计真是事半功倍。

“正是,只是这捻匪狡猾,不易剿灭。”僧王平素刚愎自用,今夜也难得一见地叹了口气。

“说他们狡猾真是不假,倘若分兵成小股匪众,这黄土地如此广大,只怕要被他们逃了。”

一语提醒,僧格林沁禁不住又是一阵心烦,自己把西北搅了个天翻地覆,倘若还是不能收功,这面子上可就太下不去了。

见他沉思不语,苏紫轩微笑道:“王爷,你可曾听过汪师爷和年羹尧的故事。”

僧格林沁自幼知兵,清朝用兵典故他都知道,苏紫轩一提他便点头。

苏紫轩说道:“王爷此时困境与年羹尧仿佛,他也是青海用兵去剿罗卜臧丹增,劳师日久却始终不能与对方主力决战,后来有个汪师爷指点了迷津。”

“灯下黑!”僧王接下去,“那罗军叛逆就藏在塔尔寺不远,借佛寺取粮过冬。”他却不懂此人提这事儿做什么。

“正是。”苏紫轩一笑起身,来到帐中悬挂的地图旁,伸手一指,“事不同而理同,罗军要取粮,捻匪要取水!王爷,再追过去是一片戈壁,过了戈壁滩,捻子的水就耗得差不多了。”

“你是说……”僧王眼里放出光来,起身几步跨到地图前。

“这里!”苏紫轩往图上一指,“过了贺兰山脉的石嘴山,捻子必定要直扑黄河,王爷先分军一半绕路到那里设伏,其余人紧紧黏住捻子,等过了石嘴山,就是王爷毕功之际。”

看着僧格林沁不住点头,苏紫轩心中暗暗冷笑道,“毕功之际也就是毙命之时!”

苏紫轩神不知鬼不觉把清军和捻军的指挥权都握在了手里,十日之后一场戈壁追逐战结束,双方虽然打仗死人不多,可都是累得人困马乏。但最惨的还是驮马队,没想到僧王这一追居然追出了几千里远,茫茫戈壁哪里去找粮食,连杨四都傻了眼。古平原此时只好用笨法子,以营地为中心,十几支马队驼队划着大圈找粮草,连一斤一两都不放过,饶是这样,也只能供应清军一天一顿,捻军两天一顿,连驮马队在内,人人饿得脸色发青,走路都直打晃。双方到了这个时候真正是咬牙苦拼,就算打不死对方,拖也要把对方拖垮。

古平原再一次押解粮草来到清军大营,瞭望的士兵忍不住发出一阵阵欢呼,趁军士忙着卸粮食,古平原从怀里拿出两个烤白薯,悄悄递给邓铁翼,“大哥,这是给你留的。”

邓铁翼眼睛一亮,接过来狼吞虎咽,没两口一个就下了肚。古平原也两天水米没打牙了,饿得饥肠辘辘,闻到烤白薯喷香的香气,忍不住就咽了一口唾沫。

邓铁翼一瞥眼看见了,有些不好意思,递回一个,“兄弟,你也吃一个。”

古平原推了回去,“大哥要领兵打仗,饿肚子怎么行?”

“唉,原本还好,前天铁哈齐把所有粮食都带走了,只给五品以上的将官留了粮,要不是兄弟你如期赶来,今日大营内非饿死人不可。”

听到“粮食”二字,古平原立马警觉地问道:“铁哈齐为什么要把粮食都带走?”

“何止粮食。”邓铁翼小心翼翼往两旁看看,“他还带走了一半的兵。许是僧王有了什么剿捻的新招吧,说句实话,与其饿得前心贴后心,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上一仗呢。”

“唔、唔,”古平原思索着,临走时问了一句,“他带了多少粮走?”

“大营里的粮食你心里有数。”邓铁翼回道。

古平原在脑子里一算,铁哈齐的人马带了大概三天的粮,而他已经走了两天,“难道说今夜……”

等他回到营地,刘黑塔正带人来运粮食,这一次一反常态要多多益善,古平原隐约听见捻子里有人说了句,今夜可算能吃顿饱饭了,大馍馍管够!他心里更加犯嘀咕,等粮车要走时,他跟出去一里地,把刘黑塔叫住了。

“刘兄弟……”

刘黑塔黑着脸不言语。

“我问你,捻子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难不成要与僧王决战?”

“你怎么会……”刘黑塔半句话出口就知道不好,连忙把嘴紧紧闭上,可是已经晚了。

两边行动都不寻常,看样子必有一方是设了埋伏,古平原心系驮马队的安危,一定要问个准话出来,可是刘黑塔就是不说。

最后古平原急了,“好,你不说,我也不逼你,我今夜要到清军大营走一趟,或者今夜就留在那里。”

“不行!”刘黑塔把铜铃大眼一张。

古平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刘黑塔毕竟是个心中藏不住话的汉子,“今夜咱们要砍僧妖头的脑袋。”

“怎么砍?”

刘黑塔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古平原帐中也有一份地图,他这一个月下来已经看熟了,此时在脑中慢慢想着:过了戈壁就是石嘴山,那里地势最险,如果捻子在此地设伏,清军搞不好要全军覆没……可僧王怎么会上这个当呢?他灵光一闪,想起了苏紫轩最近常常出入中军帐!

“石嘴山!”古平原不自觉地就说出声来,刘黑塔吓了一跳,见他要走,连忙拦住。

“我要去一趟清军大营,那里有个人我不能不救。”古平原不想瞒他。

刘黑塔这时候可一点都不傻,“这件事绝不能走漏风声!”

“我只说与一人听!”古平原还是要走。

刘黑塔气呼呼地把九节链子鞭拽了出来,啪地一声打裂了身边一块大石,喝道:“不行!”

古平原放缓了语气,却更是意坚,“刘兄弟,你要打死我,随你。但我不能不讲义气!”说完迈步就走,刘黑塔傻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呆了半晌,把九节鞭往地上一摔,“这、这,唉……”

“此事绝无虚假,眼下已是子时,僧王还在命令行军,足以证明事非寻常。大哥,你找个借口慢些走,别让捻子给一勺烩了。”古平原到底还是宅心仁厚,虽然疑心苏紫轩,却没提他的名字。

邓铁翼也是老军务了,听古平原说完惊出了一身冷汗,想了想说,“我去请见僧王,把这紧急军情告知他。”

“大哥!”古平原没想到他会这样办,一把拽住,“这事儿还要慎重,不如你先随我走吧。”

“不。”邓铁翼摇了摇头,“兄弟,你来救我,做哥哥的感激不尽,但是你不是当兵的,你不懂,一军之中都是同袍,守望相助理所应当,我邓铁翼决不能做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小人。”

等邓铁翼来到僧王帐中,把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僧王一皱眉,看向一旁的苏紫轩,苏紫轩心中大惊,面上却还是不露声色,问了句:“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给大军供粮的古平原星夜前来告知。”

“哦。”苏紫轩心中暗恨,转过头对王爷说,“一个生意人瞎揣摩,妄图借此邀功,不足为凭。”

“王爷,等天亮后再进军也不迟,黑灯瞎火过这险地实在太冒险了。”邓铁翼跪在地上建议道。

苏紫轩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对僧王说,“要是不能紧紧黏上捻子,被他们四散逃开,可就前功尽弃了。”

“此言有理。”僧王最听不得前功尽弃这四个字,站起身来到邓铁翼面前,俯首看着他轻蔑地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兵贵神速?你们这些汉人一个个没有胆子,只知道观望!天黑怕什么,草原上的雄鹰能飞出云层看见太阳,草窝里的兔子就只能被闪电吓得瑟瑟发抖!”

他一脚把邓铁翼蹬翻在地,“上次让你督粮的事儿,看在粮食份上暂未与你计较,居然还是不知进退!滚下去!罚你到后营当个伙头军,看看蒙古骑兵怎样冲过石嘴山,把捻子一网打尽。”

邓铁翼回到后帐,从床下摸出一瓶藏了好久总舍不得喝的老酒,咕嘟嘟一口气灌下肚,古平原在旁连声追问,他却咬着牙一言不发。

僧王那些尖刻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邓铁翼的心上,自己也是出生入死的军人,如今为了一句忠言却受这样的折辱。还有,僧王念念不忘旧恨,就算眼前无事,到了班师那一天难免要算总账。想着他心里苦笑一声,“兄弟,你先回驮马队吧,我随后就到!”

“大哥……”古平原担心地看着他。

“放心吧。”邓铁翼把他推搡出帐门,“对了,别忘了我第一次请你喝酒时说的话。”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