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住口,真是一群没出息的东西。”胡老太爷忽然拼尽气力大喊了一声,走回古平原身旁,颤声道,“世侄,你都听见了吧。这些人一味守成不肯开创,可是没有前人开创,哪里来的后人守成?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却要筑起一道坝,活生生把这浪憋住,这是让后人没水吃啊。”
处在古平原这个位置上,也真是为难万分,只要一开口必定是火上浇油,一定会招来群起攻之,他只有扶住老人,手上加了点力,重重一握胡老太爷的胳膊。
这一老一少站在花园前头,看着听着满园子的徽商大佬各执己见,争论不休,脸上都是一片黯然,落日余晖照下,将他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看上去孤寂无助。
就在这时,园外走进一个门仆,递过来两张拜门的名刺,胡老太爷看了一眼便是皱起眉头,他望了望古平原,古平原也是有些吃惊。
“请进来,就请他们到这儿来。”胡老太爷吩咐道,说着坐到第一桌的首席上,把两张名刺向桌上一丢,冷笑道,“我说人家虎视眈眈,打上门来,你们还不以为然,好啊,让你们亲眼看看。”
谁来了?园中这些商人彼此看看,都是不明所以。
“各位前辈好,晚辈京商李钦代家父李万堂给各位道安了。”从月亮门走进来一个披着黄绸大氅的青年,手上戴着翠钻扳指,笑容可掬却显得有些假模假式,一进园子就是一揖。说完走到胡老太爷身前,又是一揖。
“上次老前辈大驾光临京城,我们京商忝为地主,却没能好好招待,家父此番也让我代他致歉。如今他人在扬州,离着也不算远,家父说等忙完了这一阵子,一定来登门拜会老前辈。”
“哼。”胡老太爷不屑地说,“我可受不起李半城一拜,他敢情是要来收我的家产吧。”
“老前辈真能开玩笑。”李钦脸上不羞不怒,一句“玩笑”把胡老太爷刀子一样的话轻轻搪到了一边。在场众人就都是一怔,想不到这人年纪轻轻城府却深,李万堂在商场是有名的深沉阴鹜,看来他的儿子也不可小觑。
胡老太爷向李钦身后瞟了一眼,站起身来笑道:“陈主事,什么风把你从洞庭君山吹来了?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洞庭商帮会馆的陈总执事。”
站在李钦身后的那人五短身材却劲气内敛,穿着一件黑色皮袍,一翻眼间目光锐利如豹,古平原一打眼几乎以为是张广发,再看时发觉此人身上的霸气远非张广发可比。
这人站前一步,拱手为礼:“各位,在下的名字只怕少有人知,不过绰号传得却广,我便是陈七台。”
陈七台!洞庭商帮的陈七台—古平原老早以前就听过这个人,据说洞庭君山上康熙亲口易名“吓煞人香”为“碧螺春”的那株茶树就在陈家茶园里,此树也被尊为碧螺春祖树。可以说整个洞庭商帮就是靠这棵树起家,凭着这个,陈家历代当家的都被选为洞庭商帮会馆总执事,一晃儿已经六代了。
到了陈七台这一代,他不满足于只做茶叶生意,亲自带着商帮人马出门做生意,不到十年间行商涉及木、棉、盐、酒等业,硬生生从别的商帮口中挖食吃。徽商离着洞庭最近,冷不防损失了不少生意,可是也不能不佩服陈七台坚忍能干,要不然能传出来这么一句“钻天洞庭遍地徽”?一个“钻”字可见陈七台的拼劲儿。
这陈七台是出名了的不吃亏,他的外号就是打这儿来的。当年他去上海办货时买办初起,从洋人那里学来了各种新式辞令,用的是洋碟洋碗,上海滩最时髦的就是这群人。他们哪里瞧得起这个脖子硬的乡下土佬,存心想让他出个丑,于是晚上请他在妓院吃花酒。吃花酒的规矩是可以一夜之间轮流做东,酒尽菜残再换一家称之为“翻台”,当晚上一连翻了六台,陈七台之外的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陈七台自己又叫了一台,唤人把这些买办抬到另一处妓院的房间里,他独坐一席自斟自饮,当着一群醉客的面儿,与鸨儿妓女谈笑风生。
第二天此事传遍上海滩,想看人出丑结果自己出了大丑,本该出丑却出了名,“陈七台”的名号就此传开了,大家都知道这个人脾气倔惹不起,他做的生意再没人敢打主意去插上一脚。
“陈老弟,你怎么和京商的人一起来了。难不成洞庭商帮与京商做了联号?”胡老太爷知道陈七台只是行事霸道,但是从来不欺负弱小,对他的评价并不坏。没想到今天他突然造访天寿园,看样子面色不善,更主要的他居然和京商的少东家一起来,难道说……
“门口遇上就一起进来了,人家京商做的是朝廷的买卖,咱们哪儿敢高攀。”陈七台斜睨了一眼李钦。
李钦笑笑没言语,胡老太爷却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京商联合了洞庭商帮,那才真叫惹不起。
“陈老弟,来了天寿园就是我的客人,我这把老骨头陪不起你翻七台,不过一定要喝顿痛快酒,来来,请入席。”胡老太爷热情招呼道。
陈七台没搭言,而是边走边打量,一直来到古平原面前,还在上一眼下一眼地看着他。
“那个什么兰雪茶是你家的?你就是古平原?”
“是,不知陈主事有何见教?”古平原不卑不亢答了一句。
“没什么,就是告诉你一句话。”陈七台盯着古平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夺了碧螺春的天下第一,这笔账你得还!”
胡老太爷心里一沉,陈七台这个人素来心胸狭窄,极为护短,副总执事高奎从万茶大会空手而归,他咽不下这口气,想必这次是来找这个场子。他连忙过来打圆场:“陈老弟,你主掌洞庭商帮偌大的事务,怎么和个后生小子怄气,来来,咱们好久不见了,该好好叙叙。”
“胡老太爷,您说我不该怄气?”陈七台冷冷道,“洞庭的碧螺春是康熙爷亲封,地地道道的天下第一名茶,这次万茶大会我是志在必得,却被他一个无名之辈给搅了,我能咽下这口气吗?”陈七台说的是实话,他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大的暴亏,一百万两银子送到王爷府,连个头十名都没换回来,竟然眼睁睁名落孙山。消息一出,碧螺春的行市立时就降,这影响可不是一丁半点,陈七台让账房估了估账,光这个茶期,损失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两银子。
胡老太爷猜到了他是为此而来,沉吟着开了口:“这个嘛,王侯将相本无种……”
陈七台打断他的话,大声道:“那也得有德者居之。我打听过了,这小子是什么玩意儿,一个流犯而已,刚打大狱里放出来没多久,一身腌臜味还没散尽,就结交太监安德海,靠这肮脏手段得了天下第一,把碧螺春压了下去,这分明是在羞辱我洞庭商帮。我倒是问问眼前的各位老板,你们徽商中出了这样的人,你们觉得面上有光吗,这太监味的流犯茶成了徽州茶中的拔份子头名,你们觉得心服口服吗,嗯!”
陈七台的话真把古平原损到家了,连带着徽商也被他给骂了个遍。人人面上变色,却又郁怒难言。胡老太爷脸色也变了,他刚要开口,古平原已经上前一步,他面色平静如常,眼中却带着三分怒意,对着陈七台道:“陈主事,您说的我都听见了。不过您说什么也没用,兰雪茶已然是第一了。要是不服气,您尽管冲我来,有什么我都接着,别在这儿徽商长徽商短的,要是卖弄口舌功夫,只怕您还比不上馆子里的说书先生。”
陈七台想不到这个看上去诚恳宛如读书人的古平原一张嘴居然利如刀锋,刚愣了一下,古平原又接着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家的碧螺春为什么落选十大名茶,我虽然不明内情,只怕是你陈主事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如今事情未成,恼羞成怒全算在古某账上那也没什么,谁让有些人本来就是混账呢。”
陈七台的话狠,古平原的话更硬,像是在园里空气中碰出了刀光剑影,噼啪直冒火星,把在场众人听得是目瞪口呆。
陈七台气怒交加,脸色先白后红,连脖子都紫胀起来,他指着古平原恶狠狠地道:“好,既然你说让我出招,那你就等着瞧好了,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他说完了,也不招呼众人,转身拂袖而去。
园中一片寂静,忽然有人“啪啪”鼓起掌来,众人纷纷望过去。
“古平原,你胆子不小啊,连陈七台你都敢惹,我自愧不如,自愧不如。”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李钦一脸阴笑,假作佩服地连连拍手。
“更难惹的古某也惹过。”古平原方才是心头火起,这才一顿排揎,出口无回头,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你也是来找我的,有什么事儿就尽管说吧。”古平原心说一个也是挨,两个也是来,这满园子的徽商都瞧我不顺眼,陈七台我也得罪了,李钦原本就是冤家对头,还差你一个不成。
“这你说错了。我不找你,我找他们。”李钦轻松地笑了笑,走前几步面对胡老太爷和众家茶商,做了一个罗圈揖,起身时满脸堆笑。
“众位商家前辈,家父带了一句话,让我替他说予大家听。我知道今儿是徽商聚会,特意赶在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李万堂有什么话要说?”胡老太爷沉着脸道。
李钦几番历练,今非昔比。面对胡老太爷和一群徽商大佬,也能面不改色侃侃而谈。
“家父说,大家都是生意人,将本逐利,本是天性,可是同行之间却有义气在,不能只顾铜钿。他知道徽商如今处境不好,手里的茶叶卖不上价。这无妨,一条黄河拦得住南来北往,拦不住商人一脉。京商如今也渡河而来,打算在南边做点生意,为了显示诚意,愿意在如今的价上加两成收徽商的茶。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哈,哈哈!”胡老太爷怒极反笑,“我说打年初怎么就胃肠不健,想放个屁都不顺畅,原来是少听了这么一句笑话。少年人,你回去告诉李万堂,徽商的茶宁可倒在江里喂鱼,也不会卖给他。李家又拆庙又烧香,明摆着的一手血,还装什么拜佛茹素的居士。”
“您老人家别这么直眉瞪眼地看我,我瞅着心里发憷。”李钦嬉皮笑脸地说,“其实我并不同意家父的做法。”他看了看眼前这些人,忽地一笑,“我觉着徽商的茶价还不够低,应该再落一两成,那时我们京商来收,才是公道价钱。”
他可真是张狂,看着众人眼中冒火,又是拱手一揖:“各位叔叔大爷,你们都是做老了生意的,岂不知宁与人强,莫与命强,如今徽州茶就是这个贱命,你们捂着不卖,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放屁!”汪存义家里红茶堆积如山,每日出门看见就心头烦躁,哪里还经得住李钦这么撩拨,冲上来拔拳就要打。
拳头是伸出去了,却被人在半空一把攥住,那人一手按住汪存义,一面对李钦道:“京商来徽商的地盘撒野,我看你是找错了地方。货色一日没有卖出,价钱就不能一锤定音,到底是烂泥扶不上墙,还是土掩明珠无人识,将来自见分晓。”
“我只见过鲤鱼跃岸,没见过咸鱼翻身。”面对古平原,李钦的笑容立时不见了,脸色有些发狠,“不过嘛,我是京城李家的少东家,寻常事还做得了主。你的兰雪茶我也要,而且天下第一茶嘛,我给个好价钱,他们的毛峰、祁红抬价二成,你的兰雪,我抬价二成半,有多少我都收了。”
别看只是半成,囫囵包圆那也是一大笔银子。古平原却连眼毛都没动一下:“兰雪茶不是不能卖给京商,可是这个价不卖。”他盯着李钦的眼睛,“我把话撂在这儿,天下第一茶就要卖个天下第一的价儿,你想贱价买我的茶,做梦!”
李钦冷笑一声:“古平原,你想和命争,那是打错了算盘,那我就等着看你卖个好价。”他话锋一转,又向着各位茶商,“不过茶砖不是青砖,雨前已过几个月了,秋茶也已采了,茶叶讲究个鲜吃,等到明年开春春茶上市,你们这些徽州陈茶的价格更要一落千丈,到时候再来想如今这价钱悔之晚矣。”
“李家少东,你请回吧,徽商通同一心,这里不会有人卖茶给你。”胡老太爷说着,返身面对园中几十位徽商道,“你们说是不是?”
原本该是同仇敌忾的一声“是”!却换了满园子的寂静无声,胡老太爷左右扫视了一眼园中各人,颇有些人低下头不敢看他,胡老太爷的脸色慢慢变了,双眼微微一闭,身子一晃有些站立不稳,古平原赶紧过去一把扶住他。
李钦静静看着,面上浮现出得意之色,揶揄地说:“看来一心也可以二用。与其放着茶叶霉掉,不如换几个本钱。各位,我就住在徽州府城的天兴客栈,哪个聪明人想通了,就到客栈来找我,东边三个院我都包下了,好找得很。”
临走时,他又撂下一句:“立地签约拿银子,咱们李家办事儿最痛快!”
古平原没顾得上理他,他紧张地看顾着胡老太爷,从胡家老仆口中他这才知道,老爷子素有心疾,配了苏合香药酒,抿了两口,唇上这才带了血色。古平原的一颗心这才算是稍稍放下。
“老太爷,进去歇歇吧。”古平原轻声道。
“你给老子省省吧。”旁边忽有一人凶狠地一扯他,古平原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在地,扭头看时却是侯二爷。
侯二爷指着古平原的鼻子:“姓古的,你少在这装好人,连我舅舅在内,这园子里的人都被你害惨了。我要是你,趁早回去把那兰雪茶一把火烧了,留着这东西除了害人还有什么用。”
“你给我住口!”胡老太爷刚清醒一点,就听到侯二在那儿大放厥词,气得险些又昏厥过去,咬着牙从躺椅上直起身来。
“老太爷您别生气,您可万万不能生气。”古平原紧着劝,又回身对侯二爷说,“方才你没听老太爷说,徽商通同一体,此时外敌环窥,不能再窝里反了。”
“你当然这么说,你巴不得整个徽商给你背黑锅,各位老板掌柜,咱们能上他这个当吗?”
侯二爷振臂一呼,真有不少人响应,七嘴八舌,骂不绝口,还有些性子急的上来就要揪打古平原。侯二爷要的就是这样,他满脸放光,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汪存义:“汪老板,你方才不是要打吗,依我看,最该打的就是这个古平原,祸事都从他身上来。”
汪存义和宁老板对视了一眼,却都没有动作。汪存义这时候反倒沉稳了,看着古平原来了句:“这姓古的小子挺有胆色啊,陈七台也敢惹,京商也敢骂,不像是个讨好太监的逢迎小人。”
宁老板也点头道:“方才那模样确实有股疯劲儿,不过疯得好,疯得妙。”
“各位听我一言,听我老头子一言……”胡老太爷颤巍巍站起身,举起大烟袋锅子晃了两下。他是徽商耆老,别看只是有气无力地两句话,确实有分量,在场众人都住了口,目视着胡老太爷。
“你们都过来,都围过来,我有两句话要说。”
等众人都围拢过来,胡老太爷环视一圈,慢慢点了点头,指着其中一人:“方观白,你是家中长子,不会不知道上一代的事儿吧?”
“老太爷,您是说?”那叫方观白的人疑惑地问。
“你祖父烧借据那事儿。”
“别说我,徽商中哪有不知道的。”方观白恭敬地答道。
“唉,知道不见得能记住。你祖父经商一生,人欠欠人,到头来欠人的都还了,别人欠他的却从不讨债,到他年老归乡时,召集那些欠债人,把借据一火焚光,然后才让几个儿子出门去做生意,说是给他们留了一大笔财富。你祖父是个精明人哪,从那以后,他的几个儿子,其中也包括你父亲方子彰,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热心照应,都有人主动来和他们做生意,不出几年间,个个聚起一大笔家财,不逊于你祖父全盛时期。”
“还有你。”胡老太爷又指向另一人,“你家从曾祖那辈儿起家,做茶叶生意,创了‘益美茶庄’这个招牌。创牌子哪有那么容易,举步维艰哪,后来你曾祖想出一个主意,‘益美’号的茶每卖出去一斤,则将收益的十分之一分给各地茶店的柜台伙计。这样一来,凡是到茶店卖茶的客人,都能听到满耳赞扬‘益美’的话,时间一长,‘益美’不仅行销江浙,连滇南、漠北这样偏远的地方都有人夸耀‘益美’号的茶。你曾祖就此成为茶商中的富户。”
胡老太爷一口气说到这儿,有些喘不上来,古平原给他抚着背,好不容易平了气,人群依旧鸦雀无声。
“都想一想吧,乐善好施、精明善贾,老一辈儿都是好样的,你们可千万别堕了祖宗的名声,让别人小瞧了去。不是我胡泰来危言耸听,你们只怕是还没有看出这其中的凶险。如果你们真的去找那个李钦,按着他给的价把咱们徽州的好茶贱价给卖了,那今后徽州茶价就由京商来定了,咱们徽商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当哈巴狗。”
“可是眼瞅着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有人期期艾艾地接了一句。
“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养着好几座茶山茶农,店铺里的掌柜、伙计,宅子里的丫鬟、仆人都等着要吃饭。”胡老太爷紧闭双眼,过了好一阵子才睁开,“两虎相争退者伤。咱们徽商眼下是被人家逼到绝壁上了,退一步万劫不复。我想好了,我几十年仗着徽商这两个字做生意,一朝是徽商,一辈子是徽商。你们的祖辈父辈不少都与我有交情,也帮过我不少忙,如今他们不在了,我还要撑下去,最起码有我胡泰来一天,谁也别想欺负徽州商人。”
胡老太爷说完了,转身吩咐一声侯二。
“舅舅,您有什么事?”
“听好了,打明儿起,把泰来茶庄一切的房契,地契,茶山、茶园、茶庄的契约,还有人家欠我的借据都拿到休宁当铺去,连天寿园在内,一并当了!”
“这、这……这是为何?”侯二爷惊得呆了。
“徽商也要吃饭,我胡泰来一个人养下了。”
在场众人也都惊得目瞪口呆,旋即想到胡老太爷这是毁家纾难,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要和京商硬挺到底,就看最后谁先服软。
“舅舅,你可不能犯糊涂。”侯二爷眼珠子都要努出来,胡泰来没儿子,就这么一个外甥,他自忖舅舅将来一命归西,家产都是自己的。如今要散了家财,这将来可都是他侯二的银子,把侯二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侯二还要开口劝,胡老太爷用冷峭的眼神瞪了他一眼,竟硬生生地把他的话给逼了回去。
“你们听好了。”胡老太爷转而对众家茶商道,“打明儿起,不管谁家缺了吃穿用度,都到我胡家来。借也好,拿也罢,无所谓。胡家会一直管到连一分银子都拿不出。那之后的事,我也无能为力。”他咬了咬牙,“可有一样,如果是京商占了徽州,我胡泰来就算是要饭,也不会在京商的地盘上讨一口吃的!”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人!古平原被胡老太爷一番话激得眼圈全红了,想想老爷子真不容易,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冒着破产无家的风险,站在前面替徽商挡灾,古平原打心眼里佩服。他是这样,园子里其他的徽商大佬也都震动不已。
第一个开口的就是汪存义,他也被老太爷的话感动了,拍着胸脯说:“老太爷,不劳你挂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家就是一年不做买卖,养上百十来口闲人,也不至于就吃光当尽。您老放心,我回去就把屯茶的库房锁上,一两红茶也出不了祁门。”
宁老板也道:“咱们也都是茶商中的富户,要是还到胡家拿银子那还有良心吗?至于那些小门小户的茶农茶商,卖不出茶,日子过得艰难,咱们乡里乡亲帮衬一把也就有了,总不至于让京商来趁火打劫。别的不敢说,没我姓宁的话,谁也不敢把六安瓜片卖给京商。”
这二人一带头,其余众人也都纷纷站出来保证,唯胡老太爷马首是瞻,绝不会与京商妥协。
胡老太爷真的哭了,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看看这个,又拍拍那个,不住地感叹:“你们哪,还是好样的,不愧是我徽商的子弟。要是这样,咱们还能和京商拼一把,看看到底是谁的骨头硬!”
胡老太爷提议,在场这些大户已然能控制徽州八成的产茶地,既然如此,大家便指天明誓,谁也不许与京商私下里做交易,违者开会馆大堂公祭财神,将他逐出徽商,今后凡是徽州商人皆不许与其来往。
众人听命而行,见徽商终于在最后一刻抱了团,胡老太爷一口气放下,险些虚脱过去。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古平原,决定再做最后一件事。
“各位三老四少,大家方才都看见了,京商是存心来和徽商打擂台,这次的事儿眼看还有得磨呢,要么拼出个胜负,要么两败俱伤。京商伤不伤我不管,咱们徽商可得找出路,一味硬挺终究不是办法。我胡泰来老了,这副担子我可以勉力担下,只是人老了,脑子也不灵光,这东奔西跑、联络同行的事儿更是有心无力。既然大家信得过我,那么我胡家出一个人来办这件事,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我无不同意,还望各位同行多多照应,大家一起度过这次的危难。”
别人还没怎么样,侯二爷可是越听越是心花怒放,这真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早就想得清楚,将来自己能收胡家的家产,却继承不了老太爷的人望。可是眼下这件事,再加上胡老太爷的这番意思,“胡家出一个人”,那除了自己没别人,这一下唯老爷子马首是瞻也就等于是对自己言听计从,事情办好了,自己就可以继承老爷子的徽商领袖地位,将来在徽商中也能一言九鼎,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他越想越美,不由自主站前一步,面有得色,那句“不敢当”已经在嗓子眼等着往外吐了。
“古平原!”胡老太爷沉声道。
“晚辈在。”古平原心中一跳。
“你古家茶园如今与我胡家是联号生意,休戚与共,如同一家,你就代表我出来办这件事吧。”
胡老太爷轻描淡写一句话,底下顿时炸了锅。侯二爷脸涨得通红,瞅古平原那眼神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宁老板拱了拱手:“老太爷,您说的话我们自然要听,可是这流犯的话,让我们也百依百顺,只怕大家不会服气。”
“对,我们不服。”底下众位茶商也都鼓噪起来。
“好,那么你们说,谁愿意担这副担子?谁又能力挽狂澜担得起这副担子?有的话,便站出来!”胡老太爷扬了扬眉。
一群人顿时又静了下去,侯二爷细想一想,嘴唇嚅动了一下,到底是没敢开口。
“那他就成吗?”汪存义指着古平原。
“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既然因他而起,那么也该在他身上有个交代。更何况……”胡老太爷看了看古平原,用力一拍他的肩膀,“我信得过他!”
既然没人主动站出来,那么胡老太爷点的将也就是唯一的人选,大家默认了下来。汪存义皱着眉头瞧着古平原:“姓古的,既然胡老太爷信得过你,那我们也都没话说,可是你别以为仗着老太爷的一句话,你就能在徽州商界说一不二,你还没这个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