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古平原从不打怵:“那就请大人示下,需要多少枪械弹药,以及可以动支的银两。”
布赫藩台在旁插话道:“枪械自然是越多越好,但至少也要三千支,否则不敷所用。至于银两嘛,不由藩库支出,而是京商报效了三十万两银票。”
古平原听得一皱眉,布赫又加了一句:“古平原你可听好了,几个月前巡抚衙门的亲兵队刚从英商手上买了一批枪,按照那个价,这笔银子足够三千支的费用,何况大笔的进货自然可以谈个好价钱。这个差事是十万火急的军务,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来办。要是办不下来或者交晚了差,那陈玉成的部队还在三河镇上虎视眈眈,你又与英王妃有交情,谁知道是不是故意贻误军机,暗助长毛,如此一来按律当斩,家属自然也当连坐,懂了吗!”
换了另一个人,当场就要气炸肺,自家给官军“捐了”三十万两,却换回来一句“暗助长毛”,这真是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换成刘黑塔,只怕九节鞭就拽出来了,哪怕是古平文这样的懦弱性子,也非得抗声而辩,争个是非出来。
古平原却面色平静,像没听见一样躬身领命。乔鹤年就怕他当场发作,闹得无法收场,此时松了口气,又不由钦佩不已。这口气可不是容易咽的,古平原居然就浑若无事地忍下去了,“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才是了不起的本事。
那位居于上坐的胡道台也深深看了古平原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第5章
“天下第一茶”居然无人问津
“依我看是无鬼不死人!”乔鹤年坐在馆驿的房间里,品了一口驿卒奉上来的上等祁红,缓缓言道,“事情明摆着,这次‘合肥大捷’两个人的功劳至重,便是我和你这一官一民,结果非但没有封赏保举,反倒同遭贬斥,还每人给派了一件棘手的差事。这其中一定有人捣鬼。”
“郝大哥去打听了。此事殊为反常,必然有人私下要问,我想他一定能带些内幕回来。”古平原站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了。
“请问哪位是古老板,有人找您。”驿卒来敲了敲门。
“请进来吧。”
门开处,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看见古平原就是哈哈一笑。
“真是没想到,你的命可真硬,居然又从关外逃回一次。”李钦拍了拍手,冲着古平原揶揄地点着头,“相识一场,我可连纸人纸马都备好了,打算着什么时候到关外一游,顺便拜祭你。要不然这么着,我差人把这些金银箔纸送到你家里去,免得浪费了。”
“你是何人,居然跑到国家馆驿里大放厥词!”乔鹤年其实在巡抚二堂见过李钦,知道他是京商的少东家,不过这华服少年如此狂傲,言语恶毒,心下很是厌恶,所以故作不识出言呵斥。
京城李家向来与一二品的大员过从甚密,就是亲王郡王的府上也是常客,哪里会把乔鹤年这样的小官放在眼里,李钦只瞥了他一眼,不屑地笑了一下。
“是京商的李东家啊。你不在京城里结交达官显贵,跑到安徽这穷乡僻壤来做什么。”古平原不露声色反唇相讥道。
李钦不料古平原并不受激,张口欲答却又咽了回去:“古平原,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托了宫里的人情,可是没想到真赶得及救你一命。你也不傻嘛,虽然比不上我们李家能结交真正的权贵皇族,可是居然交上了安德海这个太监头儿。”
他顿了顿,趋前一步故意轻声道:“你知道太监是什么吗,是宫里养的狗,我们李家交往的是他们的主子,而你这种身份卑贱的流犯,就只能和狗打交道,这就叫‘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找大王八!’”
乔鹤年听这小子越说越不像话,便待拍案而起,古平原沉声说:“乔兄,这事儿我自己能料理。”说罢转向李钦,“李东家,京城到此千里之遥,你不是光来耍嘴皮子的吧?”
一句“李东家”就让李钦浑身不自在。自打来了安徽,别人如此称呼他,他也就默认了下来,时间不久便有些顾盼自喜,可是这三个字打古平原口中说出来,李钦怎么听怎么别扭,就觉得比自己骂古平原的话还狠上三分。
古平原面色如恒,心平气和地接着道:“说句老实话,我当年在京被人陷害入狱与我岳父常四老爹被人谋刺,这两件事恐怕与你李家都脱不开干系。眼下我是没有证据,可要是我弄准了这是你李家做的好事,别说当朝权贵,就是皇上太后也救不了李家和李家名下的那些产业。我会让你知道,李家这棵大树一倒,你李钦什么都不是!”
古平原一字一句,既没高声叫喊,也没有疾言厉色,可声音中透着一股狠劲儿,就像把这番话刻在了石头上一样,听得李钦心里直发毛。他自己做的事情心里清楚,立时心虚,躲闪着古平原的目光,却不落架地还了一句:“哼,找我们李家算账?你杀了张大叔,我还没让你偿命呢。”
“这些账我们可以留着慢慢算,总有算清楚的那一天。”古平原答了一句。
“到时候只怕后悔的人是你。”李钦嘴角忽然浮现一丝恶毒的笑容,他从身后长随手中接过一个锦袋,从里面掏出一摞银票,往古平原身上一甩,银票散开,张张飘落在地。
“这是三十万两银票。藩台让你去办军火,我这可是把银子送到了。你点一点数,写张收条给我。我可不会像你那么傻,借给官府三十万两居然连个字据都不要,就凭这一点,你也不算是个真正的生意人,凭什么向我李家叫板!”
古平原盯了李钦一眼,弯腰将银票一张张拾起,张张点过无误,提笔写了一张收条,伸手递给李钦。
李钦一手接过去,却不想古平原的手还牢牢地捏着收条。
“你!”李钦手上用力,古平原却不松手,眼睛紧紧盯着李钦。
“我告诉你一句话。你方才丢在地上的银票,不管怎么说也是京商的各位掌柜和伙计一分一毫辛苦赚来的。你不懂得尊重这笔钱,就永远没资格和我谈什么是生意!”
李钦涨红了脸,猛力一夺,却不防古平原松了手,李钦用力过猛身子后仰,要不是长随一把扶住,非栽个倒栽葱不可。
“古平原!”李钦闷声吼着,本想来奚落一番这个昔日对手,看看他的狼狈相,可是只要是站在古平原身前,自己无论如何都落了下风,他那大少爷的自尊心仿佛又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古平原见李钦扭头便走,忽然问了一句:“李家此次万茶大会损失非小,只怕手头也不像从前那样宽裕,却为何巴巴地赶到安徽来,给藩库献了几十万两银子,总不成是为国为民吧?”
听他问到这里,李钦的身子一滞,慢慢回过头诡秘地一笑:“这个嘛,你不用急,等过一阵子就算你不想知道,也得知道。”说完便昂起头迈步离开。
“想不到京商的少东是这个做派。我在京城也见过李万堂一次,那人看上去雄才大略。能统领帝都京商,岂是凡品,想不到生个儿子却不成器。”乔鹤年慢慢踱过来道。
“也不尽然。”古平原望着李钦的背影漫应了一句。他方才激得李钦心浮气躁,就是想趁机问出京商来安徽的有所图谋,谁曾想李钦最后却能稳住心神,话回得滴水不漏。这个京商大少爷也远非当年在关外眠花宿柳之时的纨绔了。
“有件事我可瞧准了。”郝师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房门外,他深知古平原与李家的事儿,“方才古老弟一说那两件案子,这个李少东的眼神立马发慌,这其中至少有一件案子与他有关,我办了快十年的刑名,这点事儿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可惜只凭他的眼睛定不了罪。”古平原淡淡道,他也看出来了,李钦确实是做贼心虚。
“开门七件事,需从紧处来,咱们先谈谈眼前吧。”郝师爷来到乔鹤年面前,拱手一揖,“乔大人,我先要恭喜了。”
一句话说愣了两个人,如今乔鹤年一身晦气,喜从何来?
“您可知道,如今‘合肥大捷’,袁巡抚第一封保举折子已经递到了朝廷,其中只保了两个人。一个是程学启,另一个就是乔大人。”
乔鹤年与古平原闻言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郝大哥,你别是打听错了吧,方才在巡抚衙门,袁甲三当众呵斥乔大人,我在一旁听得给清清楚楚,岂有保举之理。”
“非但保举,还是密保。”保有明保、密保之分,当然是密保更见重于朝廷。“我这消息是藩司衙门的书办说的,他们这些书办同声共气,消息灵通无比,宁可不说,也从不说半句假话。”说一次假话,今后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消息就不值钱了,这道理古平原也懂。
“可是怎么会?”古平原饶是聪明,也想破脑袋不明白。
“还有惊人的呢。”郝师爷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乔鹤年,“这第一封折子里的两个人,程学启是保为副将,可谓一步登天,他既然大有本事又全家罹难,此为巡抚笼络酬庸之术,还在大家意料之中。可是乔大人,从六品衔的知县一举保为四品衔的道员,连着升了四级,只怕就连那‘谷大麻’都要艳羡不已了。”
乔鹤年也听傻了眼。程学启是从白丁升到将军,乱世之中武人得官本无道理可言,这还可以理解。乔鹤年一个文官,迁转升任一级最快也要三年,就算是保举,一次不过升一级而已,而且除了朝廷特旨,也不能连保连升。这次袁巡抚居然用密保,大力保荐自己,而且就在堂上申斥之后,这是何道理,难道是软硬兼施的权谋之术?
“真要这样那倒好了。其中诡谲之意,闻之不寒而栗。”郝师爷叹了口气,先问乔鹤年,“乔大人,藩台那里真的派了你宿州那件案子?”
乔鹤年点点头,郝师爷脸色一黯:“看起来这布赫藩台不整倒你是心有不甘哪,这一次恐怕不只是让乔大人摘顶子,弄得不好,性命堪忧。”
“有这么严重?”古平原倒吸了口凉气,他怕隔墙有耳,先出门去看了看,回身关好了房门,拉着郝师爷坐下细问。
“宿州这件案子任谁沾上都得脱层皮。我先前和古老弟说过,此番巡抚怕是保不住顶子了,谁曾想布赫藩台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这主意出得真叫一个阴损毒辣,硬是要把这件湿布裳罩到乔大人头上。”郝师爷说着气不打一处来。
“你先别发脾气,说说这到底是个什么案子?”古平原说。
郝师爷就着灯点燃手中的烟袋锅子,长长吸了一口,像是在想怎么措辞,后来还是干脆地说:“是一件假的谋逆案。”
这话说得出奇。谋逆是天下第一大案,《大清刑律》第一条就是“谋反大逆,无分首从,凌迟处死”。从举发、侦办到审理、结案,必然是县、府、道、省直到刑部、大理寺,层层审办,既不容轻纵,也难以构陷,因为经手的衙门实在太多,其中必有良心未泯的能员干吏,倘有冤枉情事,一定会详推疑点,为其翻案。何况还有都察院御史在朝,这样的大案子如果冤枉,岂能逃出他们的耳目。
“话是没错。可惜呀,一个糊涂官碰上一个迂腐人,一帮不怕死的愚民遇见了一营敢作孽的官兵,就闹出了一件大清开国以来少有的冤案。”郝师爷敲了敲烟袋锅子,看了一眼乔鹤年,“大人虽然接了这个差,听到的只是官话,只怕也是不明内情。这件案子,藩台衙门的书办讲起来像说大书,把我也听了个瞠目结舌。”
话说那是半个多月之前,程学启自宿州领着一万人反了朝廷,宿州属凤阳府地界,该地的知府姓于,素有“糊涂鱼”之称,听到这个消息吓得魂飞天外。程学启在他的属地虽然一向是朝廷与长毛两不相帮,可毕竟是朝廷的子民,平素也算地方绅士,自己去年过寿,他还送了五百两银子的贺仪。自己更是因为有程学启在,长毛土匪不敢轻易犯境而沾沾自喜,想不到这程学启居然说翻脸就翻脸,一下子在自己境内闹出这么大一件案子,将来追究起来,“玩忽职守,养痈为患”这八个字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最好的补救方法莫过于把程学启擒回来,于知府倒还有点自知之明,不敢做此想,于是退而求其次,打算在宿州掘地三尺,先抓一批程学启的余孽,也算将功补过。此时有人警告他,程学启为母报仇才反了朝廷,足见此人重情重义,倘若于知府抓了他的亲朋好友,程学启挥师杀到,就凭驻守宿州的这一营绿营官军,只怕不够程学启磨刀。
一句话又吓住了于知府,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既怕朝廷降罪又怕得罪程学启,实在没办法,只好用了手下师爷出的一个计策。他命人贴出告示,传令凤阳府各县各镇,凡是听闻有对朝廷不满或者造反实迹者,皆可到官府报案,一旦侦实,重重有赏,赏银至少五百两。五百两银子可供小康之家几年的花用,至于贫苦百姓那更是可以借机买地翻身,把日子过得殷实起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几天工夫,接二连三有人到官府出首,可是真一查问,不是与人有仇借机报复,就是子虚乌有意图诈财,连个造反谋逆的影子都没有。
平素怕有人造反谋逆,这时候却怕抓不到重犯不能“将功赎罪”,把个“糊涂鱼”愁得茶饭不思,就在此时有人密报,说是宿州与山东交会处的龙脊山有一个“张七先生”,聚众讲学,讲的却又不是孔孟之道,也不是黄老之学,而是自成一派,自封“圣人”。而且“赴宿州一带勾匪,定期起事,先取宿州、后取凤阳”。
说得有板有眼,于知府先喜后愁,喜的是这一回抓住了聚众造反的谋逆重犯,可以弥补程学启一事之失,愁的是不知道聚在一起的匪徒到底有多少人,就凭手下这一营绿营兵能不能打赢,倘若打输了那更是罪上加罪。
正在这个时候,袁甲三要各地属官齐聚省城,于知府当然也要赶去,便把绿营的石管带找来面授机宜,说是“宁枉勿纵,谨慎从事”。
石管带一贯“喝兵血,吃民膏”,手下这群兵打仗不行,却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剿民不剿匪”。听说有个读书人聚众造反,都兴奋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撺掇石管带带队出征。石管带也是一心想发笔横财,早就把“谨慎从事”四个字抛之脑后,反正有知府大人“宁枉勿纵”的命令,他点齐了手下两千兵马,星夜赶到了龙脊山。等到了山底下,石管带派人一查看,这才发现“张七先生”的家业不小,龙脊山本颇荒僻,自“张七先生”筑室定居并聚徒讲学以来,连年置田筑室,大兴土木,致“屋宇鳞次”,遂渐成了市集。
要说这“张七先生”只是好名,他仗着有些才学,以圣人自居,凡门徒参拜要以泥敷面,九叩九拜,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而且他“垒石为寨,自筑大寨门于山巅,引河水环山麓”,这般声势也难怪人家起疑心。
但是不管怎么说,地方官有牧民之责,遇到这样的大案,一定要先传唤主犯到堂,给人一个自辩的机会,从来没有说手上一点真凭实据没有就派大军进剿的道理,然而如今凤阳府就这么做了。
石管带一见龙脊山寨的规模就知道攻陷山寨后必有所得,于是先派人喊话,话中威胁之意甚浓,几乎就是认定了“张七先生”谋反造逆。偏偏这个“张七先生”为人迂腐,认为自己不过是自成一派,聚集门徒讲学,乃是效仿孔子之举,乃当世圣人。石管带口口声声说他谋反,张七先生认为自己无罪,倘若出寨受缚便与自认其罪无异,于是号令门徒闭门不出。
“抗拒朝廷,不听管束”,这给了石管带一个最好的借口,他当即命令全队攻山,山寨中虽然有一些武器,可是不过是用来防备小股土匪,并无对付官军的实力,虽然叫喊拼死护师护法,其实不过乌合之众。别看这些绿营兵打长毛打土匪无能为力,打百姓杀平民则最是拿手。
这群绿营官兵攻入山寨后,先后屠杀精壮男女七八百人、寨内老弱妇孺一千余人,山寨尸体相叠,为避官兵追杀坠崖落沟者不计其数,以致血流成河,沿着山崖缓缓流淌。“张七先生”为免被俘受辱,带着全族百余人在“圣人堂”举火自焚,无人生还。
石管带此时也管不住手下这群没王法的绿营兵,官兵趁机烧杀奸淫,龙脊山附近几个村子也被他们称为助匪从逆,村民多遭杀戮,私财被劫掠一空,妇女有很多都被淫辱。
郝师爷一口气说到这儿,看了看眼前僵如木石的两个人,摇头叹息道:“这起子没心肝的王八蛋,乔大人带人在合肥城外救民,这群人在几百里外忙着杀民夺财,真他娘的是天理不容。”
“莫非朝廷就不管,由着他们这般残民以逞吗?”古平原愤愤问道。
“朝廷如今耳目闭塞,离着又远,暂时是管不到了。可是朝廷不管,却有人管,这个人比朝廷还难应付。”
这件事情闹得实在太大,就在官兵行凶的同时,消息已经一阵风似的传了开去。立时就惹恼了一个人。
此人便是山东巡抚阎敬铭。
“如今的大清朝,要说有那么几个人不好惹,无论怎么排,都少不了阎敬铭这个名字。”乔鹤年人在官场已非一日,当然听过这个阎敬铭的大名。
此人出了名的刚正不阿,难为强曲。当初在湖北臬司任上,他管一省的刑名司法。湖广总督官文手下有个很得宠的亲兵,强入民宅意图强暴处女,逼奸不从杀伤人命,之后畏罪逃回总督衙门。
阎敬铭接报大怒,带着手下衙差直奔总督衙门,登门求见官文。官文知道他所来何事,这个亲兵对他而言便如董贤之于汉哀帝,非保住其人不可,于是拒而不见。要是换了旁人,识得眉眼高低也就算了。阎敬铭曾经得前任湖北巡抚胡林翼赞为“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夫。”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居然就闯到总督衙门的大堂之上,占据大堂长达数日,弄得官文无法升衙办公。
官文无奈只好请来湖北巡抚和藩台轮番求情,按说连官文在内,这些人都是阎敬铭的上司,掌着他的前程,再不通事务的人也该通融一二,可是阎敬铭把脸一抹,愣是谁的面子都不给,最后逼得官文出来当堂一跪。这实在不成体统,阎敬铭可以不顾督抚的面子,但不能不给朝廷留体面,只好勉强答应放过这个亲兵。官文大喜,要亲兵从后堂出来拜谢,却不知阎敬铭使的乃是一计,一见凶犯立时把眼瞪起,喝令重打一百板子,然后逐出湖北,递解回籍。官文目瞪口呆之余一声都没敢吭。
经此一事,阎敬铭的直声通天下。官文知道有阎敬铭在湖北一日,他这个湖广总督就别想当得舒服,不过报复一法不可取,弹劾廉吏容易惹来众怒,他反其道而行之,隔三岔五便向朝廷保举阎敬铭,但凡有事必首推阎敬铭功劳第一,不明所以者还以为官文为人大度,以德报怨,殊不知这是送佛出境之策。果然,阎敬铭官运亨通,没过一年就接任了山东巡抚一职。
就是这么个连天王老子都敢剃头的阎敬铭,如今派自己的亲兵营封了龙脊山寨,片纸不许入,片瓦不许出,口口声声等着袁甲三来,要亲验山寨中可有反迹,倘若没有。龙脊山地处山东安徽交界,罹难者中有不少都是山东人,阎敬铭为部民鸣冤,要与袁甲三打这泼天官司。
“实实在在是没有反情,不然袁巡抚怎么不敢去呢。据进过山寨的官军讲,里面纯是一个避世桃花源,张七先生也不过一介迂腐书生,标新立异创了些新论,沾沾自喜以为可比圣人,山野愚夫愚妇没见过世面,便顶礼膜拜起来。此事论理应该学政管,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绿营出兵剿灭。”郝师爷叹息道。
“让我猜猜看。”乔鹤年一直蹙着眉头,这时方才出声,“只怕是袁巡抚无计可施,布赫藩台趁机献了一策。我估计他这一策,还是从你方才说的官文对付阎敬铭的招儿上触机而来。让我升官,是为了将来撤我的官儿。”
“大人猜得对极了!”郝师爷点头称是,“他要让你去替袁巡抚挡灾,官职小了不成话,也难平众怒。至少要杀一个四品道员,不然阎敬铭岂会罢手。”
布赫已经放出风去,说是龙脊山一案时,通省大吏都被困合肥,城外主持大局者只有一个乔鹤年,说白了当时是他主官一省军政,所以石管带纵兵行凶酿成惨祸,都是乔鹤年管束不力之过。如今派他去与阎敬铭对峙查勘,正是理应如此。
古平原听到这儿到底是忍不住了,只觉得心头火一拱一拱地,怒道:“难为乔大人刚给他们解了围,恩将仇报,这不是救了一群中山狼吗!”
“平原兄,你少安毋躁,依我看袁巡抚其实是个厚道人,只是小人撺掇才出此下策。”乔鹤年却反过来为袁甲三说好话。
郝师爷很是担心:“乔大人可别掉以轻心,依着阎敬铭的脾气,你要是当场搜不出张七先生谋反的证据,他真能请出王命旗牌,把你立斩寨下以谢冤魂。”
古平原也是忧心忡忡,与郝师爷两个不住劝乔鹤年不可以身犯险,不如就在省城里打主意,把这个差事一推了事。
乔鹤年却仿佛心中打定了什么主意,执意要前往龙脊山,任古平原如何劝说,他翻来覆去只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弄得古平原和郝师爷彼此相视,不明白这么一件大案子到底何“福”之有?
话题转来转去说到古平原身上。乔鹤年道:“你一出巡抚二堂没多久,那个京商少爷就把话转到了你头上,口中夸你能干,撺掇着袁巡抚将买洋枪的差事交给你,采办军火一向是美差,我在旁听着还以为他是你在京里结识的朋友,想不到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就像布赫恨乔大人入骨,这个李钦也巴不得古老弟死无葬身之地,他要有好心,除非巢湖一夜成荒漠。”
古平原道:“李钦肯定没安好心。这笔生意里准定有套子,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三十万两银票是真,我方才也托人打听了,布赫藩台说的那个价儿也是准的,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没想从这笔生意中赚钱,只要能顺顺利利把三千支洋枪买到手就是上上大吉,只是这洋枪买卖要与英法洋商去做,和他们打交道,我还是头一回。”
郝师爷两头参议,最后决定自己陪乔鹤年到龙脊山办案,古平原则先去休宁找胡老太爷,他走南闯北一辈子,或者有什么买洋枪的路子也说不定。
古平原心中记着布赫藩台说的一个月为限,决定第二日就出城办事。他先到自己家人暂居的小院,他怕母亲担心,只说事情一时半会儿还料理不清,自己要先回乡去处理些茶园事务,过几日才能回合肥。古平文和古雨婷不料大哥刚回来就又要走,何况家中目前是如此处境,心里很是忐忑。
古母却想得开,大儿子几番逢凶化吉,想必是古家先人暗中保佑:“我早晚三炷香,求你祖父和父亲在天之灵保佑你无事,果然灵验,他们都是逆于商旅,出远门时身遭不幸,还能看着这个长孙再出事?你就放心去办你的事,不必担心我们。这一个月都住了,再多住些日子又怕什么。”
话虽如此说,古平原又托郝师爷找了一个巡抚衙门的刑房曾书办,请他在省城最热闹的“刘红升”酒楼相见,席间一个大大的红包塞过去,求他照应自己的老母家人。这不是难办的事情,曾书办一口答应,古平原这才放心离开。
临走之时,古雨婷出人意料地叫住了他。
“大哥……”古雨婷一向爽朗明快,难得有神情忸怩的时候,古平原奇怪地看着她。
“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古平原有点发愣,难不成自己无意中露了什么口风,被小妹看出了常玉儿的事儿。他试探地反问了一句:“不然呢?”
“真的是一个人回来的?”古雨婷神情有些焦急。
“和我一起去的人也都一起回来了。”古平原这是在打马虎眼,没想到古雨婷的眼睛却亮了。
“我知道了,大哥你一路小心。”说完古雨婷一甩辫子进了屋,留下她大哥在外面一时摸不着头脑。
古平原转了一圈又风尘仆仆回到休宁天寿园。离着胡老太爷的家还能有三里地,他就听得前面人声嘈杂,闹得是沸反盈天。古平原心中一惊,想起当初侯二爷说的事情,担心胡家出事,扬鞭疾驱不多时就到了天寿园外。
天寿园外原本是个大空场,用石粉铺就,大石碾子碾过无数遍,平滑如镜。绕场一周栽着大柳树,天热遮阴,还可避雨。这地方可不是胡家为了摆阔特意建的,胡老太爷每年寿期,暖寿三日,办寿三日,一共六天,徽商以及各地商帮会馆、生意主顾、地方绅士和官府中人络绎不绝地来拜寿,必须要有一个这样的地方拴马停轿。
古平原两次来此,空场上都是冷冷清清,偶尔有一顶轿子停在那里,古平原自己骑来的马也拴在柳树下的拴马桩,自有人打草喂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