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要是那样做,程夫人和这孩子都保不住性命。”
程夫人“咕咚”跪倒在地,痛哭着连连磕头:“王妃,求求你,你把我留下,放这孩子走吧,程学启造的孽我替他还,与这孩子无关,他还没到十岁,你就发发善心,放他一条生路吧。”
“娘,娘,你别哭。”小善见状吓得哭了起来,抱着程夫人不撒手。
“依梅,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就放了他们吧。”古平原看着白依梅,目光中满是恳求。
白依梅稍一犹豫,方才把古平原等人抓回来的王府侍卫趋前道:“王妃,只这孩子放不得,他是程家三代单传的独子,一旦放了,程学启岂不更没顾忌。”
白依梅点点头,对古平原说:“你都听见了,我对她们好心,就是对我丈夫不利,你说我该怎么办?”
古平原张了张口,还没等他说话,白依梅已经厉声道:“是你把这难题出给我,如今我的答案不是你想要的,你也只好认了。”
“你不放她们走,我也不走。”古平原受人所托,不能把这母子俩丢到这儿,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豁出去硬挺。
白依梅果真不放程家母子,古平原也真是说什么都不走,口口声声说等着陈玉成回来杀头,白依梅左右为难,只盼着程学启回心转意,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事情却是急速朝着相反的方向变化,王府里不断有人来报。几乎就在陈玉成得知程家母子要逃的同时,程学启已经先发制人,他把人马分成两部分,一面凭借杏花村的地势,在大营左翼拦住陈玉成的兵马,另一部分则与乔鹤年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合攻黄文金的部队。
而且程学启这一撤围,乔鹤年立时派人与城中守军联系上了,守军突围,与城外人马夹击黄文金。程学启又让开身后的道路,放山东直隶援军进来,等到援军一到,立刻转守为攻,从左翼攻打陈玉成。这还不算,匪王苗沛霖一直在合肥外围观望形势,打算讨个大便宜,此时见官军取得优势,他立时带着人冲杀过来,从侧翼给了陈玉成狠狠一击。
这等于是五路人马合攻长毛,而且长毛诸军都以为合肥城指日可下,没想到形势突转,一时抵挡不住连连败退,黄文金的部队率先崩溃,乔鹤年乘胜追击来攻陈玉成。也就是陈玉成在军中素有威望,面对强敌,他殿后指挥,好不容易背靠巢湖稳住阵势。
这时就算程学启得知他的妻儿并未脱离险境,转而再助长毛也于事无补了。为大将者,当知兵法,陈玉成熟读兵书,知道“气不利则拙,拙则不及,不及则失利”。眼下清军士气高昂,己方心余力拙,这仗是没法打下去了,何况陈玉成还要保存实力回援天京,不能在这里把队伍拼得伤亡殆尽。趁着还能退,他将大军转为守势,如抽丝剥茧般一点点退回三河镇。
“王爷已快到镇口了,你再不走,王爷不会放过你。”白依梅已经知道,此次大军溃败完全是因为程学启倒戈,古平原居间谋划,实在是“罪魁祸首”,陈玉成岂能轻饶了他。
古平原还是那个条件,要么放了程氏母子,要么三个人一起去见陈玉成。
白依梅实在没办法,干脆叫来王府侍卫,两个人把古平原夹在中间,不由分说硬是带出了三河镇。
等到陈玉成回了王府,召集诸将会议,除了分派人手防备清军趁势进攻之外,便是将程家母子带到了银安殿。
程夫人和小善哪见过这个阵势,在一片肃杀中瑟瑟发抖。
“程学启这王八蛋背叛天王,不是因为他,弟兄们也不会被清军从背后像割韭菜般一茬茬砍倒。”黄文金一条膀子受了重伤,眼珠子血红地瞪着程夫人,口中咆哮如雷,“英王,弟兄们的血不能就这么白流了。程学启肯投降朝廷,定是得了封官晋爵的好处,他拿天国弟兄的血染了红顶子,就别怪咱们辣手无情杀他老婆孩子。”
陈玉成阴着脸,在地上走几步,来到程氏母子的面前。程夫人一下子跪了下去:“英王殿下,你要杀要剐,我都没话说,谁让程学启他造了孽。可是求求你放过这孩子,他什么都不懂,要说错,只不过错投到程家为子,您大人大量,饶了他吧。”
陈玉成盯着小善看了几眼,沉声道:“我天朝也有娃娃兵,不比他大几岁。如今战死沙场,尸横遍野。他们是背后被人捅了刀子,死得冤,死不瞑目!我这个统兵主帅知人不明,将来自当面见天王请罪。可是如今要是就这么把程学启的儿子放了,我没法向这些小兄弟们交代。”
程夫人起初怔怔地听着,越听越是惊恐,抱住了小善身子不断发着抖。
“你说他投错了胎,那就求天父保佑,下辈子别再做狼心狗肺之徒的儿子。”陈玉成可不是婆婆妈妈的善男信女,要是留程学启亲人不死,确实没法向帐下将士交代,为士气想,也不能不借这两人的人头。他喝令一声:“来人!”
“不!”程夫人惨叫一声,绝望无比。
“王爷,府外有人求见,他说,他说是来领死,要一命换一命!”
“是什么人?”陈玉成愣了一下,手下诸将也交头接耳,“让他进来。”
一步步走进来的是古平原,陈玉成皱了皱眉头:“怎么是你?”
“就是我。”古平原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程夫人,“你可别杀错了人,劝降程学启的人就是我,是我闯到他大营里,劝他做个忠孝两全的人,又给他送了粮饷和赦书,这才让他回心转意投了朝廷。”
他又指了指小善:“这孩子和他母亲事先一点不知情,你要杀应该杀我,可别滥杀无辜。”
“好哇,兔崽子,原来是你搞的鬼,老子剁了你!”黄文金用那只尚好的手拽出腰刀,怒冲冲大步过来就要下手。
陈玉成把手一摆拦住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古平原:“我佩服你的胆量。你是想用自己一条命换她们二人的命,对吗?”
古平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陈玉成笑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讨价还价的市集?你当我陈玉成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哼!你和程学启坏了天国的大事,个个都罪不容诛。程学启背叛天国之时就应知有此下场!”
“陈玉成!你当真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古平原可急眼了。
“当年清妖‘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了多少孩子?远且不论,就说我太平军将士,家属妇孺有多少被清妖杀害?”陈玉成一指黄文金,“黄军帅的儿子不满周岁,尚在嗷嗷待哺,却被清妖连同其母一并活埋,难道那就不是孩子?”
黄文金的脸上急速抽动几下,狠狠瞪着古平原的目光中满是仇恨。古平原愣住了。陈玉成不再多言,果决地下了令:“将他三个拖出去,斩!”
“王爷且慢!”从后堂急匆匆转出一个女人,将官们一见都起身肃然。
陈玉成大大一皱眉:“依梅,你怎么到议事厅来了。”
白依梅听说古平原去而复返,大惊之下赶来这里,她用凄惶的眼神看了一眼古平原,转向陈玉成道:“王爷,我求你饶了古平原一命。”
“你为他求情?”陈玉成不敢置信道,随即面上现出怒容,“难道说你还……”
“不。王爷别忘了,我父亲当初病重不起,后来下世落葬,都是古平原一手照顾操办,我们夫妻欠他这个人情。”
“那是私情,不能与公事混为一谈,我若因为他代你行孝,便放纵了此人,有什么面目再去统率大军?”陈玉成摇了摇头。
古平原知道此次绝无幸理,也不愿白依梅为了自己再去求陈玉成。
“好,要杀就杀,反正我来了就没想活着离开。”
“还敢嘴硬,我这就亲手宰了你!”黄文金怒吼一声。白依梅平素大方知礼,对英王属下众将的家眷关爱有加,深得众将人心,现在看英王夫妻为了古平原不睦,黄文金恨不得早点送古平原下地府。
他是员猛将,别看受了伤,力气还是大得惊人,把古平原拽到院中,挥刀刚要下手,白依梅凄然高声一唤:“王爷!”
众人再看白依梅,都惊得呆了,就见她用一把短匕对着自己的咽喉,紧咬下唇,满目都是决绝之色。
“这、这……”黄文金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陈玉成。
陈玉成双眉紧拧,望着白依梅:“你这么做,真的不念我们夫妻情分。”
“王爷,你知道我对你并无二心,可是对他……我不能看着他死在你手上,你要是念夫妻情分就放他走!”
陈玉成垂目深思片刻,抬眼看了看古平原,一挥手:“让他走!”
黄文金不情愿地松了手,白依梅不等古平原说话,抢先道:“古平原,你记着答应我的话,你永远不再见我。你若是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黄文金见古平原怔怔地看着白依梅,忽然暴怒道:“你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滚!”说着用一只手拽住古平原的衣领,用力将他推出英王府,喝令士卒,“将他撵出镇子,要是再敢进来,格杀勿论!”
古平原被赶出三河镇,失魂落魄地在镇口徘徊,一时挂念白依梅,一时又担心程氏母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镇中三声炮响!
炮响三声,人头落地!古平原打了个冷战,待要随着人流进镇,把守的士兵早就得了吩咐,在人群之中只牢牢拦住了他一个人。
古平原心急火燎地向镇上张望,不一会儿,人流又涌了回来,脚步比方才还要急促,人人脸上都有惊慌的神色,再往后看一队长毛用长长的竹竿挑了两颗人头,绑在镇口一个大柳树上。
古平原拢目望去,只觉得一阵眩晕。
程夫人和小善的人头!
“老弟,怎么才回来?老哥哥我这儿都要急疯了。”郝师爷帮着乔鹤年料理军务,忙得不可开交,心下还惦念着古平原,嘴上起了一串泡。
“一言难尽。”古平原双目无神。
“程家妻儿被长毛所害之事我们都知道了。”郝师爷一时也沉默下来。
“程学启呢?”
郝师爷摇摇头:“整日喝得酩酊大醉,醒了就往嘴里灌酒。”他忽然问古平原,“你知不知道,程老夫人也死了。”
“啊?”
“唉,得知孙儿被害,她急痛攻心,当晚就中了风。”郝师爷一脸的不忍,“程家这次可是家破人亡,太惨了。”
“我去看看程学启。”古平原内疚于心。
“不用了,他一天到晚难得有清醒的时候。你在三河镇的作为,已经传了出来,程学启知道你已经无可尽力,他没怪你。”郝师爷说着冲古平原挤挤眼,“陈玉成府邸里都是长毛,这消息那么快就传到合肥城中,保不齐是有人怕程学启迁怒于你,故意放出风来吧?”
古平原知道他说的是白依梅,这事还真有可能,他此时却无心理会,苦笑了一下,问道:“你知道白依梅现在怎样了?”
“这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神仙。听说她为了保你出三河镇不惜以命相搏,真是情深义重,老弟,你可真是走桃花运。”
“可她也要我发誓从此不再去见她。”到底是情深义重,还是斩断情丝,古平原也不明白。
“嗐,女人嘛,想一套说一套做一套。司马光词曰‘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她要你立誓再不见面,正说明她心中有你,对你情深义重,难以割舍。不然何必如此郑重其事呢。”郝师爷不以为然道。
“哦,对了。程学启你可以不见,可是老伯母和令弟令妹,你当然要见的。”郝师爷忽然想起。
古平原一见面就想提这件事,却被郝师爷岔开了话头,此时急急问:“我娘他们怎么样了。”
“你放心,幸好你劝降程学启及时,城中还未断粮,你的家人当然不会有事。乔大人帮你打点过了,你赶快去见见她们吧。”
古平原随着郝师爷直奔合肥城中,一路上才从郝师爷口中得知战事结果。
官军将陈玉成的部队赶回三河镇,便收营扎寨巩固战线。直隶山东的援军没过几日便撤了回去,匪王苗沛霖本来就没打算投诚,只在战场上抢长毛丢下的武器辎重,遇到小股清军,干脆抢到了清军头上。袁甲三好不容易解了重围,已成惊弓之鸟,接到苗沛霖四处行抢的报告,压根就不敢管,生怕再激出一个程学启来。
“要说这位袁巡抚也够窝囊的了,先是被几位督抚挤兑得缺粮少饷,后又差点被陈玉成夺了省城,如今连苗沛霖区区一个土匪都敢跑到合肥附近抢掠,真是官威扫地。”郝师爷撇了撇嘴,“打仗的事儿倒好办,甭管怎么说是反败为胜,长毛死得比官军多,报军功的师爷都是刀笔,你瞧着吧,这一仗肯定让他们吹得是天花乱坠,指不定多少人要升官呢。”
官军一向讳败为胜,何况这一次是真的胜了,不仅寸土未失打退了陈玉成,而且收编了程学启手下一万人,这些都大有文章可做,郝师爷说得的确不假。
“论起来,乔大人临危不乱,在城外牵制长毛,又一手主持了劝降程学启与反攻长毛一仗,应该是居功至伟。就算不连升三级,起码也能领个知府衔吧。”
郝师爷点点头:“老弟,咱俩看法一样,这次乔大人肯定官运亨通。如今安徽官场一扫前几日晦气,人人都欢天喜地等着叙功受赏,只除了一个—”
“谁啊?”
“袁甲三呗,他这个巡抚啊,依我看是要当到头了。”
“怎么呢,不是刚打了一场反败为胜的漂亮仗吗?”古平原不解道。
“你没细细想,这一仗是打赢了,可今后呢?朝廷依然要他去打陈玉成,可是他如今不但缺粮少饷,还欠了胡家的泰来茶庄三十万两银子,还有青阳粮商一大笔粮款,对了,那一万件军衣也送来了,今天程学启的部队就换了装,这些都是钱,而且欠不得,否则下次谁还和官府做生意,岂不是自寻死路。最可气的是,你从胡家借来的三十万两,现在旗营和绿营的官兵都知道了,也要照方抓药,也要三个月的恩饷,这又是几十万两银子。”
郝师爷看了看凝神细听的古平原:“袁巡抚又不是变戏法的,拆了东墙补西墙,那也得有墙可拆啊。这就够他闹心的了,何况宿州与山东交界的龙脊山又出了一桩大案子,牵连甚广,我看这一次搞不好他要摘顶子了。”
古平原还要细问端倪,郝师爷伸手一指:“看见前面了吗,包公祠西面那处两进小院,外面有衙役把守,你家里人都在里面。”
古平原当初离开安徽去京城贩茶时,真没想到再回来时要见家里人会如此艰辛曲折,差点就见不到了。走到门口,郝师爷自去和衙役打交道,古平原伸手叩了叩门环。
“谁啊?”是弟弟古平文的声音,带着些不安的惧意。
“平文,开门吧,是我来了。”
“大哥!”里面惊呼一声。
大门一开,古平文迈步出来,一见古平原的面眼圈就红了。
古平原拍拍他的肩膀,抬脚就往里走,他急着见母亲。走过二道门,正赶上妹妹古雨婷扶着古母迎出来,古平原二话不说扑通跪倒,泣不成声:“娘,是儿子不孝,许多事瞒着娘,如今还连累了您老人家,儿子罪大通天。”
古平原私逃入关一事,自始至终没敢告诉母亲,就是怕母亲担心,如今却比不告诉还要糟,古平原每每想到自己的老母亲从衙役口中得知大儿子是个逃跑的流犯,那份心情简直让古平原心如刀绞。
“跪着干什么,平文,快扶你大哥起来。”古母看上去苍老了很多,眼泪也是止不住地流下来,伸出手抚着古平原的面庞,“唉,你心里也苦啊,娘都能明白,真是难为你了。”
一句话让古平原的眼泪像泄了闸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直哭得身子瘫软,郝师爷和古平文、古雨婷好不容易才劝住他。
倒是古母叹着气望着大儿子,不住摇头:“男儿有泪不轻弹,让他哭一哭也好,憋在心里就憋坏了。”
“娘,你老人家这阵子受苦了。”古平原止住悲声,扶着母亲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慕亲之情溢于言表。
“那倒没有。多亏了人家乔知县,他不准衙差给我们上刑具,又怕我在省城大狱里吃苦,特意派人花银子上下打点,又包了这处小院给咱们娘仨住。平原啊,你可一定要好好报答乔大人。”
“对了,我听说朝廷放你回来,是让你去抓白依梅和她丈夫。”古母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凭着古平原和白依梅打小青梅竹马的情分,要古平原去抓她,那是决计做不到的。
“我已经见过她了。”古平原缓缓说。
古家几个人一听这话,都不免直愣愣地看向古平原。
“那、那你真把依梅姐抓来啦?”古雨婷嗫嚅着问。
古平原先不答妹妹,把这段日子的事情一说,末了说:“乔大人出的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变擒为抚,既能保白依梅的平安,也能换来我古家的无事。”
“可大哥你方才不是说,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古平文问。
“白依梅真是一口回绝,不过依我看她是有点赌气。”
“为什么?”古母不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