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了。”古平原闭上眼痛苦地摇摇头,“二弟,我亏欠老师家实在是太多了。你帮着我照料一下老师,我这就去镇上请大夫买药。”
“可是、可是这天还没亮。”
“顾不得这么多了,娘要是问起,你就说是天亮才出发的。”古平原轻轻牵过马来,走出很远知道马蹄声不会惊了母亲,才扳鞍纫蹬上马疾驰而去。
这一次他比来时还要快,所幸道路刚走过一遍,何处险何处缓心中有数,天边刚一露鱼肚白,他便已经到了镇口土城的门口。
城门还没开,几个同样赶早进城的乡农靠在路旁的土墙边上打盹,古平原心里有事,不能这般等下去,便上前叫门。
喊了几声,倒有个团丁出来,可是一听古平原既不是官府差役,也不是传递驿报,不耐烦地道:“去去去,靠边等着去,我还当什么大事,搅了老子的好梦。”
“总爷,我真的是有急事,麻烦你行个方便。”古平原耐着性子道。
那团丁把眼一瞪:“给你方便?谁给老子方便?现在城外又是长毛又是土匪,万一开了城门放进来歹人,你担我担?”
他顿了顿,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不怀好意地笑道:“就是你,我看着也脸生,搞不好就是长毛派来赚城的。”
古平原知道和这帮兵痞子讲道理白搭,不如用银子摆平,不料伸手入怀才发现,自己的行囊匆忙间落在茶棚里,散碎银子都没带出,只有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缝在衣襟里。
这张银票是当初常四老爹替乔致庸开茶路,剩下了两千多两银子的余头,还给古平原时,古平原留了一半,剩下的给常四老爹重整家业。这张千两的龙头大票便是古平原此番回乡重整旗鼓干一番事业的本钱。他为了老师当然不会吝惜银钱,不过问题是贿赂这种事没有找零的道理,可也总不成把一千两都给出去吧。
古平原正在为难,那团丁已经老大不耐烦,打着哈欠就要往回走。
古平原真的急了,抬起脚来对着城门就是两脚,大喊道:“开门,开门。”
清晨时分本来最是安静,在一片寂然中,古平原这两脚不亚于两声炮响,城门楼子里回音响得吓人。守城的团练兵卒这几日被城外的战火早已吓成了惊弓之鸟,此刻一个个屁滚尿流爬起身,晕乎乎不知出了什么事。
“老刘,怎么了?”
“他娘的,是长毛还是土匪,多少人?”
这么七嘴八舌一问,那个先出来答话的“老刘”慌张地一指门外,“就一个,这贼胆子真大,单枪匹马就敢来攻城。”
众团丁听只有一人,胆子顿时大了,立时起了抓人请赏的心,纷纷道:“这定是长毛的探马,抓住他去领赏银。”
正待开城门抓人,就见从一旁的门领小房里不紧不慢走出一人,慢吞吞地开口道:“且慢,干什么去啊!”
“哎呦,郝老爷,怎么您老昨晚没去镇公所安歇?这把您老也惊起来了,罪过罪过。”
“少放屁,你们当我替知府大人巡视各县各镇的城守只是糊弄了事?不在城门这儿住上几日谁知道你们这群丘八是不是卖力守城。”来人点指笑骂道。
“方才你们说的那些屋里都听见了,敢情你们是要找死,门外的那一个不是长毛还好说,真要是长毛,身后必然躲着一大帮,就等你们开城门好打进来,你们这群混蛋,还想着抓人,别被人砍了脑袋去。”
这位郝老爷这般一说,弄得团丁们个个心里发怵,互相瞅瞅,方才那股子劲头早就飞得无影无踪。
郝老爷一哂:“瞧你们那脓包势,好歹也得问问清楚,难不成今儿一天都不开城门了。”
说着,郝老爷上了城墙,探头往下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姓郝的可是火眼金睛,别想蒙我。”
城门里的对话,古平原听得一清二楚,先是好笑官兵把自己当成长毛,随后听那郝老爷讲话算是头脑清楚,只是声音却有些熟悉,隔着城门见不到长相,等到他把脑袋一探出来,古平原登时就认了出来,喜道:“老风流!”
“嗯?”郝老爷没料到一早晨起来就有人叫自己的绰号,他自称火眼金睛,其实却是个大近视,拢目看去也瞧不真切,“你是谁?”
“我是小古。你忘了?当初到省里乡试,住在文馆里,你半夜说饿了,硬拉着我去吃施胖子家的油蓑饼……”
郝老爷登时忆起,一张嘴笑得咧开:“是古老弟啊,进来,快进来!娘的,你们这群贼丘八,吓老子一跳,什么长毛,这是老子的文友,当年乡试高中第3名的古才子,老子才中了个榜尾。”他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指挥团丁开了门。
古平原见遇到的是他,肚里暗笑。这姓郝的当初是个屡试不第的秋风钝秀才,差1岁就年届不惑还在乡试,偏偏乡试那一年古平原就与他住在文馆的同一间房里。
待到进了号舍发下考题,诗题扣的是个“迟”字,这郝秀才触了情肠,一首诗作的是《老女出嫁》,诗云:“行年三十九,出嫁不胜羞。照镜纹生靥,持梳雪满头。自知真处子,人号老风流。寄语青春女,休夸君好逑。”
他的卷子在房官那里本已黜落,偏那年阅卷的学政张大人也是个诙谐人,见郝秀才的八股虽然做得差强人意,诗却是自嘲自讽有真意,就提了上来,放在一榜的最末。
郝秀才中举变成了郝举人,他不谢学政大人,不谢自己的卷子,却偏咬定是沾了古平原的光,乡试之后连着请古平原吃饭喝酒,古平原也喜他为人爽快,不似文人虚伪,两人年纪差了20多岁,却就此成了莫逆之交。只是他那首诗传了出去,听到的无不掩嘴而笑,送了他一个外号“老风流”。
当年古平原赴京文试在安徽会馆里还见过他,这一晃儿6年多没见面了。郝老爷将古平原迎进城来,先就问道:“老弟,你不是被发配关外了吗,这想是被放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古平原含含糊糊地一点头,郝老爷忽地脸色一变,说道:“见到你,我突然想起一事,来,随我到一旁去说。”
“那可不成。”古平原心急如焚,哪有心思与他叙旧,便把自己来到镇上的原因说了。
“哦,那好,你先去办正经事,我呢,眼下在徽州府的知府衙门当个闲差,左右这几日也不走,转天去寻你说话。”
古平原在马上一拱手,两人匆匆而别。
背井离乡的难民一多,镇上的病人着实不少,大夫却只有一位,分身乏术无法前往古家村,问问白老师的病情,知道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便开了剂内服外敷的方子叫古平原自己去抓药。
古平原马不停蹄到钱庄兑开银票,抓好了药,依旧匆忙回转古家村。
这服药倒是对症,只是老师年老体虚,又延误了数日,所以用了药依旧是时好时坏,烧虽退了,神智始终不清。
这中间古家村的人都知道古平原回来了,算是村里不幸中的一件幸事。古平原人很大方,感激族人这几年照顾老母幼弟,见村里遭了这一场大灾,好多家已在为衣食发愁,便将身上那张买药兑开的银票拿出来,一半交由族里买米买面,虽然僧多粥少,可也帮村民解了不少燃眉之急。
就这样过了10多天,古平原日日在老师身边守护,人也累得瘦了一大圈。这一日,他正在木棚外煎药,古平文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大哥,族长要你去呢。”
“什么事?”
“听说是藩司衙门派人来村里巡视灾情准备赈济,族里几位长辈都在陪着,不知为什么也让大哥去。”
古平原皱皱眉头,他是逃人身份,眼下虽无人知晓,可他却不愿与官府的人打交道,但既是族长有命,也不能不去,交代弟弟几句,便向山下走。
古家村现下是一片瓦砾,只有村头的土地庙因为与民宅距离较远,安然无事地躲了一劫,几位村中耆老便在庙里与一位七品顶戴的官儿相坐而谈。见古平原进来,族长忙介绍说:“乔大人,这边是小老儿说的古平原了。”
外面眼光刺眼,古平原乍一进来看不分明,定睛一瞧后差点失声叫出来。
这乔大人正是半月前刚刚分手的乔鹤年!
就在他怔神的时候,乔鹤年已是抢先开口了。“古平原,本官此次特奉布政使大人之命,到歙县各乡巡视灾情,一进村就听闻你急公好义,仗义疏财,古家村才没有饿死一人,这功劳不可谓不大。”
古平原机智极了,一听乔鹤年的口气是要装作素不相识,便连忙跪倒答话:“大人言重了,草民也读过几日圣人书,知道‘报本返始’的道理,生于斯长于斯,怎能忍见乡亲们受苦而不伸援手。”
他这一跪,乔鹤年才有些发窘,好在边上一人搭了话。
“大人,古平原是我的知交,当年乡试高中第三,是有名的神童才子。”古平原这才发觉,郝老爷竟也在座。
“哦?”乔鹤年却不知此事,真正诧异万分,“既如此,那便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如何自称草民?”
“嗨,大人有所不知。”郝老爷将当年的那段往事解说了一遍。
古平原见村中耆老俱在,心想这正是个解释的机会,不然连日来总有人问自己为何刑期未满便已返回,真要是惹得人动了疑心,告到官府去可就麻烦了。他于是接着郝老爷的话道:“本来10年刑期未满,却正遇上先帝爷驾崩,新皇继位施恩,泽被万方,连我这罪余之人也得沾雨露,被提前释放了回来。”
这可不是他信口胡编,事实上就在他逃进关的半个月后,朝廷就发了大赦的旨意,像古平原这样的罪名都在赦免之列。这也真是阴差阳错,古平原要早知道有这么一道旨意,何必冒死逃进关里,如今不但不能被赦免,而且还罪加一等。万幸的是,这些日子他一打听,关外军营并未行文抓捕,看起来是营官们为了免受看管不严之罪,沆瀣一气将此事掩盖过去了。也就是说,只要没人举发,自己在关内是虽险实安,只是要时时留神别往枪口上撞就是。
乔鹤年也是第一次听古平原说起这段往事,他先命古平原起身,点头感叹道:“时也,运也,命也。不过功名虽然革去,腹有诗书气自华,观你此番行事便可见你的志气。大丈夫处世立命,也不必将功名过于挂怀,俗话说的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这句话正说到古平原心坎里,他恭敬地答道:“是,大人教诲,平原谨记。”
“你们多年之交,见面想必还有话说,我还要到南山看看,郝夫子不必跟随本官了,就在这儿与你这位老弟聊聊。”说着,乔鹤年向古平原使了个眼色,暗示自己先去处理公务,有话不妨慢慢再说,便在几位长老的陪同下继续巡视,留下郝老爷与古平原在庙中相叙。
两人少不得叙叙别后的情形。郝老爷是两番京试不得意,他倒乐天知命,知道自己中举已是侥幸,就绝了考进士的心。举人是衣冠中人,按例不得补缺,但可以在衙门谋差,至于是否成功,全看人缘好坏。郝老爷这几年便在安徽各个衙门间游走,亏得他为人圆通,时不时能得份差事。有差事则必有油水,郝老爷大事办不了,小事却不断,一年下来日子过得倒也滋润。像这一次,上头派人来巡查灾情,他便跟着候补知县乔鹤年一同前来,名义上是协同帮办,其实不过跟来溜溜,回去领一笔差费而已。
古平原也拣着能说的,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与郝老爷讲了讲。等到他说完,郝老爷的脸色却沉重下来:“唉,当初你出事,我也在京里,却没能帮上什么忙,事后想起总是……”
“郝大哥。”古平原摇手道,“你在京城也是人生地不熟,自然有心无力,再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又何必内疚呢。”
“话不是这么说,你我相知一场的朋友,有件事嘛……”郝老爷素来爽朗,难得有这样如鲠在喉的样子,古平原不禁也起了好奇心。
“郝大哥,你有话就直说好了。”
“那我就直说了。”郝老爷正了正身子,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当初在号舍窗外报假信害你的那个王八蛋,其实并非没有找到,考场森严,哪怕飞进一只苍蝇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又不是神仙,怎会没人看见呢?”
古平原做梦都没想到郝老爷说的竟是这件事,虽然早知道了是张广发干的,可也不由愣愣地听他说下去。
“我听说顺天府的人第二日就抓到了那个人,可是隔日又悄悄放了,也不说抓对抓错,包括考场内的佐役在内,都被警告不得再提此人。”
“那、那这个人呢?”古平原急急问道,他想知道的是,此后有没有人再追究此事。
“不知道,放出来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有几次在府县接了进京公干的差事,还特意趁便打听此事,时过境迁,消息倒也不是那么严了,你猜怎么着?”郝老爷向两旁看了看,稍微放低声音,“据说这个人之所以能被放出来,是京商使了银子上下打点的缘故,而且还以京商的势力向顺天府施压,顺天府尹杨大人官声素来不错,最后却也缄口不言。”
“京商?”古平原喃喃自语,他本以为张广发一死,自己当年蒙冤真相就要石沉大海,想不到郝老爷一番话让他再看见一丝光亮,“原来是不只是他陷害我,还有京商的其他人也在从中作祟。”
“不过……”古平原细一想越发不解,“我从进京到入闱不过短短一个月而已,要说无意间得罪一个人或者可能,若说得罪了京商,还要施重手对付我,这、这不是笑话吗?”
郝老爷摇摇头:“刑名案子这些年我也经手不少,有些事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透也瞧不明。”他从腰间抽出短烟杆,装了一袋旱烟点着,长吸一口吐出来,接着又道:“刑名案子总要有个缘由,往往是案情离奇,动机却司空见惯。比如雍正朝湖广的九命奇冤,审到最后才知道,不过是大妇嫉妒小妾引发;再如嘉庆朝山东知县自尽案,昭雪之日方才明白,是上司贪贿,下属不肯从恶,结果被上司买通他的仆役勒毙,伪装成自尽。凡此种种,归根到底大都是因为‘恩怨情仇名利’这六个字,不过也要人证物证俱在,再遇上个通达事理的官儿,加上一个律例明晰的师爷,这才能水落石出。至于你的这桩案子根本连审都没审,想弄清楚岂不是痴人说梦。”
这话说来就十分在理了,古平原也知道这么多年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张广发一死更是死无对证,郝老爷的话一点不错,自己还是不要抱什么希望的好。不过郝老爷说到“恩怨情仇名利”,古平原心中忽然一动,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抓不住,正凝眉苦思,土地庙外有人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依我看,郝夫子便是深明律例了。”
说着,乔鹤年一个人走了进来。
郝老爷连忙站起身:“鹤公,想必是公事已了,辛苦了。”
古平原还待要跪,乔鹤年抢先一步扶住他:“平原,依你我的交情,当着外人的面不得不维持官制体统,如今只有你这位知交在,你又何必如此。”
“你们……”郝老爷睁大了眼睛。
古平原见乔鹤年不欲隐瞒,自然也就拣着紧要的把自己在山西如何与乔鹤年相识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事情有繁有略,还有些根本不能提,像与乔鹤年联手摆了恭亲王一道的事儿,古平原便只字不提,吊死岭的事情更是三缄其口,而且为尊者讳,古平原也没说太多乔鹤年家里的事情,结果到头来,变成说自己多,说乔鹤年少,这一段经历真把郝老爷听得目瞪口呆。
“哎呀,古老弟,你、你可真行啊!遇风成龙,遇雨成虎,功名虽然没了,经商也是这般出色,了不起!”
古平原谦虚几句,乔鹤年忽然面有忧色:“要说你们这个村子,也真是毁得厉害,方才我在村里转了一圈,各家各户的宅子还有族中的祠堂都烧个干净,这要全都重新盖起来,还不得几万两银子?”
古平原刚一开口:“大人……”
“平原,你我的交情,这样一叫岂不是疏远了。”
“那我随郝大哥,称你一声‘鹤公’。”这是官场中人的称呼,听来也很得体,乔鹤年点了点头。
古平原接着道:“鹤公,想必你也看见了,茶田没事。我们村除了外出经商的,便是以种茶为生,眼看春茶就要采摘,只要卖出茶叶,家家都能缓上一口气,省吃俭用几年也就把房子重盖起来了。”
乔鹤年听罢微微摇头,郝老爷更是冷笑一声:“只怕没那么容易。”
“郝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从省城先到了县衙门,听户房里的书办讲,茶商目前集合在一起,都不肯来收遭灾这几县的茶叶,鹤公为此事正在发愁呢。”
古平原吃了一惊:“不收茶?这是为何?”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如你方才所说,遭灾的地方急等钱用,茶商拖上一拖,价格就能压低。”郝老爷不屑地说,“都是本乡本土,就这么黑心,难怪人说无商不……”他看了一眼古平原,把后半截话又咽了回去。
古平原一点就透,忙问:“府县难道也坐视不理。”
“这要如何理法?他们又不是强买强卖,只是攥着银子不肯买,大清律四百六十条,没有一条能治得了这帮奸商。就是知府大人也只能请来他们中带头的人好言相劝,半点也奈何不得啊。”乔鹤年苦笑道。
“我懂了。他们也是瞧准了村里无钱将茶叶外运,只能卖给他们,所以才有恃无恐。”古平原又问道,“带头的是哪一个?”
“听说是叫侯二爷,外号叫‘油二爷’,是个茶霸,这次的事就是他上蹿下跳撺掇着一帮茶商干的。”
“原来是他!”古平原一听侯二爷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暗自咬了咬牙。
乔鹤年看了看古平原,又看看郝老爷,心里也在不断动着念头。他自从到省城的藩司衙门禀到,上院投帖,藩台只是拨冗一见,语气冷淡,根本不提补缺的事儿。乔鹤年倒是日日上院听候,可是挂牌的差事无论是缺还是差,总无他的名字。辗转一打听,本省藩台便是户部出身,不用问,宝鋆必是打过了招呼,自己想在这个人手里补到缺,只怕是难如登天。
就这样拖了十来天,乔鹤年坐困愁城,好几次绝望之下想掼乌纱辞官,但都为了赌一口气忍了下来。又过了几天,歙县受兵灾一事层层上报,藩司衙门派下差事,找人去各乡巡查,结果不但没有自告奋勇之人,反倒是派到的人纷纷都病了。其实说破不出奇,赈灾本是肥差,可惜这一趟的灾是兵灾,而且袁甲三袁巡抚的兵就是始作俑者,一旦出去巡查,回来必得行文细禀,不说是当差不力,说了便要得罪巡抚大人。而且袁巡抚必定要遮掩此事,赈灾款项估计很难拨下来,到时候派去巡查的官员首当其冲,夹在巡抚和怨民中间,非被磨成齑粉不可。
看起来是没人肯去了,偏偏就有人胆子大。这个人正是乔鹤年,别人觉得这差事弄不好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可是乔鹤年却眼光独到,看出来藩台为此事为难,巡抚也是一样,这差事若办好了则本省两位大员都欠了自己一个人情,反正拖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拼上一拼。就这么想着他把这差事接了下来。藩台正在发愁,他掌一省钱粮,赈灾是份内之事,若不去做,万一灾民暴乱,那就非同小可,本来是巡抚惹出来的祸,最后变成自己替人挡灾,那太不划算了。
难得这个时候乔鹤年自告奋勇,藩台自然喜上眉梢,把乔鹤年招到衙门签押房,一反常态温言以对,同时话里话外的意思透露出来,如果这一趟差圆满地办下来,可以保乔鹤年实补一个州县缺。
为此,乔鹤年一路上动了不少脑筋,他也看出来了,歙县受灾虽重,但是刀兵之灾毕竟不同于旱涝蝗,受损的只是民宅民居,庄稼特别是歙县人赖以为生的茶田大多完好。这就好办了,只要茶叶卖出去,老百姓手里就有了活钱,乔鹤年自己也是穷人出身,对老百姓的心思最了解不过。只要没到绝路上,只要还有一口吃喝,哪个肯去造反作乱?银钱到手,老百姓的心思自然就转到了如何用这笔钱重整家业上,所以有没有赈济银子倒不打紧,当务之急是赶紧帮着百姓卖茶。
谁知事不凑巧,碰上了侯二爷借机欺行霸市。知府大人调停时,他是上面委任的专差,所以也在座,算是与这个侯二爷打了一次交道。他冷眼旁观,这个人豺视狼顾,一脸的贪色,仗着有财有势,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面上倒还恭敬,但是话里夹着骨头,一口一个朝廷法度,不能强令商人收茶,结果是噎得乔鹤年无话可说。
卖不掉茶就真要起大乱子了,可以想见的是,到时候替人受过的就不是藩台,而是自己这个七品芝麻官。乔鹤年为此急得睡不着觉,夜里忽然想到当初在安庆城下分手,古平原曾经说过,他的家乡就是歙县古家村。经过山西一番遇合,乔鹤年深知古平原商才了得,这件事保不齐他就有办法。所以乔鹤年来古家村,不是无意间遇到了古平原,根本就是特意来移樽就教。
乔鹤年自觉得与古平原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当初在蒙古,他是古老板,自己是小伙计,是患难之交。回到山西,古平原慷慨解囊,助了自己一臂之力,后来更是联手驱逐了王天贵,这交情更是非比寻常。自己一度沦落为匪的事儿也只有古平原知道,看样子他是不会泄露,但也要结以恩义才能放心。更何况自己孤身来到安徽为官,想要有所施展,看起来必须借重这个人的能耐才行。
一想到这儿,乔鹤年觉得应该把来意挑明,免得被古平原看出来再说反倒不妥。
“事情便是这样,想等官府的救济那是镜花水月,若是茶卖不出去,难保没有暴民作乱的事儿。”乔鹤年把事情经过一讲,压低了声音,“平原,自己人说老实话,搞不好袁巡抚正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