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记的生意最近蒸蒸日上,归根到底是鹤公帮忙,吃水不能忘了打井人。”说着,古平原往前凑了凑身子,“我听郝老爷说过这水道上的事儿,想必这两个月也闹了亏空吧,若是依旧在过往船只上加厘金,岂不是步了前任的后尘。”他看了一眼钱夹,“鹤公放心,这笔开销平记还承担得起,决不让鹤公为难就是。”
乔鹤年眼睛一亮,“既不扰民,又能办差,若真如此,我这个官儿就好当了。”
“鹤公,你晓不晓得,歙县的知县大老爷乌纱顶戴被撤了。”
“也是昨日去知府衙门才知,我这个替罪羊没有杀成,自然要另寻一只来杀。”乔鹤年语气平淡,心里却不平静,与古平原两人互视一眼,发觉彼此想的都是一件事。
“眼下还谈不到,我刚被派差没几日,尚无功绩可言,何况一省的候补官不知有多少人想谋这个位置,眼下布藩台让县丞暂时署理,心里打的主意不问可知。”乔鹤年汲了一口江心水,摇了摇头。
平记为乔鹤年凑一笔应付往来官船的银子已经是颇为吃力,若说还要筹钱到藩台衙门去打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古平原一时也无法可想,官厅里一时沉默起来。
“平原,你也不必为难,老实说花钱买缺的事儿我没什么兴趣。”乔鹤年先开了口,接着又把话转到古平原关心的事情上,“眼下有一笔生意,是个赚钱的机会,就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鹤公说哪里话,赚钱的生意我自然有兴趣,就不知是哪一路的财?”
“说起来,这件事实在是积德行善。”
消息是新安江上的水手带来的。自从太平军的忠王李秀成率军攻陷浙江首府杭州,巡抚以下的满城文武几乎死伤殆尽,为朝廷平长毛以来最为惨烈的一仗。杭州,人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已经百年没有遇过兵事了,又在江南最为富庶之地,家里藏有万金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长毛这一来为了保财更为了保命,不能不扶老携幼地逃亡,可是又舍不得离开家乡太远,于是边逃边观望,发觉长毛追得不紧,逃到杭州城南边一处名为“天外天”的福地便停住了。
之所以逃到这里,是因为天外天是一处梵园,也就是放生之地。大凡富庶之地,家里常有信佛的老太太,没事就到集上,买了鸡鸭鱼鳖之类的放生,选的就是这一处天外天。像杭州这种地方,日日有集,很多家都没有三日余粮,逃难时更是仓皇出奔,来不及带什么吃食,所以天外天的鸡鸭就遭了殃,不到十日工夫,只剩下满地的鸡骨鸭毛。
“杭州城陷已然一月有余,听水手说,逃到天外天的人饿得连耗子窝里的食儿都刨出来吃了。”
“鹤公是指点我到那里去卖粮?”古平原听明白了。
“卖粮?如今你就是挖些草根儿去,到了那里也不愁卖的。关键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要知道长毛可是近在咫尺,说一声来攻,只要两个时辰就能把那里碾为齑粉。否则明摆着的好生意,为什么没人去做?”
古平原走到门边,望着东逝的江水思索着,忽然问道:“李秀成这个人,我听说是长毛里的秀才,是真的吗?”
“一点不假,长毛里若说还有人才,文是伪忠酋李秀成,武是伪英酋陈玉成。”
“这个人可嗜杀?”
“不但不嗜杀,而且很注重民心,说实话,要说在百姓中的人望,哪个也比不过他。”
“那就是了。既然两个时辰就能打下天外天,却迟迟一个月都不动手,想必是李秀成有令,约束部下不得骚扰这些难民。照此看来,运粮过去看似如履薄冰,实则如履平地。”
“你可想好了,真要是陷在里面,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乔鹤年是真为他担心。
古平原笑了:“富贵险中求,更何况就像鹤公说的,这是一件积德行善的事儿,老天爷也会保佑这笔生意能做成。”
古平原知道商机不可失,特别是这种生意,机会更是转瞬即逝。他让弟弟在潜口镇上的磨房里定做了几百斤的白面肉馍馍,同时在江上渔民手中购得了一批咸鱼干。货好进,运货的伙计却不好找,花了重金才雇来几个敢收钱卖命的壮汉。连同几辆独轮车一起上了一条回空的粮船,沿新安江、富春江一路往东,直奔杭州城边。
古平原知道,虽说李秀成有军令,但是自己这批粮食却是不受保护,所以行船时加着小心,好在漕船水手有经验,夜路无灯也可驾船,这就少了许多危险。天外天原本就有一侧通着江边,下船之后几辆独轮车吱吱呀呀,不多时就看到了许多憧憧的人影。
等来到近前一看,古平原虽然胆子大,可也不免心里打了一个突。这哪里还是人,分明是一个个饿鬼,饿得皮包骨,一副竹架子上撑着衣服而已,看那走路直打晃的样子,只怕随时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古平原指挥着几个伙计,将独轮车推到人群中,然后掀开其中一辆车上蒙着的油布,馍馍散发出的香气顿时把这些灾民的眼睛都吸引了过来,人也不由自主挪着双腿凑了过来。
江南人物的俊雅知礼此时方才显得分明,如此情形下,居然还有一位老者上前勉强一揖,张几次嘴才发出声音,“这位小哥儿,敢问你这馍馍可是卖的?”
“是。”古平原担心他跌倒,伸手相搀。
“那、一个馍馍要多少钱?”
这个问题临来时古平文和乔鹤年都问过,古平原却一直没说,此时他回身拿过一个采茶用的背筐放在地上。
“各位看着给就是,实在没钱,白吃也行。”
谁也没想到是这个卖法,跟来的伙计都睁大了眼,心说这位古老板真是疯了,甘冒奇险运来粮食,要个天价也不过分,居然说什么“没钱白吃也行”,敢情是来做善事的。
这些人彼此看看,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那老者看样子似乎是杭州城中的耆老,定睛看了看古平原,又问了一句:“你这粮食是从什么地方运来的?”
“徽州,沿新安江而来。”古平原老老实实地说。
老者点了点头,“那可不近哪。”一边说,一边伸手过来,在独轮车上拿起一个白面馍馍。
伙计们心想,看见没有,有一个白吃的,就算开了头了,谁都不给钱,那咱们这趟连水脚钱都得赔进去。
“咣当。”老者拿了馍馍,然后往筐里丢了块东西,颤巍巍走开了,边走边咬了一大口馍,馋得边上众人直咽唾沫。
一个伙计好奇地探头往筐里看去,吓了一跳,一块不下十两重的金子正躺在筐底。
十两金子就是二百多两银子,比这一趟进货的本钱还多,伙计看得眼睛都要鼓出来了,再看古平原的脸上也有一丝讶异,却是一掠而过。
有人第一个掏钱,后面的人便有样学样,有往筐里丢元宝的,有丢银票的,还有丢首饰细软的,不多时筐里的银钱珠宝已经冒了头,独轮车里的馍馍却还没见底呢。
伙计们早就看傻了,这一趟何止是一本万利。古平原心里也暗暗吃惊,他想过一旦到了天外天,这里若有明白事理的人,一定会出高价买走这些馍馍,但是没想到杭州城的富户这么有钱,出手这么阔绰,这一趟真是赚得盆满钵满。
“年轻人,你这一趟可发了大财了。”那个老者吃饱喝足,神态也从容下来,笑呵呵地看着古平原。
“老丈,我说实话,临来时没想过赚这么多。”
“肯说这句话,足见你是个诚信经商的人。那你知不知道,你说了可以白吃,我为什么还出手就是十两金子?”
“这些馍馍顶多就够这里的人吃上三天,您怕我三天之后不来,那您就还得挨饿。”古平原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
“所以就算你真的慷慨大方,我们也不敢白吃你的。”老者眼里笑意更浓。
古平原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出手就给了十两金子而不是一两呢,就算是一两也不少了,你下次还是会来。”
“这……乞道其详。”古平原一时被问住了。
老者用狡黠的目光看了看旁边正在交头接耳的伙计,“因为我要他们把这个事传扬出去,知道的人越多,今后运粮食来卖的人也就越多,彼此竞争,不必讲价,粮钱自然就降了下来。所以看起来这第一次我们吃了大亏,不过下一次,下下一次,我们花的钱会越来越少,通扯起来还是不吃亏的。”
古平原这才恍然大悟,心里暗自咋舌,杭州人不愧有“杭铁头”之称,困厄之际犹不失本色,自己今后与浙商打交道,还真要留神在意。
“起初我担心你是趁机来‘杀瘟猪’,现在看来你是个实诚人儿,我是多虑了。”杀瘟猪就是敲竹杠,古平原当然不会做这种发难财的事情,这时旁边一个木棚里隐隐传来一声呻吟。
“哟,把他给忘了。”老者拿了个馍馍走过去。
木棚里躺着个30多岁的病头陀,衣衫破烂,面容瘦削,一张脸烧得通红,一看就是在打摆子,神智已经不清楚了。
“他是这天外天管放生的僧人,说起来就是城里几家信佛的富户凑钱请他看着这些活物,别被人盗去吃了。”老者说着也苦笑,“我们刚来时他还好好的,前几日却感了风寒,一下子病倒了。”
风寒不是恶症,奈何此地无药,那便凶险了,看样子这个人要是再不用药,一条命很难保住了。这里缺医少药,要是传起疾病来可是大事,古平原心里暗暗记下,下次来时除了粮食,还要带些成药。
老者说得半点不差,古平原从杭州赚了一座金山回来的消息像长了脚一样,没出几日就传遍了徽州。侯二爷听到这个事儿后,气得不行,把得力的大伙计朱志找来,嘴里连声咒骂:“这个姓古的王八蛋,当初坏了我的好事,我正琢磨着怎么跟他算账,这可倒好,居然让他借机发了这么一大笔财。”
“不行,这个好机会绝不能拱手让人,你,”他一指朱志,“有样学样,立刻采办粮食装船,去杭州天外天。”
朱志吓了一跳:“东家,那长毛可是杀人不眨眼哪。”
“废物,人家姓古怎么不怕。”侯二爷连哄带吓,到底让朱志带着一批粮食去了。
两天之后,朱志哭丧着一张脸回来了,一船粮食怎么运去怎么拉回来,别说金山银海,就是一个大子都没赚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侯二爷都要气炸了。
“东家,您听我说啊。”朱志也一肚子委屈。
他把粮食带到了天外天,路上倒是没出什么事儿,可到了地儿准备开张卖粮,价格完全是按照侯二爷的指示,是天价,只准涨不许降。
“没人买,他们手头还有上一次古平原来时卖出的存粮呢。我就打算啊,等上两天,等他们的粮食吃完了,自然要来买咱们家的粮,到时候蝎子粑粑——独一份,由不得他们不掏金子。”
“这主意没错啊,可怎么会一个大子都没赚到呢。”
“等到他们又快断粮的时候,那个古平原又来了。敢情人家掐着点呢,价钱呢比上次低,连咱们的一半价都不到,杭铁头自然买他的粮食。东家你说了,不许擅自降价,我不敢做主,眼瞅着卖不出去,只得把粮船又带了回来。”
侯二爷只觉得嗓子里噎得慌,仿佛一个白面馍馍堵在里面,吞不下吐不出,瞪着眼睛刚想说什么,朱志又说:“回来路上,又有几家粮船闻讯去卖粮食了,我想啊,今后这天外天的粮价必然回落,再想像古平原那样大赚上一笔,是没机会了。”
侯二爷听得又嫉又恨,咬着牙正没奈何,朱志趋前低低道:“东家,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侯二爷没好气。
“我在天外天看见一个人。”
“废话,那儿不全是人吗。”
“这个人可不一般。您还记得吗,去年年初,李续宾李提督领兵在三河镇附近打长毛,当时本地商人一起请李大人赴宴,宴席上有个营里的帮办,官衔不过六品同知,蓝翎子而已,可是李大人却对他毕恭毕敬。”
朱志这么一说,侯二爷想起来了:“对,有这回事儿,可那个人他的身份……”他忽然意识到了朱志话里的意思,“慢着,当时朝廷的军队被陈玉成设伏,几乎全军覆灭,这个人已经阵亡了。”
“可我看见他了,嘴里还嚼着白面馍馍呢。”朱志当天曾随侯二爷赴宴伺候,话说得笃定无比。
侯二爷半张着嘴,眼珠子转了半天:“啊”地一声,“我懂了。怪不得当初官府的告示上,有这么一句‘力战而死,骨骸未收’,原来是障眼法。”
“是。不过依着小人的见识,这件事咱们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
侯二爷没言声,站起身在厅里厅外来回走了好几圈,忽然转过头:“你说那个姓古的是掐着点去运粮贩卖?”
“是。”
“唔,你是不是有个嫡亲的大伯,叫朱老六,是个货郎。”
朱志奇怪地应了一声,侯二爷又道:“听说,他也时常去长毛的领地卖些东西。”
朱志大惊失色:“东家,您明鉴,我大伯可绝不是乱匪,不过是有些小贪心而已。您放心,我这就回去跟他说,让他再也不可到长毛那儿去卖东西。”
“你放心好了,我没有难为他的意思,反倒还想让他多赚几个钱。去,让你大伯晚上下灯后到我家来一趟。”说着,侯二爷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
朱志跟着他有七八年了,一见便知道他没安好心,可是大伯的短儿在人家手里攥着,没奈何只得点头答应,甭管是谁要倒霉,只要别牵扯到自己身上就谢天谢地了。
“老太爷,不得了了。”前番与古平原打交道的那位老者姓李,是个浙商前辈,开了一辈子的绸缎庄,如今歇手不干了,给儿子捐了个五品官,在京城鸿胪寺当差。这样的家世,兼之辈分又长,所以这群逃难的人都尊称一声“老太爷”。
他正在木棚中,对着那头陀说:“佛家师父,全靠了这位古老板帮忙你才拣回一条命。要不是他带了药来,早几日你怕就去见佛祖了。”
头陀支撑着坐起身,怔怔地不言语,眼里空洞无神,像是没听见一样。
“你这出家人怎么这样,人家救了你倒没一个谢字。”老太爷有些不满。
古平原倒没多想,只当出家人看破生死全不在意,反倒是前几日来时照料这个神智昏昏的和尚,他迷迷糊糊间往自己手里塞了一块玉佩,嘟囔着什么“人不能进祖坟,玉难道也不能进祖坟”。古平原不解,只得暂时把玉佩收了起来,现在看和尚醒了,他刚想把玉佩从怀里掏出来还回去,就听外面一个人大呼小叫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这些人都是惊弓之鸟,一看这架势顿时惊慌起来。
“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说。”跑来的这个人是老太爷派出去的一个探子,就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李、李秀成派兵马来攻打天外天了。”
“这是哪儿来的消息?”
“我听下城的吴二狗说的,他当了长毛,还当了个小头目。他还说派来的都是忠王府的王府侍卫,是李秀成的亲兵,个个骁勇善战。”
“一晃儿快两个月了,突然来攻所为何事呢?”古平原在一旁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形势危急也没时间让他再想下去了。
古平原知道自己要脱身并不难,江边的船还在等着,可是这么多人没十条八条船是无法尽数撤走的。见眼前这帮人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古平原便只寻那个李老太爷说话:“老太爷,这时候不能再念什么乡土了,要走得越远越好。”
“我知道,我知道。”老太爷连连颔首,又摇摇头,“当初实在走错了这一步,也怨我,人老舍不得离乡,眼下要逃可是无车无马,怕是害了大家了,唉!”
“不要紧,进山有两条路,我估计长毛肯定也是分兵两路而来,咱们动作要快,把木棚子都拆了,用独轮车运到道上去。”
“这拦不住人家的马呀。”
“放心吧,我有办法。”
老太爷见古平原说得笃定,便把大家召集一处,拆棚子往路上运。
古平原也没闲着,命一个伙计即刻回到江边,开船往回走,半个时辰内遇到的船都要拦下来,和船老大说明白,甭管船上面是运粮运盐,全部倒到江里,然后火速赶来救人,至于货款将来由这些富户十倍赔偿。
古平原派出了伙计后,自己又赶到山路上,一把火烧着了那些拦路用的木头,火势一起至少能拖延半个时辰。
“如今保命重要,身外之物能舍则舍吧。”古平原把自己这一次贩粮所得的钱款,全都丢在了路上。老太爷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古老板说得没错,舍钱得命,快、快!”说着撸下一枚赤金戒指,往地上一抛,金光闪闪煞是引人注目。
虽说善财难舍,但是毕竟性命要紧,不多时就见火堆后面的路上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古平原还嫌不够,拣起几个首饰,往路边浅草丛中一丢,恰恰能被人发现。
“让这群长毛在草堆里去翻吧。”古平原一闪目发现那头陀也站在人群中,他走过去,拿出那面玉佩,“大师,这玉佩还给你。”
“出家人要这东西有什么用,舍了吧。”旁边有人心疼自己的财物,见头陀摩挲着那面玉佩出了神,自然没好气。
头陀听了苦笑一声,忽然紧走两步,纵身就要跃入面前的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