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喜?”醇郡王不明所以,“本王何喜之有?”
“王爷要发财了,难道不是喜?”李西席直起身,“王爷,方才洞庭商帮的人找到我,希望万茶大会上王爷能赏他们个头名。”
“嘿,这不是痴人说梦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头名已被恭亲王许了给京商。”
“这我自然知道,洞庭商帮也是因此才来找王爷。不过京商报效的是国库,洞庭商帮却愿意出一百万两入王爷的私库。”
财帛动人心,王爷也不例外,听到一百万两,也不禁动了心,但是想想又摇头道:“办不到,办不到,银子给的是不少,奈何我说了不算。”
李西席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崭新的银票,每一张都是一万两的巨数。
“王爷,人家心意特诚,先付了银票在这里。”
“什么?你,你收了?”醇郡王先惊后怒,点指道:“大胆,这事儿我都办不成,你怎么敢收银票。”
“王爷,办得成!”
“办不成。恭亲王是议政王,说一句顶我一百句,谁能把已成之局翻过来?”
“谁说要翻局了?”李西席早已智珠在握,此时不慌不忙道:“洞庭商帮的碧螺春那是康熙爷钦赐的茶名,本就应得第一,现在既然恭亲王许了京商,那么干脆来个并列第一。恭亲王要是责问起来,只用‘敬天法祖’这四个字去应付,既然京商也得了第一,我想议政王也不会怪罪王爷。”
“二茶并称王”,这的确是一条妙计,而且这么一来,无形中把自己和恭亲王的地位也拉平了,醇郡王欣然采纳,此时得意地看了一眼李西席,站起身来,咳嗽一声,就待宣布最后的结果。
正在此时,忽然从花厅的屏风后面传来一声公鸭嗓的低唤。
“王爷!”
醇郡王一怔,扭回头看去,见是宫里的大太监安德海正微躬着身向他点头示意。
“西太后的贴身太监怎么跑到我府上来了?”醇郡王不及细想,迈步走向屏风之后。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又走了出来,李西席离得近,一看吓了一跳,就见王爷的嘴抿得极紧,脸色铁青得怕人。他连忙迎了上去,刚要说话,醇郡王一摆手止住,自己站到了花厅的台阶上。
园子里鸦雀无声,众茶商都在盯着王爷,等着他公布最后的头名。
按理说应该有几句场面话,但王爷并未多言,直截了当地大声道:“此次京中万茶大会,头名得主乃是徽州商人古平原推荐的兰雪茶!”
就算是雷公现身,立地打下一个轰天雷在园子里,也不会让众人如此震惊!就算是地裂开洞,大白天蹦出一个活鬼来,也不会让众人有此惊骇绝伦的表情!“天下第一茶”虽已公布,但后花园中依旧是寂静无声,听不到任何的喝彩与致贺,人人脑子里都在转着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听错了?”
名额只有十个,兰雪茶夺了第一,也就意味着信阳毛尖与碧螺春双双落选。京商与洞庭商帮的人全都面面相觑,个个目瞪口呆。高奎面无人色,脸上肌肉扭作一团。李万堂也失去了平日神色自若的风采,脸色阵青阵白,几次想要开口,却慑于王爷之威又咽了回去。
这边郝师爷不敢置信地瞧着古平原,刘黑塔拨楞着大脑袋,一双手晃着旁边的林查理;“听见没有?说的是不是兰雪茶?是不是?”
林查理也听得傻了眼,手里端着满满的茶杯被刘黑塔晃得全泼在了自己身上却浑然不觉。
众茶商慢慢眼光投到他们这一桌上来,眼神里满是惊疑与不信。
古平原如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站起身来,半张着嘴,一眨不眨地看着花厅中的王爷,脸上惊愕万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弄得六神无主,傻了、痴了、呆了,他怎么也料不到最后夺了“天下第一茶”的竟然是自家的兰雪,这样的事情此前别说想,就是做梦也梦不到,谁若说“兰雪”能得第一,古平原一定当他疯了,可眼下是王爷当着天下茶商的面亲口说的,这还能有假?
郝师爷推了古平原一把,他像梦游一般走到当场,俯身跪倒谢了王爷。
醇郡王待他谢过,拿过一幅书轴向前一伸,“这是圣母皇太后的亲笔。古平原!”
“草民在!”古平原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向上磕了个头。
“接着吧。”
“草民叩谢天恩。”古平原恭恭敬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双手高高捧过那书轴,用颤抖的手展了开来,就见“天下第一茶”这五个大字跃然纸上,下面衿印着“同道堂”的印玺。
皇太后的亲笔御封!这比恭亲王的亲许,醇郡王的亲评更要金贵了不知多少倍。连李万堂当初设计这场万茶大会,都没敢想过这般的荣耀,如今却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古平原的头上。一时间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注视着古平原,有艳羡、有嫉妒、还有仇恨,特别是李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上去一把扯碎了那张纸,但是他不敢,只能用血红的眼珠子瞪着古平原。
按说原本应该将十大名茶的茶商唤入花厅当面嘉奖几句,然而醇郡王宣布过后却面无表情转身进了内宅,丢下一众茶商再也不理。
这时郝师爷、刘黑塔、林查理等人都拥了过来。
郝师爷道:“老弟,这是天大的喜事,你怎么一言不发呢?倒是说句话啊。”
“妹夫,你说话呀!”
大家都看着他,古平原深吸了一口气,向周围看看,仿佛魂魄刚刚转回来,他猛地抱住刘黑塔,笑中带泪,欣喜若狂地大喊道:“第一!兰雪茶是天下第一了!”
众人都没见过他如此失态,想着他遭遇坎坷,却能百折不挠,此番竟能一举夺下天下头名,也都不觉为他欢喜。
这时众商帮才回过味来,后花园里顿时像开了锅,众茶商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董老板,这古平原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没听过啊。”
“他那个什么兰雪茶凭什么拿天下第一,真是岂有此理!”
“嘘,这是王府,你小点声。还用问吗,自然是给醇郡王塞了银子了。没看醇郡王格外加厚,连皇太后的御笔都求了来,这笔银子敢情是天价。”
“天价?京商拿了六百万两,你看那小子的模样,只怕六万两都拿不出。”
“这可不见得,人不可貌相啊。”
园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王府护卫过来准备撵人清场,古平原被刘黑塔、郝师爷、林查理等人裹着,拿着那张懿笔亲题的书轴,正准备也出去,却看见苏紫轩一动不动站在园子正中。
她出不去!八千两银子三个人,门口按此盘查,一个闲杂人等都别想混出去。苏紫轩虽然智计百出,毕竟不是孙猴子会七十二变,眼见园里的人越来越少,知道用不了多少时候,自己就会露了马脚。
“苏公子!”一旁忽然有人说话。
“嗯。”苏紫轩这时有些魂不守舍,却发觉有人将一样东西递到了自己手里。
“跟我来。”这人轻声道。
苏紫轩这才抬眼看了看,说话的是古平原,而自己手里正执着那写着“天下第一茶”的书轴。
古平原与苏紫轩各执一端,如同展示太后御笔一般,倘若一个不留神让书轴落地那是大不敬的罪名,当然没有任何人敢拦着他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了府门。
“就此别过。”古平原深深地望了苏紫轩一眼,那边刘黑塔已经声如洪钟地对着迎上来的常四老爹大笑着,“妹夫得了天下第一茶了,哈哈哈!”
苏紫轩长长地出了口气,第一次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此时日头西落,她的影子印在地上,斜斜地指向古平原远去的方向,那也是她目光凝视的地方。
“王爷,您,您怎么能把‘天下第一’评给那个什么兰雪茶呢?”李西席大惑不解地跟在醇郡王的后面进了书房。
“别说了!”醇郡王气恼地把头上戴的上嵌红宝石、前后左右俱有东珠的王冠抓下来往桌上一掼。
“王爷……”
“把那一百万两还给洞庭商帮吧。”醇郡王想着忽又泄了气,活像个斗败的公鸡。
李西席不解地问:“我真不明白,王爷,这究竟是为什么?”
“唉,实话跟你说吧,今儿个西边的来了府里,这天下第一茶是她指着名要给那姓古的,你说我能不听吗?”醇郡王只觉得这件事办的是窝囊透顶。
李西席听了也是吃了一大惊,讷讷道:“一个徽州的小茶商居然能烦劳太后凤驾亲临,这不是太匪夷所思了吗?”
“是啊,当时听了储秀宫的总管太监小安子传话,本王整个人都懵了,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呀!”李西席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小安子收了钱,假传懿旨……”
“不会不会,你想哪儿去了。”王爷直摆手,“‘西边的’和大福晋是亲姐俩,来了府上自然是大福晋招待,小安子要是捣鬼,那还不是一拆就穿,他没那个胆子。”
“说的也是,这可真奇了……”饶是李西席诡计多端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王爷,恕我斗胆说一句,有件事您可做得莽撞了。”
“什么事儿?”
“您应该在万茶大会上当众宣布评兰雪茶为天下第一乃是奉的懿旨,如今您语焉不详,外面必然传言您是受了贿赂,恭亲王那边更是没法交代啊!这不是、这不是没吃着羊反惹了一身骚嘛。”
“唉!”醇郡王真是心烦意乱,长长叹了一口气。
紫禁城里,慈禧正在宫中坐着,安德海侍立在旁。方才在王府里,他苦胆都要吓破了,自己接了一万两把太后引到醇亲王府,居然就有人趁此时献了毒茶,还好这位主子看着大福晋的份儿上没有大动干戈,不过自己已经是受了莫大的嫌疑,要不是仗着辛酉年那份功劳深得慈禧信任,如今只怕是在慎刑司里受活罪。更奇的是那个古平原,想不到慈禧以太后之尊就真的管了这么一档子闲事,封了他的茶是天下第一。安德海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干脆闭口不言,免遭祸戾。
他不提,慈禧倒主动提了。
“小安子。”
“奴才在。”安德海赶紧跪倒。
“都说你这奴才是我肚里的虫儿,我倒要问问你,我今天为什么封那兰雪茶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安德海暗自提醒自己留神,可别哪句话说错了,自找不自在。
他满面堆笑地说:“哟,主子的圣明心思,奴才哪儿猜得着啊。”
“要你猜你就猜,哪儿那么多的废话。”慈禧面带不悦。
“是、是。”安德海最会见风使舵,见慈禧真的要自己猜,立刻做出沉思状,一阵苦思之后,说道:“奴才听七福晋说,主子以前在徽州住过几年,主子最是心善,大概是念着徽州的好处,这才把天下第一给了那个徽州茶商。”
“滑头,这是七福晋猜的,说的倒也没错。”慈禧骂了一句,“除了这个呢?”
安德海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奴才说了可不知对不对,要是不对,主子别生气。”
“说吧。”
“我猜主子大概是听说那古平原役使洋人,心中解气……”他故意抻长了声,见慈禧面露嘉许之意,一颗心顿时放下,话也说得顺溜了,“洋人最是可恨,主子每念及英法诸夷火烧圆明园,害得先帝爷在热河驾崩,就痛心疾首,奴才在一旁看了,心中也是悲愤难抑。难得这古平原竟能使唤四个洋婆子,等于是给主子出了口气,这还不该赏?”
“说得好,还真是叫你猜着了。”慈禧微微一笑,“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我不说,大概你们谁也猜不到。”
安德海不知该不该问,试探地说道:“主子心思千灵百巧,随便拿出一条来,奴才就是猜上一百年也猜不到啊。”
“唉。”慈禧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初入宫,在圆明园‘天下一家春’当差,蒙先帝恩宠,当了贵人,后又进嫔封妃直至贵妃,先帝最宠我的时候,曾经有八个字的考语,‘兰心慧质,冰雪聪明’……”
不待慈禧说完,安德海已是心下雪亮,怪不得,原来是“兰雪”茶的茶名触了太后的情肠。女人的心思真真不可解,竟然就为了这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就将“天下第一茶”随口封了出去,京商与洞庭商帮倘若知道是这个原因让自家到手的头名落了空,只怕是要欲哭无泪了。
他见慈禧望着窗外呆呆出神,知道此刻不能打扰了她的静思,便半躬身子倒着一步步地退了出去。他是心满意足,只觉得对这位主子的了解又多了几分,却不知道在慈禧内心的最深处,还藏着一个谁也猜不到,也不能对任何人说的秘密。
古平原一番对答,已经让慈禧印象深刻,他又无意中救了驾,这“天下第一”算是酬庸,不过就算没有此事,慈禧也不打算让恭亲王得意。她是个权力欲极重的女人,自从垂帘听政以来,就风闻京中有不少王公大臣对于女主临朝颇为不满,认为是违反了祖制。慈禧心中忿忿,这一次就是要借个缘故来出口气。
她此举既是驳了恭亲王的面子,又将圣主康熙爷定的御名一掌扫落,而自己亲自选的兰雪茶则高高在上,其寓意自然是不言自明。安德海就是再聪明也想不到慈禧这一番“以雌压雄”的野心。
第9章
舍小得,换大得
当晚,“客来升”里大排筵宴,古平原请常家车队的所有伙计在客栈大堂庆功。对于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局,识得古平原的人自然都是为他高兴。
客栈老板赠了两坛十年陈的酒,自己也满上一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怪不得我今儿一早就听院子里喜鹊叫,敢情是古爷今天要得这么个大彩头,实在是可喜可贺,今后我这客栈也要跟着您这‘茶王’沾光了。古爷,我先干为敬了。”
“妹、妹夫。”刘黑塔心里痛快,一个人喝了大半坛子的酒,“我就知道你了不起,这一次痛快,真是痛快,比在蒙古的时候还痛快!”
古平原拍了拍他的肩膀,二话不说将他递过来的一杯酒一饮而下。
刘黑塔又夹了夹眼睛:“我妹子虽然还在后院不出门,可我看她在心里也为你高兴着呢。”
古平原点点头,郝师爷与常四老爹在席间劝了一圈酒回来,也双双来敬古平原。
“平原啊,你可真是了不起,年纪轻轻就拿下天下第一的美名,今后在商界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自从与古平原定了三年之约,常四老爹对古平原的称呼就从“老弟”变成了直呼其名。
“哪里,老爹谬赞了,我这不过是误打误撞,碰了个好运气。”
郝师爷插话道:“老弟,你可真厉害,上次来京没得进士,这次却夺了头名状元。老实说,你那两招使出来,我看连王爷都看傻了眼。必定是因为如此才选了你为头名。”
古平原心知绝无此理,自己的招数再怎么出奇,也不可能胜过京商的六百万两雪花银,但他也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当下笑笑不语,一干人把酒言欢,席上场面热闹无比。
不少伙计围过来,想听一听王府后花园里万茶大会的情形,将来向人学说,不知多有面子。
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古平原如何能想出“移花接木”与“洋婆献茶”这两招来,争着要听古平原亲口解说。古平原拗不过只得笑道:“其实我哪有那么多的点子,这都是从别人身上现学现卖得来的主意。”
他那日看了同仁堂养虎卖药,心中忽有所悟,认为既然药店为了显示货真价实能养一只虎,那么茶商将茶树搬到万茶大会的现场去,当场采茶当场喝,岂不是也能引来众人的注意。这茶叶当然不能是青叶,这就用得上园艺师的手艺,这又不同于嫩枝嫩叶的嫁接,而是将易碎的熟茶与硬硬的枝干相连,若是不能完好无损地取下,便会影响茶叶的卖相。郝师爷请到卓三三,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那使唤洋婆子呢?难不成古老板也看哪家茶馆里有洋婆子跑堂?”有个伙计性急,一语问出大家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那倒不是。”古平原声音低沉下来,他的视线越过众人,看向遥远的蒙古草原,“有一位了不起的老人家曾经对我说过,无需惧怕洋人,对付洋人只有四个字‘不卑不亢’,既是平等相处,我出钱自然可以雇佣她们。”他说的自然是崇恩大人。
“这就难得,别的商人要么对洋人畏而远之,要么在他们面前奴颜婢膝,岂会想到雇洋婆子来献茶艺!老弟呀,你这一招就好比诸葛孔明火烧赤壁,弄得众家茶商是措手不及。”郝师爷多喝了几杯,赞不绝口地道,“看着吧,与同仁堂养虎博名一样,要不了几日,这‘天下第一茶’就名满天下了,你古老弟成为天下第一茶商也是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