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过去的商人,只能亦步亦趋地随着别人做生意。看清了眼前大势的商人,就能顺水推舟掌握自己的生意。若是能先人一步,看明白将来的局势,那么便可以做真正的大生意了。”
“那大哥你呢?”古平文来了兴致,笑问道。
古平原却没笑,低声道:“平文,你知道吗,真正的大生意有时候甚至可以左右一国的兴衰,如果我有机会做这样的大生意,那就好了。”说着他回过头,明知看不到却还是向着三河镇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这句话古平文却听不懂,刚想问,忽听前面有人在喊:“大哥!二哥!”
二人都是一愣,这才发觉原来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已然到了古家村的村口。
叫他们的正是小妹古雨婷,看样子她在村口等了有一阵子了,脸上的神情急切无比,话却说得飞快:“你们去哪儿了,急死我了,托人去镇上找,你们也不在,急得我没办法,只好一趟趟地跑到村口望。”
古平原连马都顾不得下,急急打断小妹的话,问道:“怎么了?”
“还用问,出大事了!”
古平原身子一震,小妹不待他追问已经接着道:“你前脚刚走,老师身子就不好,郎中已经来了好几趟了,说是只怕不中用了。”
古雨婷话音一落,就见大哥抬手就是一鞭,催着枣红马冲进了村子。
“青瓦白底马头墙”的徽州村落里都是又窄又长的石板路,骑马缓缓而行倒是不妨,像古平原这般纵马狂奔,只怕自村子建成以来还没有过,就见村中行人纷纷惊慌失措地躲避着,一时间大人叫孩子哭,倒像是村里来了抢匪一样。
古平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耳朵里只响着妹妹那句“只怕不中用了”,心里急得一刻刻的,来到家门口,一甩缰绳翻身下马,迈过门槛时忘了抬腿,一跟头摔在地上,只觉腿上的旧伤钻心般疼,却也顾不上,爬起来几步就冲到老师住的堂屋外。
郎中恰好从屋里一掀门帘走出来,看见古平原浑身尘土急惶惶地跑了进来,忙对他摆了摆手,古平原会意,近前低声问道:“请问,我老师的病……”
“唉!”郎中叹口气,“他已是油尽灯枯,要不是你一向用大补之药为他调养,只怕也保不到今日。”
古平原心往下沉,怔怔地望着郎中不言声。郎中又道:“病人看起来身子挺好,神智也恢复了许多,但只怕是回光返照,要我说,预备后事吧,问问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其余的我也是无能为力了。”
屋内干净整洁,药香扑鼻,也难为古平原这半年来悉心照料,白老师人虽痴痴,生活起居却是一如往日,半点罪都没遭。古平原悄悄来到老师床前,望着瘦骨嶙峋的老人,眼眶立时一湿。他见老师缓缓张开双目,忙转身拭泪,强作笑颜道:“老师,我回来了。今日看起来身子好多了。”
“是吗。”白老师微微一笑,“你不用哄我,我心里明白着呢,我是不中用了。”
“老师……”
白老师摆摆手:“唉,我这么大岁数了,生死早不放在心上,可惜啊,我最好的学生回来了,我的女儿却丢了。”他一闭目,两滴眼泪从眼角滚落。
古平原一路回来就在想这件事,话是早已编好的,立时道:“老师,大喜事,依梅已经找到了!”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心里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但愿这件喜事能让老师的病有些转机。
“找到了?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找啊。”白老师显见得是不信。
“依梅刚出村口不远就被官军救了,只是忙着剿匪,来不及送她回来,就把她一起带着。您在休宁不是有一户亲戚嘛。”
“对,是我的老妹妹住在那儿。”
“那就是了,官军一口气追到休宁县,依梅见离姑母不远,就投了过去,这兵凶战危的,人家也不敢送她回来,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好在彼此至亲无碍,这不,我刚去了一趟休宁,见了依梅,等过几日地方上太平了就把她接回来。”
这一番谎话其实有不少漏洞,但白老师神明已衰,再加上乍闻喜讯心神一乱,半点也没听出其中的毛病,倒是喜得不能自抑,不住地望天祷告:“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啊!”
古平原心中难过,口上还要说道:“老师您放心吧,依梅她一切都好。”
“放心、放心。”白老师老泪纵横,“平原啊,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的话吧。我怕是看不到你和依梅成亲了,你去把她接回来,我要亲口对她说,将她许配给你,这样我死了也了无遗憾了。”
古平原听了这话,心里又苦又涩,像是生咽了一只黄连。可是不敢被老师看出来,连声答应着出了屋。
“大哥,这可怎么办呢?”古平文在窗外全都听见了。
“唉!”古平原虽然多谋善断,奈何此刻心乱如麻,也是没了主意。
古平原一时一刻也忘不了白依梅,他自流放以来,原本是已对白依梅不做婚姻之想了,只盼着她嫁个好人家也就是了。但这一次见了面,不仅担心她跟着陈玉成将来会有祸事,而且那一份早已封存的情意不知不觉中竟如春潮涌动般难以遏抑,整日里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白依梅的倩影。
入夜后,古平原在房中静对孤灯,面前的桌上放着那断成两截的白玉簪子。他呆呆地看着,脑海里又浮现出白依梅的身影,两人相隔不远,却是相思难相见,古平原只觉得这份痛苦比起远戍关外做苦役还要难熬。
就在此时,身后的房门一响,风吹灯晃,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古平原回过头,见是自己的母亲走了进来,连忙起身让座。
古母一眼就看见那簪子,叹了口气坐下来。古平原给母亲倒了杯水,自己也坐下。
古母半天没开口,开口时声音低沉:“依梅的事情,你弟弟都告诉我了,这孩子真是命苦,5岁上死了娘,现在爹又眼看不中用了,自己还流落到叛逆军中,这遭的是哪门子的罪啊。”
“都怪老天爷不开眼。”古平原跟着说了一句。
“胡说。”古母呵斥道,“老天爷也胡乱说得?看不打嘴。”
古平原知道母亲信佛,一向对毁僧谤道的言语不满,便不再说。
古母接着道:“他们都以为你只是忧心老师的病,我却早就看出来了,你还在想着依梅对吗?”
古平原垂头不语。
“听我说,你和她就是俗话说的有缘无分,现在她已经嫁了人,你再怎么想都没有用。要说我也心疼这孩子,一直把她当女儿看,可是弄成现在这样子,谁都没法子啊。”
古平原不知怎么犟劲上来了,抗声说了句:“可我已答应老师……”
“不要说了!”古母生气道,“恩师病重,那是你安慰老人家的权宜之计,莫非能当真?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那长毛王爷把依梅休回来了,你还要娶她不成!”
“怎么不行?”
古母气得一拍桌子:“当然不行!你是长兄,是这家的顶梁柱,岂可娶再醮之妇!族里的人会怎么议论你,议论你的弟弟妹妹,难道说你连家门的脸面都不要了吗!再说,她嫁给了长毛,就是附逆,你若娶了她,会给我古家一门带来多大的祸患,你想过没有?”
“我……”古平原一时语塞。
古母摇了摇头,叹口气放缓语气道:“其实这些都谈不上,依梅也不可能回来,所以你想了也是白想,白白伤了身子。”
古平原心乱如麻,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古母想了想,手一伸将一个荷包拿了出来,从里面取出一个鹦哥绿的翡翠扳指。
“前几日玉婷给你洗衣,在口袋里发现了这个,便拿来给我看。这是女人家的物件,你从哪里得来的?”
发现这扳指后,古母一直没言声。她原本怕大儿子在外面惹上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后来白依梅的事情一出,她又担心儿子忘不了依梅,倒不如把这扳指的事情弄弄清楚,如果真是好姻缘倒不妨结下,以免古平原因为相思一时冲动闯出什么祸事来。
古平原自然不知道母亲的心事,乍一见常玉儿的翡翠扳指,他一愣。脑海里浮现出常玉儿的笑容,慢慢又与白依梅的倩影重合在一起,直至一片模糊。
“这……这……”古平原一向口齿不差,难得有张口结舌的时候。
古母见他为难,倒也心里不忍,这个家从几乎破家到日子重又红火,都是大儿子的功劳。他日夜操劳,古母都看在眼里,也真是心疼,不愿给他心里添乱,但是娶长房媳妇是家中的大事,甚至一个家族的兴旺与此都有极大的关系,古母不能不狠下心。
见母亲不肯放过,古平原只得把常玉儿的事儿简短截说讲述了一遍。他可不敢说自己私逃入关,只得说是在被赦回家的路上大病一场,幸亏被常四老爹救了,才有了此后的种种遭遇。
“哎呀。”古母听后心里又惊又喜,“这个姓常的女孩子性子良善,而且带着一股儿刚劲,既贤且能,要是能娶进门可真不错,必是个又孝顺又能持家的儿媳妇。”
这样想着,她把翡翠扳指放在古平原面前,顺手拿走了白玉簪,不等古平原说话,她已站起身,走到门边,回头不容反驳地说了句:“总之,你想与依梅重续前缘,我是绝不同意,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宁可收她作干女儿。”
留下这句话,古母回了房,古平原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三斧头劈的是心神大乱,几乎整夜没睡。
“你……”白依梅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古平原,见他一脸疲惫,不明白为何短短三日竟去而复返。
古平原面带戚色,声音喑哑,“老师……快不行了。”
“啊,什么!”白依梅心头一颤,“你上次不是还说……”
“我那时是骗你的,怕你担心而已。你再不回去,怕见不上老师最后一面了。”古平原说着伸手要去拉白依梅。
白依梅忽然警觉地退后一步:“你是不是想骗我跟你回去?”
古平原一愕,随即负气道:“你不相信我?我不会用老师的性命来骗你,那岂不成了畜生!”他点点头,“好,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古平原若说的是假话,让我乱箭穿心……”
“别……”白依梅情急中上前捂住古平原的嘴,古平原心情激荡不已,顺势把她拥在怀里,白依梅挣了几下,怎奈古平原的双臂牢牢地搂定了她,滴滴泪水落在她的额头发际。白依梅心头一酸,便不再动,任古平原抱着自己。
“我回家去,不能不先和王爷说一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白依梅轻轻挣开古平原的怀抱。
她回到自己的卧房,房中静静的,屋外的华庭也是静静的,原本应该在此的丫鬟和仆妇此时踪影皆无。房中的曜石圆桌上放着一张素笺,笺上粗疏却又不拘一格的字迹正是陈玉成所留。
“既然未忘,何必强留,心若不在,人何必在。珍重!”
白依梅持笺木然立了许久,手一松,那笺悠悠飘落于地。
白依梅不会骑马,为了尽快赶回古家村,只得与古平原共乘一匹枣红马,守城的长毛士兵见“陈王妃”与一个陌生男子骑在一匹马上出城,吃惊之下噤得连问都没敢问一声。
古平原一手执缰,另一只手轻轻环在白依梅的腰间,两人几乎是身贴着身,彼此之间几无间隙。一开始没有人言语,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好久以后,白依梅忽然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本来打算等你一辈子的,一辈子不嫁人,就在古家村等你,可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再也回不去……”
“我知道,我懂,我都懂……”
“将来我还是会回到他身边的,我已经对不起你了,不能再对不起他。”白依梅虽然语气平缓,却像是在发着誓。
古平原什么都没说,他仿佛听见自己在心底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环在白依梅腰间的那只胳膊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白依梅的忽然出现带给古家的既有惊喜又有担忧,白家父女劫后重逢伤心落泪,古家人都陪着掉眼泪,古平文、古雨婷都只是高兴依梅姐终于回到了家,可是古母脸上却深有忧色。
“有没有人看见她进村?”古母问古平原。
“我特意挑的时辰,进村时已经定更了,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那就好,这几日你们出门都要小心在意,谁也不许把依梅这孩子回来的消息走漏出去。”古母吩咐着。
“为什么呀?”古雨婷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想不懂这好事为何要瞒着村里人。
古母把脸一沉,“别问了,照做就是。”
“还有。”她看了一眼大儿子,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这些日子就让依梅住到我屋里吧。”
“我还想和依梅姐一起睡呢。”又是口快的古雨婷。
“住嘴!”古母发火了,她既害怕“陈王妃”的事儿被官府知道,同时也担心儿子古平原与白依梅之间旧情复燃。
古平原知道母亲的用意,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
女儿的回来仿佛是福星高照,意外地冲走了白老师身上的灾星,本来已是回光返照的人,身子骨竟是一天好似一天。到了第5天头上,居然能自己坐起来喝上一碗红枣小米粥,把古平原和白依梅高兴得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吃罢早饭,白老师让女儿把古平原和他的母亲都请到屋中,卯足了精神有一番话要说。
“古大嫂,你我两家相识已然有十多年了。令郎古平原是我的得意高足,可以说我把一辈子的本事都交给了这个门生,我虽然没有儿子,可是有这么一个徒弟能传我的衣钵,实在是死而无憾。”
一句话说得屋中的几个人眼圈都红了。
“爹,您身子正好着呢,别说不吉利的话。”白依梅劝道。
“我这把年纪了,还能有几天好日子。”白老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前些日子我以为自己不行了,便把依梅托付给平原,蒙他不弃,愿意和我白家结这门亲。可那毕竟是当时的权宜之计,如今我身子好点了,俗话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还想问问古大嫂的意思,愿不愿意我这个女儿给你做儿媳妇?”
屋里三个人听完这句话立时都傻了眼。这可怎么回答!说同意,难不成真的办亲事,古母是一百二十个不能答应。说不同意,理由呢?古母是看着白依梅长大的,两个人好得像亲母女一样,凭什么不愿意她当自己的儿媳妇?
说真话?把实情一说,白老师就能当场气死,那是万万说不得的啊。
只短短一会儿的凝滞无言,就让白老师看出气氛不对,他疑惑地望望古平原,又看看古母,“难道说古大嫂不愿意……”
“不,老师,我愿意,我娘也愿意。”古平原忽然不顾一切地开口说道。
“平原!”古母厉声制止着。
白依梅在一旁脸涨得通红,悄悄扯了扯白老师的袖子,低声说,“爹,这事儿以后再说吧。”
“这、这……”白老师看出事情不对,一急之下大咳起来,古平原和白依梅赶紧过去,一边一个帮他捶背抹胸,彼此间眼神一对,都是黯然神伤。
就在这时,忽然就听院门被人大力一脚“咣”地踹开,好像有一伙儿人闯了进来。
几个人闻声都是一愣,古平原和母亲赶紧出屋,一看就是大吃一惊。
就见七八个捕快腰里挎着刀,横眉立目地站在院中,手里各拿铁锁链。
“谁是古平原?”
古平原心里一沉,莫非抓自己的人从山西撵到了安徽,可是自己在山西除了对常家人之外,跟谁都没说过老家的住处,难道说常家人又出事儿了?
事到临头,怕也无用。他走前一步拱了拱手:“在下就是古平原,敢问几位衙差大哥,找我什么事?”
“嘿嘿。”捕快头冷笑一声,不由分说“哗啦”抖开铁链把古平原套上,然后才说:“不止是你,还有个叫白依梅的在什么地方?”
白依梅在屋里听得真真切切,知道此去绝无善果,一横心走到屋中央,对着床上的爹爹跪下,重重磕下3个头,额头已是红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