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有多大?先说葫芦的腰,三个年轻人手拉手方才能环绕一圈,再说葫芦的高,那三个年轻人肩踩肩才能摸到葫芦柄!最后往地下一看,这葫芦把地砸出一个磨盘深的坑。
古平原在关外一待五年,见过吃人的老虎,遇过臂粗的蟒蛇,也不是那足不出乡里的愚民,可是陡然见了这么大的银葫芦,也不由得吃了一大惊。
等他稍微定了定神,再仔细一看,便看清楚了为什么人们都聚在葫芦周围,敢情是在玩一种游戏。就见人们纷纷把铜钱往葫芦上抛,看样子是要争取能抛到葫芦的柄上。而紧挨着葫芦周围有几个箩筐,钱掉下来如果掉在箩筐里,人们就不再去捡,要是掉在地上还可以捡回来继续抛。
古平原饶是聪明,也看了个稀里糊涂,旁边有个汉子津津有味地看了多时,他过去一抱拳:“这位老兄请了。”
那汉子点点头:“哦,什么事?”
“我是外乡来的,请问这银葫芦是大平号的吗?”
“怎么不是?”这汉子也是闲得无事在外面晒太阳,见有个不懂的人向自己请教,顿时来了精神。“人家大平号有钱,换了掌柜的没多长时间,就立了这么个大玩意,怕不有几百万两?”
几百万两是没有,但古平原在心里估了估,这葫芦要是实心的,至少也有几十万两。
“这一下把日升昌的金算盘和介休常家的银冬瓜都比下去了。”那汉子仿佛占了独得之秘地小声道:“听说这大平号的银库底下有地道,通着山西藩司的藩库呢。”
哪有此事。古平原不禁哑然失笑,但他知道乡民最喜欢这种听似不经的传说,搞不好就是大平号故意放出的风声来哄市面。
“也算得上是心思独到了。”古平原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那汉子没听清。
“哦,没什么。再请教,这往葫芦上面丢铜钱是什么把戏?”
“把戏?”汉子不爱听了,“这可不是什么把戏。这是人家掌柜的一片慈心。大平号立了这个葫芦当日就定了个规矩,不管老弱妇孺还是精壮汉子,只要凭一己之力能推倒这葫芦,这葫芦就归了那人。这个实在是难,多少人来试过了都没成,后来北京天桥卖艺的狗熊李闻讯特意赶了来,也是无功而返,大家也就绝了念想。可是人家又说了,只要能把铜钱抛到葫芦柄上不掉下来,就给个五十两重的元宝。掉下来的铜钱要是落在边上的箩筐里,那就归了‘大平号’了,但是人家也不要这钱,攒足一箩筐便拿来施舍乞丐,都说开票号买卖的铜钱里翻筋斗,认钱不认人,人家大平号真是良善商人。”他滔滔不绝说到这儿,看看左右没人注意,半掩着嘴说:“比那前街那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泰裕丰可强多了。”
古平原听了这话,只能报以苦笑。论理儿汉子说得对,可是这大平号口碑如此好,王天贵昨个儿要自己想法子把它一举掀翻,岂非是难如登天。
他正想着,忽然人群一阵大哗,“立住了,立住了!”
古平原连忙往前看去,就见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傻傻地抬头看着银葫芦,脸上表情慢慢变得又惊又喜。古平原再往葫芦上看,果然,一枚铜钱就躺在葫芦把上。
“这可不容易,那葫芦把儿滑不溜手,又高又窄。仨月了,统共只有两个人拿到过这大元宝,连这小孩是第三个了。”虽不是自家喜事,那汉子也是乐得摩拳擦掌,跟着众人喊那孩子,“进去,进去要元宝去,愣着干吗,去呀!”
孩子被众人提了醒,“蹬蹬蹬”三座并作两步跑到大平号里面,不多时跟出来一个伙计。可说巧不巧,就在那伙计还没从门里迈出来的时候,许是来了一阵风,又或者众人不住跺脚拍掌震动了葫芦,总之那铜钱竟然从葫芦上滚落下来,掉在地上打了两个转,停下不动了。
孩子先跑出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铜钱落地,不由得目瞪口呆。伙计晚出来一步,抬头看看,皱眉道:“你这小孩怎么如此恶作剧,哪里有什么铜钱抛在葫芦上。”
大家都叹了一声,心说这孩子真是运气不好,五十两银子够一家人活一年,就这么没了,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再好的商家也不会认这无根无梢之事。
那孩子咧了咧嘴,心疼得哇哇哭了起来。伙计摇摇头便要往里走,古平原心头一动,在人群中喊了一句:“我作证,那钱方才是落在葫芦上了。”
有一个开口的就有第二个,围观众人好似抱打不平一样,七嘴八舌说开了,话中无非是敢拿身家性命作保一类的话,话虽如此,真要哪个拿出身家性命来却又未必了。
伙计起初不以为意,后来见起哄的人多了,也有些手足无措,但他实在是做不了主。但不要紧,做得了主的人很快便出来了。
就见一个身材不高年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目光中甚有威严,往全场扫视了一眼,有人认得此人便是大平号的张大掌柜,人群中声音顿时小了。
“怎么回事?”大掌柜问伙计。
事情几句话就说清了。“哦……”大掌柜看了一眼那孩子,又看了看围观的人群,高声道:“各位,可是都愿为这孩子作保?”
“是!”、“没错。”众人七嘴八舌应着。
“好!各位要么是我大平号的主顾,要么是我大平号将来的主顾,我张某人信得过大家。伙计,进去捧个元宝给这孩子。”
一语既出,人们彼此望望都有不敢相信的神情,待到伙计真的捧了个沉甸甸的元宝出来递给那孩子,孩子失而复得喜极而泣时,这才满场欢声雷动久久不息。
张广发团团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面带笑容对那孩子说:“小心拿着别弄丢了,我派个伙计陪你一同回去,告诉家中大人,若是银钱一时用不了,存在票号里利息也不少啊。”
孩子高高兴兴走了,众人觉得一天之内绝无可能有人再掷中一次,也就都慢慢散了,那汉子跷着大拇指对古平原道:“看人家这善性,这要是不发大财那就怪了。”
古平原深思不答,想着昨天王天贵在票号中怒冲冲说的那番话:“这大平号开了十余年了,也没见有什么大手笔,如今忽然摆出个银葫芦,真像《西游记》里金角大王那个紫金葫芦一般,这才几十日光景,就把泰裕丰的存银吸走了大半,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王炽当初之所以带着八十万两银票赶回山西,就是因为太平号开业,一个银葫芦摆出来,凡是存钱在大平号的人,都可以推葫芦掷铜钱。就这一招,百姓拿着折子蜂拥到各家票号取钱,转存到大平号,一天的工夫泰裕丰总号流失了一半存银,把曲管账的胆都吓裂了。王天贵起先还装作不以为意,后来看看不是路,这才赶紧调回了那八十万两银子。
这家“大平号”原本做生意规规矩矩,可是换了新掌柜之后,做生意的手法路数全都变了,高息吸储,低息放账,特别是往直隶京师汇兑,又快又方便,汇水要得还少,一下子抢了别家票号不少的生意。要说平遥的“日升昌”、祁县的“蔚字五联号”这些大票号虽然也感受到了压力,但毕竟离得还远,只有太谷本县的“泰裕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生意一下子失了大半,有不少人希图贵利,从“泰裕丰”取钱存到“大平号”,一时间损失惨重,正在焦头烂额之时。
王天贵心里有数,要不是早在咸丰十年,洋兵攻进北京,户部一片狼藉之时,山西票号代垫银两有功,得了办理协饷这条发财路子,如今泰裕丰的银库已经要支撑不住了。
“山西全省十八家得到户部认可的大票号,协饷家家有份,我们泰裕丰分得的协饷每月解到二十几万两,立账期是一个月,在炉房熔炼成官宝又需一个月,之后才报送藩库转运户部和江南大营。”曲管账掰着手指头算,“多亏了王大老爷和藩司大人有交情,除了这两个月之外,还能多拖延些日子,这样银库里总能有几十万两协饷银子供我们周转。”票号里把这种应付而不付,留在自家善加利用的有主儿银子称为“放空”。
“有了这笔‘放空’,不管别人使什么手段,我们至少立于不败之地,可是大平号这样咄咄逼人,难不成他的银子是天下掉下来的。”王天贵想不通的这一点,恰恰是古平原心里有数的。
大平号的后台是京城李家,这个内幕被他视为独得之秘,所以曲管账出主意孤注一掷,把号上的存银加上“放空”的协饷都拿去收买大平号发出的银票,然后一口气拿去挤兑逼垮大平号,古平原立刻就反对。
王天贵老谋深算,这一次站在了古平原一边,“不知对手底细,贸然把协饷都拿去用了,的确是太冒险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这个办法。”
古平原主张谋定而后动,今日便是来大平号探探虚实,仔仔细细估量一番,心里不免沉甸甸的。他正要打道回府,忽然隐约听见从大平号的后院里传来一阵歌声。
这歌声似有似无,断断续续,古平原却一下子就听出是乔松年的声音,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入大平号,伙计笑脸相迎,他却看都不看,直趋后堂。
“这位老客,这后堂您可不能进!”两个伙计一把拦住。
“我找人!”
“您找谁,我帮您喊去,这票号的规矩您不会不知道吧,后堂非请勿入。”
古平原大怒:“哼,什么票号,是绑票吧!我有个神志不清的朋友在里面,是不是被你们关了起来?”
“古平原,你要撒野可是挑错了地方。”张广发袖着手稳稳当当走了出来,“后堂是存放银两的地方,你要硬闯,丢了银子算谁的?”
这时歌声又消失无踪,古平原也没把握自己是不是听清了,再做口舌之争徒然惹辱而已,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张广发,“张大掌柜,你做的好买卖呀,一出手太谷一县的票号生意就被你抢了个精光,再接下来倒霉的是不是就成了全省的票号?”
听他这样暗示,张广发面色变了变。眼下虽然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可是还没到能与全体晋商对抗的份儿上,自己京商的身份还是越晚暴露越好。
“古平原,你的气色也越来越好了,比起一年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威胁,也是在提醒古平原,别忘了自己一年前还在关外流放,如今也是个私逃的流犯。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古平原的心头火“腾”就起来了,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好友寇连材惨死在山海关,首级被挂关门之上的情形,他虽然没有亲见,可是这一幕在脑海中不知过了多少遍,每一次都像一把锯子在反复撕拉着。
就是不为自己蒙冤流放关外受的那些罪,只为了寇连材,这个仇都是非报不可。如今泰裕丰和大平号势成水火,王天贵和张广发互为敌手,自己身处其间,不妨借力打力,最好能把他们弄成两败俱伤之势。
“不,光两败俱伤还不够,一定要他们同归于尽!”古平原站在大平号的门外默默想着,忽然“哗啦”一声响,他循声望去,见是大平号的伙计把几个箩筐里的铜钱倒在一处,然后往街对面南北货店门口一抛,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众多乞儿一拥而上哄抢起来。
“铜钱、银葫芦,银葫芦、铜钱……”古平原嘴里一直念叨着这两句,他心里最清楚不过,自己以往在商场上赢了几次,归根到底都是有个“信”字打底,而对手都是不诚不信,这才让自己有机可乘。如今大平号的银葫芦立在那里,就等于是立了一个比天高的“信”字招牌,几十万两随随便便抛在街上,丢个铜钱上去就给个元宝,这家票号的底子有多厚那是人人“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不管是财主乡绅,还是平头小户,钱当然要存到一个可信的地方,张广发费大力气弄了这么一个银葫芦摆在门外,其实无非就是一句话,“把钱存在我大平号,一百二十个放心!”
这句话他既没写也没说,但是一个硕大的银葫芦比说一千道一万都有效。反过来谁要是想抢他的生意,空口白牙就是把嘴皮子磨破了,只怕也没用。
古平原不怕对手施阴耍诈,但是这种硬实实地立杆子还不怕撅,是最让人头疼的!大平号一有实力,二有信用,拿什么去和人家拼!
这个困局不破,京商和晋商就绝对无法走到两败俱伤的局面,只能是张广发一家独大,而且古平原敢肯定他的胃口还不止于此,吞了泰裕丰后,接下来就是蔚字五联号和日升昌,甚至乔家堡恐怕也在张广发的算计之中。
古平原想得头都大了,不知不觉走回到了泰裕丰门口,刚要迈步进去,忽然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被伙计推搡着一把推了出来,这老头立足不稳,踉跄几步险些栽倒,亏了古平原赶紧伸手扶住。
“进门是主顾,你们怎么能随便欺负人!”古平原生气地说。
那个看门的小伙计见是昨天刚上任的三掌柜,赶紧过来,一脸堆笑,“是曲先生让我把这老头撵出来的。”
“老人家,没摔到哪儿吧?”古平原关心地问,那伙计却捂着鼻子,嫌那老头身上一股腌臜味。
“我的钱、我的钱!”老头急了,挣扎着起身趴在地上四处捡着方才一把没拿住散落一地的铜钱。
“总共就一百个大子,也就一顿饭钱,真是乡下土货。”伙计一脸的瞧不起。
“你住口!”古平原忽然发怒了,他蹲在地上帮老人捡着钱,可是找来找去就只剩下九十九枚铜钱。
老人瘪了瘪嘴,掉下两滴老泪,“我这是跑了三十里山路来县城里存这钱,没想到转了一大圈,哪一家都不给存。这可倒好,钱没存上还弄丢了一个,唉!”
那小伙计不耐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钱,丢了过去,“赔给你,赔给你,有什么大不了。”
老人要去拿,古平原却一手握住了那大钱,“老人家,大平号您去了吗?”
“去了,第一个去的就是大平号啊,那么大的银葫芦,咱也开开眼不是。”
“他们也没给你存?”
“没有。”老人一脸失望,“说是最少要十两银子才给立折子,咱这村户人家,别说十两,就是一两银子也没有哇,这一百个大子还是省吃俭用留下来的。其实村里没贼,放在家里也成,可是听说在票号存钱有利息,我打算拿这钱存上吃点利,过几年给我那大孙子呀娶媳妇用。”
“哈哈哈!”那伙计在一旁听得捂肚子笑,“哎哟,你这土佬真是没见识,先不说一百个大子不会给你存,就算是存上了,二厘的利钱,你能拿去娶孙媳妇?别是想发财想疯了吧。”说完又是一阵笑。
古平原一声没吭,把老人扶起来,把那一个大子抛还给伙计,冷静地说:“你自己的钱自己留着,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泰裕丰的伙计了。”
伙计一下子笑不出了,张口结舌惊恐地看着古平原。
“老人家,我扶您进去立折子。”
“这是干什么!”曲管账见古平原扶着那个被撵出去的老头又走了进来,一脸的不高兴,从柜上出来指着问道。
古平原没理他,自己从柜上拿过一个空白折子,问明老人的住处姓名,按照规矩写了底单和折子,然后恭恭敬敬交给老人。“老人家,我给您写的是四厘的利,算是为刚才的事儿赔情,您往后要是还有闲钱,尽管拿到泰裕丰来,利钱我还给您从优。”
“哎,谢谢您了,掌柜的。”老头千恩万谢走了,可把一边的曲管账气坏了。
“古平原,你未免太擅专了吧!昨个儿王大掌柜说得清楚,让你专管跑街的伙计,你凭什么管到总店的外账房来了?”
票号店铺指的主要就是内外账房和银库,至于在外面拉头寸、收款子这都是跑街的范围。这乡下老头到店铺里存钱,是外账房该管之事,也就是曲管账一手负责,他见古平原才来了一天就插手自己的地盘,当然不能容忍。
“十两银子立折子,是票号祖传的规矩!多少辈儿没有动过了,你连这个规矩都敢破,来来来,我跟你去找王大掌柜评评理!”曲管账不依不饶,硬是扯着古平原的袖子到后院来找王天贵。
等他气急败坏地把方才前柜上的事儿一说,王天贵沉了脸,“古平原,我让你当三掌柜,专管跑街的伙计,是看重你足智多谋,又是个读书人,想让你去和附近村镇的富户、财主、乡绅多拉拉关系,给泰裕丰多弄些存银来。如今你和这乡下土佬打交道,一百个铜钱还给立了个折子,这不是瞎费工夫嘛!”
曲管账听完,得意洋洋地看着古平原,等着看他发窘。
古平原不慌不忙,对着曲管账正色道:“当初我第一次进泰裕丰,打了你一个嘴巴,你还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曲管账一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但是直到今天他都弄不明白古平原的用意。
“我当初一个铜钱立折子,就是看到了票号的弊病。好高骛远,瞧不起小主顾,就像曲管账你说的,哪怕全省上下一人来存一文钱,你也瞧不进眼里,对不对?”
“那也不过才几千两而已!”曲管账还是一脸不屑。
“这么久了,你还没明白,我要的不是那一个铜钱,而是折子后面的那条路。折子有价,主顾无价!财路无价!你懂吗?”
曲管账被教训得满脸通红,抗辩道:“那个浑身是味儿的土老头就是你说的主顾?嘿,他能有什么财路!”
“他能有什么财路,我接下来就让你看看清楚。”古平原不再理他,转头对王天贵说,“王大掌柜,既然让我负责跑街,我就要重新立些规矩,比如这一个铜钱立折子的规矩,还望王大掌柜许可。”
“嗯。”王天贵经营了一辈子票号,若明若暗地看到了古平原心里的想法,只是他眼下也看不清这条路走下去究竟能为泰裕丰带来多大的利润,但是无论如何是条路,古平原要闯,不妨让他试一试。
“好吧,我同意了。”
结果到头来,反是曲管账闹了个没趣,他心里气急,等上灯后伙计们在一起吃饭时,他特意留下没走,平素曲管账都是与几个账房先生一起去下馆子喝小酒,今日却一反常态留下与伙计吃饭,众人都有些纳闷。
果然吃了没两口,曲管账点着名开了口:“王炽,你说你这跑街怎么干的,窝囊不窝囊!去年英家营胡财主家那笔款子是你拉来的吧?今年县城里七大绸缎庄有五家用了泰裕丰的钱,是你跑断腿磨破嘴皮子放出去的款子吧?这几年三掌柜身体一直不好,我在大掌柜面前说了多少次了,王炽是个能耐人,三掌柜应该让他来当。”说着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可如今一个连票号生意都没做过一天的古平原堂而皇之占了你的位置。我听说下午怎么着,他还来找你商量去各乡各村拉头寸的事儿,你还认认真真地给他出谋划策,给他指点路子?别忘喽,你可是生意人,别做赔本的买卖!”说着用筷子隔空点了点王炽的鼻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伙计们本就为这事不平,曲管账开了口,大家自然敢言,一个个拍着桌子为王炽鸣不平,有个叫“矮脚虎”的小个子与王炽素来交好,他干脆站到了椅子上,“诸位,我早就听说,这个古平原是个浑身机括一按三响的机灵人儿,可是他到咱们票号来抖机灵可是打错了主意。听说他一来就改规矩,还说从明天起要咱们所有的跑街伙计都到乡下去拉头寸开折子,一个铜子不嫌少!”
他还嫌不高,索性又跨一步到了桌上,抡开胳膊唾沫横飞,“咱们可是泰裕丰的伙计,三大票号之一啊,去拉这种小头寸,传出去丢死人,别说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就连街口的小买卖也要笑话死咱们。再说了,王炽大哥做生意辛辛苦苦,咱们谁不服气!你们看看他的手,看看他的鞋……”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望向王炽,他指尖竟是平的,而脚下的棉布鞋上钉着铁掌。“王大哥跑街,算盘打坏了多少个,鞋跑坏了多少双,那个姓古的凭什么一来就压他一头!”
“可不是。”另一个身上脸上长着几个白圈癣,绰号“白花蛇”的瘦高挑儿伙计也站起身,他平地站着就和桌上的矮脚虎差不多高,脸上的神情也差不多,都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他今天还自作主张把看门的伙计辞了柜,要我说,咱们不能由着这个姓古的性子来,规矩也不能凭他一句话说改就改,不然过几天他真要骑在咱们这些老伙计的脖子上拉屎了。”
“对!”“对!”“说得没错!”周围的伙计们一片应和,他们平素都有自己相熟的主顾,定期去跑一跑,闲下来到茶馆喝杯茶聊聊大天,日子过得很是舒坦,听说古平原要改规矩,让他们去乡下泥腿子家拉头寸,先就是一阵打怵,接着自然是不情不愿带了怨恨。
曲管账没想到这把野火这么容易就点了起来,心中暗喜,但他还要防着王天贵知道后怪责下来,要拉个垫背的,于是故意站起身把手往下压了压,“都是自家的买卖,闹意气就不好了,既然大家推重王炽,我看这件事还是问问他的意思吧。”说着向旁看了一眼。
王炽铁青着脸坐在座中,筷子上夹的菜半天也没入口,听曲管账问,他这才勉强笑了一下,“三掌柜做事自然有他的一套道理,不过我前些日子去要账时淋了雨,受了寒气,打明天起要休养,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对,我腰疼,我也要向柜上请假。”
“我也是,要回家去看望爹娘。”
众人七嘴八舌,可把曲管账乐坏了,他心里暗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没了这些跑街伙计的帮忙,我看你古平原拿什么翻江倒海!”
古平原如今是三掌柜,月规银子足够他在外面租了间房,离着泰裕丰只隔半条街,是一座独院的其中一间。他一早起来挂念着生意,来票号看看伙计们都准备好了没有,要分派他们各自去跑的路线。谁知到了柜上,曲管账一脸的事有不巧,拿出一沓请假条子,第一张就是王炽,往下看全是跑街伙计,内外账房一个请假的都没有。
这古平原可没想到,看曲管账一脸阴笑,就知道是他在背后捣鬼。古平原深吸一口气,想着对策。要是去找王天贵告上一状,也许能把这些刺头儿伙计弄回来,但是难免让人小瞧了自己,而且那样做今后这个仇可就结下了,岂不正是中了曲管账的心意。
“这些伙计太不懂事了,票号如今正是多事,他们一个个都请了假,我要告诉大掌柜去,年底‘讲官话’时,非辞掉一两个不可!”曲管账假意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