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人,您不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市面不靖,票号损失惨重,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一下子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毛鸿翙半是求肯半是陈情。
“嘿,这你们唬谁?‘山西老抠能聚财’,是天下皆知的事儿。记得雍正年间,巡抚诺敏为了填补亏空,一借就是三百万两。巡抚能借三百万,皇上就不能借八百万吗!”
“那也要情愿才行,强借不等于抢嘛!”雷大娘听藩台这话直视山西商人的钱袋如朝廷的囊中物,越发忍受不得。
“大胆,大胆!”徐藩台气得脸色都变了,连连拍着香案,一指雷大娘,“雷掌柜,你几次三番出言不逊,是不是想抗旨不遵!”
“没有,没有,只是事出意外,还望大人容我们商量商量。”毛鸿翙急打圆场。
“唔,这倒可以!”徐藩台也知道这差使不易办,办下来后自己必然得户部尚书宝鋆的赏识,所以软硬兼施,也不欲逼得太紧。
“各位掌柜。”毛鸿翙到底是吃的粮多,把众人聚集起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抗旨的事儿就甭说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们还是想想怎么付银子吧。”
雷大娘此时也冷静下来,知道毛鸿翙说的有道理,皇帝是金口玉言,天下从没听说过有收回去的圣旨,如今事情既然无可挽回,自然是想办法熬过这一关再说。她道:“那好,我们去和徐藩台谈,钱可以借,但是期限要放缓,不然哪来的时间凑钱。”
“一起去谈不成,还是找个人去吧。”毛鸿翙冲王天贵一点头,“王大掌柜,这时候是不是该你出马了?”
王天贵的酒早就醒了,自打徐藩台念完圣旨,他就一言不发,心里七上八下打着算盘,此时见毛鸿翙点到自己,他装作不胜酒力,扶了扶头唉声不语。
“这老狐狸。”雷大娘暗骂一句,“还是我去吧。”
“日升昌去是正理儿。”毛鸿翙故意大声说了句,随后嘱咐道,“可别说僵喽。”
“放心吧。”恼归恼,办正事时雷大娘一向沉得住气。
“请教大人,既然朝廷说个借字,那可不可以不借?”雷大娘还是存了个万一的希望。
徐藩台早料到有此一说,他冷冷一笑,“可以,不过……”他抻长了声,“现在你们不给朝廷面子,将来汉口复庄之时,要朝廷的批文,可别弄得自己也没面子。”
雷大娘抿紧了嘴唇,她清楚徐藩台这个威胁的分量,看来要是不借银子,将来山西票号的势力再也难过长江。
“好,我们借了,不过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凑到这笔钱。”
“那不行,户部要你们七日交银,本官还帮着多争了三天,不能再多了。”“十天来不及,至少要二十天才行。”
“十五天,一个时辰也不能超,本官也要交差的。”
雷大娘闭上眼,把通省大大小小票号的经营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睁眼道:“好,就是十五天吧,但是没有时间送炉房熔炼,杂银、元宝、银饼子,藩库都得收!”
徐藩台知道票号掌柜们已经做了最大让步了,自己也不能欺人太甚,但也有一番为难的做作,最后勉强点头应允。
他走了之后,掌柜们立时吵成了一团,这么一大笔银子,怎么分摊是件极麻烦的事儿,有几个小票号的掌柜想到自己柜上存银不多,吓得一脸苦瓜相。
“都别吵了。”雷大娘忽然断喝一句,“听我的行不行!”
“像这样吵到天亮也没用,听听日升昌的吧。”毛鸿翙捋着胡子道。
“我看这样,反正时间紧迫,就不要把小同行牵扯进来了,就我们十八家大票号把这件事儿担起来!反正彼此斤两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就这样分摊下去也爽快些,不然若是通省均摊,只怕有些小铺子要扛不住的。”
扛不住自然要破产,雷大娘慈心一片,那些小票号立时感激欢呼,都把大拇指一翘。
“听听人家日升昌说的这话,才是真正的龙头老大。”
看那十八家大票号的掌柜还有些犹豫,雷大娘张口便道:“我日升昌领一百五十万两。”
“哦,那我蔚字五联号就领一百万两吧。”毛鸿翙跟着说道。
两个人这一开口,就去了三成,其他票商胆子也大起来,你三十万,我二十万,不一会儿剩下五十万两,不用说,那是留给一直没说话的王天贵。
“王大掌柜,以你的实力不会连五十万两都扛不动吧?”毛鸿翙不忘挤兑王天贵。
“不会,不会。我是想如今省内的大同行已经不止十八家了,大平号也应该算一份啊。”王天贵真不愧是老奸巨猾,他故意拖到最后,等剩下五十万两时再开口,既能把大平号这个对手扯进来,又能少扛二十几万两银子,真是一箭双雕。
雷大娘被一语提醒,冲着角落里始终缄默不语的张广发施了一礼,“这位大平号的张大掌柜,一向失礼少见了。大平号既然能立个银葫芦在街上,如此的大手笔,实力自然不凡,这次的事儿还望出些力才是。”
张广发抬眼看了一下厅中的诸位晋商掌柜,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踱了几步来到他们面前,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我没听错的话,雷大掌柜想让我也拿钱帮着朝廷垫款。”
“不错。”雷大娘笑容可亲。
“可是不行啊。”张广发故作为难。
“喔,请问哪里不行?”
“圣旨上明明说是让晋商的票号代垫赔款,兄弟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你不也是晋商嘛。”边上有个票号掌柜忍不住插言道。
“哈哈哈哈!”张广发发出一串得意的笑声,他把身子一横,挡在众人与戏台中间,身后火烛被他身形带着晃动起来,雷大娘就觉得这个不吭不哈的掌柜陡然间变得气势慑人,像是一只择人欲噬的黑豹。
“在下不才,京商大掌柜张广发,拜见各位山西同行了!”张广发这句话等了好久了,见李万堂的计策已然成功,这些山西票号的商人再也没有还手之力,终于把自己的京商身份一举公之于众。
“你、你是京商?”这真是落语如雷,炸得众人耳边一阵鸣响,王天贵惊诧地上下打量着他,身后这些掌柜们也是脸色大变。
“不错,京城李家!”
雷大娘心头震动不已,她看了一眼毛鸿翙,毛鸿翙也是紧锁眉头,他这一辈子与京商打过多少次交道,有输有赢,知道京城李家是个极其难惹的角色。眼下山西商人生意多舛,旁边又有强敌严阵以待,实在是情势不妙。
“张大掌柜,京商这么大老远来山西开铺子,怎么不早说,我姓雷的好约着各位同行去贺贺,这一向可真是太失礼了!”雷大娘眼里露出一片狠色。
“哈,诸位都是财大气粗,我那小铺子如何装得下这么多财主。不过如今不妨了,各位想来就来,一起来也没关系。”张广发对雷大娘的目光丝毫不避。
两个人话中都带着刺,但到底还是张广发占了上风。雷大娘冷冷一笑,“张大掌柜,可别说我慢客。方才你自己也说了,你是京商不是晋商,这里是山西的票商公会,今晚是晋商掌柜聚会,要是没什么事儿,你就请吧!”
张广发也是一笑,“京商晋商不就差着一个字嘛,等过几天把门口的牌子改了,我再来逛逛。”说完也不作别,大摇大摆径直走出门口。
“这分明是冲着咱们晋商来的!”有个小票号的掌柜气急败坏地说道。
“这还用你说。”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白了这个“二百五”一眼。“二百五”这个称呼说来还是票号创出来的,一封银子是五百两,二百五十两可不就是“半疯”吗。
“雷大掌柜,你说个章程,该怎么办?”
雷大娘也为难,想了半天,长长出了口气,“哪怕是在昨天呢,我一定会合同行去攻他,决不能让京商在山西有立足之地。可是如今……”
“如今前有狼,后有虎,能自保就不错了,这卧榻之侧少不得也得让人打呼噜了。别的甭说,先顾一头吧,大家快点去凑银子交给朝廷。”毛鸿翙摇头叹息,佝偻着腰晃着身子出了门口,留下雷大娘与众家掌柜相顾无言。
王天贵一路上沉着脸,等进了家门,回身一巴掌打在曲管账脸上,“废物!当初让你去查大平号的底细,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没查出来。”
曲管账吓得一个字不敢说,差点把腰弯成了两半。
“滚!去凑那五十万两银子。”王天贵没好气地说,话音刚落,就见如意从门外走了进来。
“怎么大半夜从外面回来?”王天贵诧异地问。
如意满心以为王天贵必在祁县过夜,没想到却连夜赶回,她虽然机灵,一时也脸色慌乱,定了定神这才说,“花月楼有个姐妹要从良,我去给她贺贺,姐妹们好久不见,多喝了两杯。”
“是嘛。”王天贵狐疑地盯着她,慢慢放松了脸色,“那进去歇息吧。”
如意这才放下心,却没发觉王天贵的眼睛一直盯在她的后面,直等如意走进内宅,他招手唤来管家,“明天把陈赖子找来。”
如果说先前铜价动荡,小买卖难做,以至于票号跟着伤筋动骨,那么这一次,李万堂策动户部尚书宝鋆讨来的这道圣旨对于票号来说简直就是挖心剜肺。
十八家票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凑了八百万两交给藩库,然而生死难关还在后面。买与卖之间,但凡稍有规模都要用银子结算,市面上少了八百万两现银,等于是停了通省的买卖。那些急着交易的客商每日聚在票号门前,从日出等到黄昏,手里拿着折子取不出银子,拿着银票兑不出现银,等得直跳脚骂娘。票号的掌柜伙计只好点头哈腰赔着情,好话说尽一箩筐,才能换得今天的账明日付,明日的账后晌付,管账的先生把账本子都翻烂了,拆东墙补西墙,就差把银库掀个底朝天,再拿筛子过上三遍了。
别家如此,泰裕丰的情形只有更糟,铜钱上才缓过一口气,银子又惹了大麻烦。跑街伙计们无钱可放,也拉不来头寸,都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打发时间。
矮脚虎愤愤不平道:“老子一年到头跑断腿才拉来一万多两头寸,朝廷可倒好,狮子大张口一下子就要了五十万两,这不是明摆着要咱们票号关张嘛。”
“关张倒不见得。”白花蛇尖酸地说,“只怕没几日就要被那张大掌柜并了去,泰裕丰变成了大平号的分号。”
“没门!”矮脚虎跳下桌子,“我日他祖宗,老子就是喝西北风,也不给京商干活!”
“有志气!”古平原在一旁赞了一句,“不过光骂人没用,一定要想个法子过了这一关才行!”
“没法子。”王炽在边上摇了摇头,他想了好久了,却是一筹莫展,“这可和上次设母钱桌子是两码事儿。票号的银库存银是硬功夫,来不得假。主顾等着提银子,库里没有,你变得出来吗?”
“王大哥说的对啊!”伙计们都是吃这一碗饭的,心里自然清楚。
“就真的没办法?”古平原陷入沉思,忽然一个伙计从外跑进来,把一张帖子交给他。
“哟,三掌柜真有面子,‘亮财主’下帖请你。”矮脚虎偷着瞥了一眼,失声道。
“对啊!”古平原眼睛一亮,“乔致庸有银子,找他去想办法。”
第8章
比八百万两银子还值钱的一只烧鹅
乔致庸看着眼前一进门就伸手借钱的古平原,想叹气又咽了回去。
“古掌柜,你先坐,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古平原听他这样说,眨眨眼睛不声不响坐了下来,他知道乔致庸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扯闲篇。
乔致庸想了想,一开口竟是百年前的事儿。“从前有个人叫李自成……”
李自成又称闯王,他逼死了明朝的皇帝自己登了基。可没多久又被大清军撵出了北京。他走的时候把明朝国库里的赤金都带了出来。等到了山西境内,这么多金子带在马上,马跑不快就甩不开追兵,于是便把金子埋在土里。后来李自成败走九宫山,这笔金子也就被人遗忘了。
等到了康熙年间,有个姓乔的农户耕田时一锄头刨出一个大瓮,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马蹄金,而且这样的瓮足有几十个,都埋在一起。封条虽然字迹模糊,可还能辨得出“闯王金”的字样。他是村中亢氏地主的佃农,亢财主知道这件事,连吓带骗把这些金子都弄到了手,于是发了家。亢财主的儿子结识了两个人,这两人用这些金子帮他开了一间买卖,就是大清朝开天辟地头一家票号。花用到此,金子也不过只用了一少半而已,其余的被亢家人熔铸成了五百尊金罗汉。
可是到了乾隆末年,亢氏子孙日渐凋零,生意也是每况愈下,竟然有破家绝嗣之危。亢家那一代的家长笃信佛法,佛前忏悔之时就把当年的事说给了无边寺的方丈。方丈告诉他,闯王留下的这笔金子上沾满了血,而亢家又是巧取豪夺而来,愈加不祥,以至于亢氏人丁不旺,如此下去真要绝子绝孙。亢氏家长求解脱之法,方丈便让他寻到乔家后人,将那还剩下的金子归还给了乔家。当时乔家的人便是乔致庸的先祖乔贵发。
古平原像听神话一样目瞪口呆地听着这段故事,这时忍不住插了一句,“原来乔家的财富是这样来的。”
乔致庸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仰慕的神色,“先祖贵发公虽然当时贫无立锥之地,可是眼见这笔金子是不祥之物,于是分文没动,而是将它们送到无边寺,交给了那位方丈,让这五百金罗汉每日在佛经颂诵中消减戾气。他自己拿着一串铜钱远走包头,二十年辛苦累积,开创了‘复盛公’的生意。”
“原来是这样,乔氏先祖可真是了不起。”古平原听了也很是佩服。
乔致庸点点头,“所以我乔家能有今日之成,全靠了几代辛苦创业守成,绝非是什么天赐财富。这笔金子的来历只有每一代乔家的家长才能得知,也必须同时立誓永远不打这金子的主意。”
“那何不就把金子捐给佛寺。”古平原问道。
“想过好几次,但终究觉得这样一大笔钱,用在正道上未尝不可,总好过给木雕泥塑涂抹金身。”
“方才古掌柜说要向我借钱,好去解通省票号的燃眉之急。其实有件事早在西安我就该告诉你,如今乔家已经大祸临头,非但银库里没银子,而且债主就要上门了。”
古平原大吃一惊,看了看乔致庸却没有一点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不相信地说,“乔东家在开玩笑吧。”
“不,我把银子都投在了南方茶山上,这是我为乔家今后几十年立下的基业。为此这两年的生意仗着乔家信誉好,欠了客商主顾们不少银子,原指望这一批茶叶到,立时就能大赚一笔。可是前日派出去的伙计回报,官军和长毛在长江一线激战正酣,所有北归的道路都断绝了,茶车被扣在军营里,看样子是没指望了。”
“……”古平原听得呆住了。
“这是我乔家的事儿,古掌柜不必跟着烦恼。”乔致庸一笑,“我请你来是为了别的事情,想请你帮个忙。”
“乔东家但讲不妨,只要古某能做到的,一定尽心尽力。”
“我想把那批金子给你。”乔致庸轻吐出一句话。
“什么!”今夜古平原听到的奇闻轶事不少,但都比不上这句话让他吃惊。
“你没听错。我要把这笔金子给你。”乔致庸想了好久了。苏紫轩咄咄逼人,必不肯善罢甘休,乔家眼下又是这个么局面,一个应对不慎立时就要坠入万丈深渊。再加上眼下山西一省的生意都陷入危难之中,这笔金子乔家立誓不能用,与其留着生祸患,不如拿去给大家解难。
将金子托付给古平原,一是看中他急公好义,在西安能为商界舍命出头,二来像雷大娘、毛鸿翙这样的人都是连枝带叶一大家子,只怕也不敢轻易接下这笔涉及叛逆的金子。
“前明、李闯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儿了,朝廷也未必追究吧?”古平原觉得乔致庸未免太过谨慎了。
“不然!李闯在九宫山兵败失踪,有人说他死了,却不见尸首,朝廷那道缉拿的旨意从未撤过,他始终是钦命要犯,虽然时隔这么久必定是不在人世了,可是一旦找到坟墓也要挫骨扬灰,后人一样是逆犯家属,至于这笔金子当然也就是逆产了,谁沾边都逃不过一个藏匿逆产的罪名。”
“我念一首歌你来听。”乔致庸说着把那日苏紫轩念的歌谣读了出来,“这歌其实把这笔金子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便是当日贵发公将五百金罗汉送到无边寺,方丈当场所作。你听那最后两句,‘那生意创立称雄久,全靠文法费嗟磨。相传是林青两公笔,这桩公案确无讹!’,你可知道这里说的林青两公是谁吗?”话说到这儿,乔致庸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林是顾亭林,青是傅青主。”
这两个名字一入耳,古平原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张口结舌看着乔致庸。
顾亭林又名顾炎武,傅青主便是傅山老人,这两个都是清初不食周粟的前明耆老,顾亭林更是反清叛逆,参与过多次起义,是朝廷严旨捉拿的要犯,怎么会与这笔金子扯上关系?
“他们就是当初帮助亢家建立票号的那两个人,山西票号称雄百年,靠的是暗押秘字和汇兑规矩,这些都是顾炎武和傅青主两人呕心沥血创建而来,至于目的嘛,当然不是为了帮着亢家赚钱。”
票号创立之初,完全是打着流通银钱便利商家的幌子,实则是为了与南方的抗清义士联络,将北钱南运,以便扩充军需,用作军饷,光复大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