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寒贱之名,不敢有污小姐清听。”
“是我问你的,怕什么?”
“是,在下古平原。”
“哦。”慈禧点了点头,别人在他面前都是跪着回话,一脸的奴才相,现在碰上个不知自己身份的男人,她倒是觉得蛮有趣,“听说后花园里现在热闹得很,你给我讲讲。”
古平原心里急得如同火上房,哪有心思陪她闲唠,可又不敢得罪,心不在焉地讲了几句。
慈禧是什么人,很快便看了出来,轻轻一笑道:“看来你是魂不守舍,只惦记着那边的万茶大会。你们这些商人哪,心里只有个钱字,难怪白乐天有句诗云,‘商人重利轻别离’。”
这话古平原可不爱听,心想一个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王府小姐,哪里能懂得商人颠沛南北的辛苦。“世人都说‘士农工商’,把商人排在最后,说是言利之徒,其实是大错特错!”
“喔,难道说‘无商不奸’这话也错了?”从来没人敢说慈禧一个“错”字,她听来倒是很新鲜,并不以为杵。
“当然错了。”古平原正色道,“这是世人的误传,其实是‘无商不尖’才对。”
买米的商家在量米时会以一把木尺削平升斗内隆起的米,以保证分量准足。银货两讫成交之后,商人便会另外在米筐里拿出些米加在斗上,这样已抹平的米表面便会鼓成一撮“尖头”。此事已成习俗,所谓“无商不尖”说的是做生意的道理,即但凡做生意,总给客人一点添头,这样才能留住回头客。
慈禧赞赏地点了点头,“想不到你腹笥倒广,说起话来也很像个读书人。”
“读书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就算是进学当了官,洋人的枪炮打来,还不是束手无策。”古平原随口答道。
“你说什么!”当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害得咸丰帝避走热河,最后死在避暑山庄,生性要强的慈禧一向视之为奇耻大辱,被古平原无意中一刺,脸上顿时变色。
古平原见她竖了竖眉,便显出一丝女子不应有的杀气,心里暗自称奇。他倒有些失悔,不该这么多话,但说也说了,索性把话说完,“英法联军统共才几个人?就能横行无忌地打进北京城,靠的无非是船坚炮利罢了,可他们的枪炮又是从何而来?”
古平原滔滔不绝,把林查理当初说给他听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说,“朝廷要么轻商,视商人为草芥,要么病商,夺商财如己物,要么焚林而猎,要么涸泽而渔,所以商人不敢和朝廷一条心。其实商人富了,国家才能富,什么时候大清能出一个英国维多利亚那样的女王,那就好了。”
这番议论在慈禧而言是闻所未闻,喃喃地道:“商人立国吗……”
古平原一口气说到这儿,口有些渴了,顺手端过刚沏上来的一杯茶,香气一入鼻端就发觉有些不对,他扭回头去看方才端茶过来的丫鬟,却只看到一个匆匆隐没在园门外的背影。
就是这背影也好熟悉。古平原拧眉思索着,转回头见慈禧三指端起茶盅,正要饮茶,脱口而出:“等一等。”
“嗯?”慈禧停手凝眉,看着古平原不语。
古平原初闻这茶香是台湾府的冻顶乌龙茶,随即想到冻顶乌龙是名茶没错,但通常都是在大暑节气之后饮用最佳,王府饮食自然讲究,怎么会端来不应时的茶汤,莫非是拿错了?因为有了这么一丝疑问,他细细一嗅,发觉茶香里仿佛混了些别的味道。
“这是……”古平原的脸色忽然变了,不言声拿起自己那杯茶,又伸手要过慈禧手中的茶盅。站起身走了两步来到池塘边,弯下腰连茶具带茶水一起沉入池中。
慈禧不惊也不问,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世间人心叵测,王府里想必也不能例外,小姐自己当心,古某告辞了。”古平原办完这件事不敢多留,举步往外走去。
他一脚刚跨出园门,迎面正看见安德海匆匆而来,两个人一打照面都是一呆,安德海没想到古平原会从这处园子里出来,古平原则是看到安德海来此伺候,立时就想到了园中那个女人是谁,顿时就像一盆凉水浇头,惊得木立当场。
“古老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儿,快走吧。”看在一万两银票的份儿上,安德海轻声提醒着,顺手推了古平原一把。
古平原这才缓过神来,抱拳一揖,转身就走。这回他心神不定,可不敢再找了,心想刘黑塔呀刘黑塔,你不出事便罢,出了事,大家一块等着掉脑袋吧。
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走到园中,刚想说话,就见慈禧皱着眉望着池塘里面,他顺着慈禧的眼光看过去,立时就吓了一大跳。
“调一队大内侍卫来。”慈禧脸上像罩了一层寒霜。
古平原顺着原路快步又回了后花园。等进了后花园往座中一看,古平原气得鼻子都歪了,就见刘黑塔坐在椅子上正打盹呢。
“你去哪儿了?”古平原推醒刘黑塔,恨得咬牙问道。
“就转了个弯,撒了泡尿就回来了。”刘黑塔睡得迷迷瞪瞪。
古平原知道是自己追错了路,郝师爷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古平原无可奈何地摆摆手,忽然注目场中。不止他注意,别的茶商也是精神一振。
洞庭商帮的碧螺春上场了!
碧螺春成名于一百多年前的康熙朝,自从康熙爷将“吓煞人香”改名为“碧螺春”之后,太湖洞庭东山的碧螺峰就成了御封茶地,每年石壁上产的上好野茶全数进贡大内。寻常人家能尝到的碧螺春其实并非无双上品,但即便如此,碧螺春的茶香依旧是有口皆碑。
自打洞庭商帮取得了碧螺春的商权,几十年来赚的是盆满钵满,靠的就是这“天下第一”的口碑。如今朝廷要办万茶大会,正是将“口碑”换成“金字招牌”的大好时机,想不到京商斜刺里杀出来要虎口夺食,洞庭商帮岂肯拱手相让,所以大家都憋着劲儿想看他们如何出招应对。
要说洞庭商帮也真是下足了工夫。别家的茶艺都是故老相传,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只有他们此次为了这万茶大会,特别自制了一套茶艺,名为“四季天香”。
“春螺亮碧、夏霖飞澈,秋池涨雨,冬雪飘扬”,“四季天香”到了最后一步,就见杯中云雾升腾,茶叶隐翠盘螺、白毫密披,如雪花般纷纷扬扬飘落杯中,稍一停滞即刻下降,白毫舒展,银光烁烁,煞是好看。
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这套茶艺其实是将各家茶艺融会贯通,但编这套茶艺的人绝对是高手,取的都是各家的长处,再稍加变化,每一个步骤间转换自然流畅,集众家之大成而又有所创新,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冲泡的火候也掌握得纹丝不差。
众茶商端杯在手,细品之下都是不住点头,心想这一套茶艺加上茶香可算是无懈可击,就看京商拿什么来夺天下第一了,要是没有真本事,硬是靠王爷一张口来封,不仅无法服众,反而会成笑柄。
这么想着,大家边品茶,边从园中不同的地方将目光纷纷投向花厅中的李万堂。
就见李万堂一不慌二不忙,神色中甚至带了几分悠闲,端起手边碧螺春喝了一口,一张口又吐回杯中,露出极为不屑的神情。
在他对面坐着的便是洞庭商帮此次参加万茶大会的副帮主高奎,他做事情是雷厉风行的路子,见众茶商对碧螺春好评如潮,心下正在得意,忽见李万堂作此狂态,气得三尸神暴跳,环眼圆睁,要不是顾着王爷在座,早就蹦起来找李万堂理论了。
李万堂对高奎敌视的目光视而不见,他有意安排京商推荐的茶叶紧随碧螺春之后出场,此时站起身来,先向醇郡王一躬身,随后走出花厅,来到高台之上。
见李万堂亲自上台,园子里立时鸦雀无声。
李万堂稳稳地站在台上,双手一拱:“各位想必都很奇怪我京商推荐的到底是哪一味好茶?不要紧,我这就告诉大家。”
说罢,他又向台下一招手,“您请上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从台下走上来一个笑容可掬的胖子,此人穿绸挂缎,十根手指上戴了五枚戒指,个个嵌宝,特别是帽正处嵌了一块拇指肚大小的钻石,阳光一晃夺人二目。
“京城里的朋友大概都认识这位掌柜,至于外省的同行,且容我来介绍。这位是琉璃厂多宝斋的主人,也是龙游商会的会长,京中公认鉴赏古玩字画的第一高手颜鹤年,颜大掌柜。”李万堂一指那胖子。
“不敢,不敢。”颜掌柜一脸的笑容自始至终没少了分毫,四面八方作揖行礼,几乎是个个拜到。
谁都知道,龙游商会是出了名的三板斧,在“珠宝、印书、古玩”这三行里是当仁不让的龙头老大,可除了这三行,基本上不做别的买卖,更没听说过买卖茶叶。
李万堂口口声声说要揭谜底,结果颜掌柜一上场,大家反倒是晕头转向了,谁也不明白京商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好端端的品茶大会,弄个古董铺的商人上来做什么?
有那眼尖的已经看见颜大掌柜手里握着一个长条的木匣,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果然,颜大掌柜一一向台下的诸位打过招呼,见李万堂向他点头示意,便小心翼翼地将那木匣打开,从中取出一件立轴。
早有人过来往台上摆了个挑画用的支杆,颜鹤年轻轻将立轴的一端挂在支杆上,然后慢慢将其展开。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奇慢无比,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好些人唯恐看不清,都从座上站了起来,慢慢向高台处挪动脚步。
等到立轴完全伸展开,大家发觉这是一件高五尺、宽三尺的书法,上面只有五个字,有人已是不自觉地念了出来:“茶信阳第一”。
再看落款,众人不禁瞠目,就见落款写的是“东坡居士苏轼”。
苏大学士的书法在前明就已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没想到京商能将这样东西淘弄到手,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颜大掌柜说话了。
“各位,我颜某人今日来不为别的,只说一句,本人愿以多宝斋的信誉担保,这书帖立轴经本人以及琉璃厂十八家字画铺的掌柜先后鉴别,确是苏东坡的真迹无疑。”
李万堂要的就是这句话,颜鹤年话音刚落,他便接着说:“大家想必都知道,苏东坡是继茶圣陆羽之后,尝遍天下名茶的高人雅士,他说第一,那便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所以在下不才,将信阳毛尖茶带来请各位品鉴。”
一语既出,震动全场,这件事与在座的茶商都有着莫大的关系,此时洞庭商帮的高奎也已走出花厅,站在台下仰头质问:“李万堂,河南的信阳毛尖关你京商何事?”
“对呀。”台下不少人响应。
“呵呵。”李万堂笑了,扬手拿出一张契约,“这是京商与信阳五十家大茶户签的合同,就像你洞庭商帮独霸碧螺春一样,今后信阳毛尖就归我京商独销!”
“啊!”台下的众人全都是大吃一惊,信阳毛尖是天下名茶,从唐朝开始就已经得享盛名,没想到被京商暗地里买断了,这一下全国的茶叶买卖只怕要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如此。”古平原没有下座,他在远处看着京商施为,恍然地慢慢点头。
“这信阳毛尖是个什么茶啊?苏东坡又是谁?”刘黑塔听得一脑袋雾水。
古平原长长吐了口气,道:“信阳毛尖是好茶,要是论起口碑,绝对是十大名茶之选。再加上苏大学士的这幅字,只是……”
郝师爷在旁道:“只是什么?”
“只是这幅字是假的。”古平原压低了声音道。
“假的?老弟,这我可不信了。一来京城多宝斋的颜大掌柜拿信誉担保,二来这鉴赏字画非你所长,你怎么远远看一眼就知道假呢?”
古平原依旧是小声道:“我读过宋人笔记,苏东坡真是夸赞过信阳毛尖,而且也写过‘信阳第一’。”
“那不就得了。”
“别急,听我慢慢说。苏东坡写的是‘淮南茶信阳第一’。茶圣陆羽将茶分为八道四十三州,淮南道是其中一道,苏大学士说的是在淮南道所产的茶中,信阳毛尖可列为第一。”
“你,你是说……”
“京商将上面两个字给截了去,一眨眼老母鸡变鸭,可不就变成了‘茶信阳第一’了吗?”
郝师爷惊得一摸后脑勺:“好家伙,真能做假,这可连我这个师爷都蒙了去了。”
“所以任谁看,这字都是真的,可苏东坡说的压根儿就不是这个意思,这李万堂也是欺这些茶商没读过古籍善本,不然早有人站出来揭穿了。”
“那你去揭了他的老底啊。”刘黑塔听了半天可忍不住了。
古平原犹豫再三,还是摇了摇头。
“空口无凭,京商事先把消息死死瞒住,就是怕的有人当场拿出证据戳穿他,现在急切之间上哪儿找宋人笔记,等找来了,这万茶大会早就结束了。”
“怪不得京商如此卖力,原来是拿到了信阳毛尖的专卖权。”
“可不是嘛。”只要是做茶叶买卖的,听到这个消息就不能不皱眉头。古平原也是紧锁双眉,“信阳毛尖是好茶,再加上苏东坡的这幅字,京商等于是给了王爷一个最好的理由来封这个‘天下第一茶’。这下子京商可要赚大发了,不过其他茶商的生意路子可就要走窄喽。”
“他们买断信阳毛尖必定也花了不少额外的银子,再加上送到户部的六百万两……”郝师爷转了转眼珠。
“那不妨事,只要有了独家经营权,任何人想喝这‘天下第一茶’,就要由着京商开价,到了那时,几百万两……嘿嘿,用不了多久就赚了回来。”
郝师爷感叹道:“想不到京商竟然如此老谋深算。如同高手布局,等到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就已经图穷匕见了。”
古平原叹了口气:“今后就算是洞庭商帮,生意只怕也不好做了,更别说我们这些小茶商了。”
那边高奎被李万堂顶了个倒噎气,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张“茶天下第一”的立轴,瞧那架势恨不得要往上面吐口唾沫。
李万堂见众人没有话说了,便请颜大掌柜收了那幅字,两人下了台,信阳毛尖的茶艺好手早已在台下等着献艺。
京商的确是面面俱到,献上的茶艺也有独到之处,只是众人都没心思看了,那张苏东坡的“信阳第一”就等于是提前宣告京商赢了头名。只有高奎还是一脸的不忿,故意用李万堂能听到的声音说:“苏东坡算个什么东西,还能盖过圣祖爷去?”
李万堂听见了,可脸上笑容不减,他搬出“苏大学士”这尊神来,为的就是压制洞庭商帮,圣祖康熙虽然赐名碧螺春,但可没说那是天下第一,现在有了前朝圣贤的评语,恭亲王的亲许,醇郡王的亲评便都显得师出有名。至于苏东坡能不能盖过康熙爷,李万堂压根就不想和高奎抬这个杠。
甭管众茶商是如何议论,万茶大会依然继续进行,黄山毛峰之后,可就快轮到兰雪茶了。
“郝兄、刘兄弟,你们稍坐,我去准备准备。”古平原表面上看去安之若素,可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他走到后花园的西角门,见常四老爹已经等在那里。
“老爹,都准备好了?”古平原问道。
“嗯。”常四老爹点点头,他已经紧张得有些说不出话。
“没什么,就算不能博个满堂彩,也不过无损无益罢了。”古平原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常四老爹,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听。
门口的管事已经在叫了,“徽州的古平原,献上兰雪茶一道。”
“在。”古平原答应一声走向高台。
“各位,在下是徽州茶商古平原,今日来此盛会,献上的是一味新茶,茶名‘兰雪’,乃是制茶大师闵老子依古法制成的得意之作,还望各位指教。”
古平原话说的虽然客气,怎奈此时台下的诸位茶商都在担心一旦京商夺了“天下第一茶”之后,自己的生意难做,故此心气不好,一听“兰雪茶”这个名字,是从没听过的无名野茶,不免有些人出言讽刺。
“呸,今儿什么日子啊,怎么猫啊狗啊都跑出来了。”
“嘿嘿,无名小卒也敢跑出来亮相,真是不怕丢脸啊。”
“这小子不是前几日在关帝庙放狂的那人嘛,真是白费时辰,老子正好撒泡尿去。”
七嘴八舌这一说,刘黑塔可气坏了,要不是郝师爷死命拉着他,他非站起来挥拳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