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此时感动得心里如同沸腾,胡老太爷这么瞧得起自己,他只有一个念头,要给他老人家争口气。
“汪老板,要怎样才能让你服气呢?你定出个章程来,我古平原照办!”
“好,真痛快!不愧是胡老太爷看重的人。”汪存义伸出大拇指,“那我也给你一个痛快话,只要能让京商的人铩羽而归,把徽州茶卖出一个好价钱,我就服了你。”
“我也就这么一个条件。”宁老板静静地听着,也开了口。
“各位呢,还要古某做什么?”古平原拱了拱手,冲着园内众人道。
“我们也没别的可说,你要是真能撵走京商,给大家出这口气,那谁也不敢不服你。”话是这么说,可是人人脸上都是深有疑色,说是京商,其实背后是天下茶商共同抵制徽商,孙猴子再厉害,头上压了一座五行山也别想蹦得起来。
天寿园喧嚣了整整一天,天近黄昏有人辞去,有人留宿。胡老太爷本想留古平原住一宿,古平原言辞恳切:“老太爷,您把这副重担交给我,我不但要担下来,还要做得漂漂亮亮,既然如此,我要立刻赶回歙县,上海来的军械三两天就运到,容我先把那边的事情处理清楚,再来对付京商。”
“好,好,我还是那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是看你们这一辈儿翻云覆雨的时候了。你也不必急,先把买洋枪的事情办妥,毕竟这是巡抚交代的大事,关系你的身家性命,马虎不得。至于这边,一时半刻还不要紧的,他京商想把徽商一口吞下,那是做梦,真不怕把肚皮撑破。”
古平原点头要告辞,胡老太爷忽然又想起一事,深深地一皱眉。
“陈七台那个人,你千万要小心,他可不是个说空话的人。有句俗谚你想必也听过,‘晋商绵里针,徽商稳中狠,遇到洞庭帮,还要忍一忍。’”
第6章
我要向俄国人买洋枪,越多越好
“小姐,我打听了。这儿就是古家在潜口镇的买卖。真想不到,那古平原这么个做大生意的,竟也开着这样的小铺子。”
苏紫轩穿着一件雪白的夹袍,一双明眸盯着那家铺子,不答四喜的话,从袖中抽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你去问问,里面有没有古家的人,若是有将银票交给他。”
“小姐,你不去吗?”四喜眨了眨眼。
苏紫轩摇摇头。
“我真不明白。咱们明明要去山东,却绕远跑来徽州,就为送这张银票?”
“他毕竟救过我,眼下发遣关外,我给他家送点钱,也算是报答。”
“那可以找票号钱庄汇过来,何必大老远跑一趟。我真不明白,这古平原何德何能,竟能劳烦我家小姐亲自送银票上门。”四喜笑嘻嘻地瞟了一眼苏紫轩。
苏紫轩把脸一沉:“我看你是皮紧,要你送你就送,哪儿来的这么多话。”
四喜吐吐舌头,抬脚走向街对面。苏紫轩望了望昏暗的日头下映出的街市,有些出神地自言自语道:“他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四喜伸手刚要拍打店铺的板门,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铺子刚刚上了板,你是来买东西的?”里面出来那人,上下看了一眼四喜,忽然讶声道,“你不是……”
四喜看着这个女子,见她仿佛认得自己,一时也怔住了。
“你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你不就是在太谷街市上给我解了围的小哥吗?”
“解围?”四喜见她不错眼地望着腰间短匕,眼珠一转登时想了起来。
那女子当然就是常玉儿,她今天刚刚到此住下,店铺关板后心神不宁,于是打开板门想到街上走走,看看这潜口镇。不料一开门居然遇上昔日恩人。
“那天我只来得及道谢,连尊姓大名都没请教,真是失礼。”常玉儿腼腆地笑着,“按理说该请你进来喝杯茶,可家中只我一个,男女有别,实在不便。”
“茶不茶的倒是免了。我想问一句,这儿不是古家的店铺吗,你为何住在这儿?”苏紫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记性极好,一眼就认出这是当日在太谷市集救下的姑娘,当时只是看不惯一群地痞欺负一个弱质女流,才让四喜出手惩治,想不到居然在这儿又遇到了她。
“我……”常玉儿颇有“妾身未分明”之苦,但到底还是鼓起勇气道,“我是古家的大媳妇,在店里照应生意。”
“古家的大媳妇。”苏紫轩的瞳孔像猫样忽然缩了一缩,“古家的大儿子,也就是你丈夫,莫非就是古平原?”
“嗯。”常玉儿点了点头。
苏紫轩紧盯着她足有好一会儿,从四喜手中取过银票,向常玉儿手上一递。
常玉儿茫然接过,就听苏紫轩说:“这是我欠你丈夫的钱,他既然远在关外,还给你也一样。”
常玉儿刚想说古平原其实在徽州,苏紫轩连理都不理,转身匆匆上马而行。
“小姐,咱们就这么走了?”四喜紧跟在后面。
“来了就只是为了送银票,送到了当然要走!”苏紫轩一鞭紧似一鞭,把青骢马抽得连连嘶鸣。
出了潜口镇四十余里,是个十字交叉的路口,一条是通往山东的官道,一条通往徽州府城,另一条则是往休宁去。苏紫轩打马如飞,冷不防从休宁道上窜过来一辆马车,也是赶得飞快,四喜惊呼一声,眼看一车一马就要撞到一处,苏紫轩向旁一带马,那青骢马是京师好手调教出来的骏骑,居然后蹄用力,身子一偏躲了过去。
马车夫也连唷数声,勒住了马缰绳。
四喜大怒,赶上前就要大骂,却被一掀车厢轿帘露出的那张脸弄得一愣。
“怎么是你?”
“哎呀,是苏贤弟啊。”李钦眼睛一亮,好久没见到苏紫轩了,“这真是他乡遇故知。你们怎么到了徽州了?”
苏紫轩心下也是一怔,面上却不露声色,连马都没下,冷言道:“是啊,你们京商不在两淮经营那好不容易得来的盐场,跑到徽州来做什么?”
“这其中自然有缘故。”李钦一指去往府城的路,面色殷勤之极,“那边不远就是徽州府城,穷乡僻壤倒也有间不错的客栈,我包下了东边三个院子,每日雇的扬州厨子来做饭。苏贤弟,咱们久别重逢,愚兄做个东,咱们好好叙叙。”
“多谢了,只是我们急着赶路,没空赴你的宴。”苏紫轩扬起马鞭,指了指另一条路。
李钦始终垂涎苏紫轩的美色,自认生平见过的女子,没一个比得上她,虽然苏紫轩严词相拒,他还是一副笑脸问道:“那边不是去往山东的官道吗?你去山东什么事,那儿可比安徽还乱,听说僧格林沁王爷带着蒙古铁骑与张宗禹的捻子打得不亦乐乎。”
“这其中自然有缘故,却不能说给你听。”苏紫轩把话儿原封不动地丢了回去,把李钦噎得脖子一梗。
他正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听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枣红马转眼即到,马上人见路口处车马横陈,便放慢了速度。
“是你!”
苏紫轩登时呆住,这本该远在关外的古平原,怎么却近在眼前?
古平原也没想到路口这儿站着的几个人,自己居然全都认得。李钦自不必提,那苏紫轩,自从出了醇王府的万茶大会,就再没见过她。也正是在那儿,自己才发觉她居然是个女人。以前只觉得这苏公子样子俊俏得如画中人,现在看去,这分明是是个天姿国色的佳人,那光洁白皙的脸庞上带着爱憎分明的冷峻,然而看向自己时,眼波一转却又带了三分暖意,给人一种澄澈透明的感觉。
“你不是被发遣到关外,几时回来的?”苏紫轩惊讶地问,原以为古平原九死一生,想不到这么快就平安返回,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李钦见苏紫轩不理自己,却对古平原关心有加,愈加气恼地狠狠瞪他。
古平原听见了问话,却想起苏紫轩在山西和京城的所作所为,心里打了一个突。眼前这女人先是要用计歼灭僧格林沁的铁骑大军,后又潜入王府,甘冒奇险行刺慈禧太后,古平原暗自摇了摇头,自己的麻烦还顾不过来,像苏紫轩这样的狠角色还是少招惹为妙。
想到这儿,他也不搭言,略略点了点头,回手一鞭驾马奔向通往潜口镇的那条路。
四喜可急眼了:“这姓古的什么东西,居然大剌剌地不理人。”
李钦也附和着:“这臭流犯哪懂什么礼数,搞不好连人话也听不懂。”苏紫轩脸色沉得像潭水,猛一催马,向着山东官道绝尘而下,四喜连忙跟了上去。
“小姐,咱们还好心给他送银票,古平原真是狗咬……”
苏紫轩不等她说完就一口打断:“从今往后,不许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这边李钦弄了个老大没趣,望着苏紫轩的背影愣了半天,气呼呼地上了马车,冲着马车夫喝道:“拿了爷的钱是来发傻的?走!”
“古老板,这次回来,我看你眉间忧色很重。”在古家茶园里,闵老子将一个个茶包用油纸包着,上面系了一根大红绳,挂在茶园里最高的那棵茶树上。这是祭茶神,不像财神、佛祖那样有固定的日子,而是春秋两季,茶叶采收制作已毕,便可祭祀,感谢茶神陆羽保佑了一年的收成。
古平原一言不发地帮闵老子折着茶包。他回来两天了,从常玉儿那里得知了苏紫轩送来银票,他心里很不平静。这个“苏公子”一会儿要利用自己做谋逆之事,一会儿又殷殷赠银,从她在路口的那句话来看,分明不知道自己已经回了徽州,那么就是特意来照拂自己的家人了,这份盛情也是着实难领。她和京商之间若即若离,和自己若敌若友,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团谜。
光是苏紫轩也就罢了,还有李钦。这个京商大少爷心机深沉了许多,他的背后是那个如同黑夜中的大山一样让人感到深不可测的李万堂,他们策动天下茶商抵制兰雪茶,进而抵制徽商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李万堂肯定不是一个损人不利己的人,而且没有巨利他也不会出手,古平原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京城李家先是建立同盟抵制徽商,然后又派李钦来暗通款曲,难道就是为了那几成的利润?以李万堂的雄才大略,所图谋的一定不止如此。古平原想破头也想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肩头沉重,不胜其负。
“真香啊。”古平原折好一个茶包,放在鼻端嗅闻了闻,感叹着。
闵老子微微一笑:“想种出好茶难,想让好茶不发出香气更难。”
古平原觉着闵老子话中有话,侧过头去看着他。
“茶叶就是这样,从不欺人,你也别想欺它。功夫不到,茶叶不香,功夫到了,茶香难掩。我制了一辈子茶,这个道理虽然浅显,可是很多人看不透,还以为是自己在种茶,殊不知是茶叶在择人。”
闵老子手中不停,话也没停下,“徽茶难卖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可我并不当一回事儿。徽州茶千百年来的飘香,岂是京商能掩下去的。古老板,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好茶是不愁卖的!”
古平原知道闵老子这是存心在解自己心结,咀嚼着这句话,慢慢点着头。
“好茶是不愁卖的。这话反过来说,愁卖的一定不是好茶,或者说手里没有好茶可卖。”他抬起头,望着闵老子,“老先生,这几日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京商明明包下了几百里的信阳茶山,买断了信阳毛尖这味好茶,却又巴巴地跑到徽州来,大费周章企图压价收茶,难道信阳毛尖还不够他们卖的?”
“这里面只怕藏着一个大秘密。不弄清楚,你就看不透京商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闵老子思索着说。
“黑塔兄弟。”古平原转头扬声,将在茶园那头翻土筑垄的刘黑塔喊了过来。
“这次又得劳烦你了。洋枪只怕就在今明两天便有消息,我实在走不开。你能不能替我跑一趟信阳,瞧瞧京商到底在搞什么鬼。”古平原把事情交代一遍。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刘黑塔一口答应。
“你可别大意。京商包了茶山,就是茶农的衣食父母,你要打听什么,人家不见得会告诉你。”闵老子警告道。
“我有办法。”
“黑塔兄弟,你想怎么做?”古平原到底是难以放心。
“我带几包兰雪,到信阳找到茶农人家,先请他们喝茶。种茶人都能品茶,尝了自然要问我这茶来历,既然他有事问我,我再问他就好办得多。”
古平原和闵老子对视一眼,都是大感意外,茶农对茶最是关心,刘黑塔从这上面下手果然正对其路,想不到“张飞穿针,粗中有细”,刘黑塔还有这份心力智慧。
刘黑塔办起事情来风风火火,一天都等不得,收拾了干粮细软,连午饭都没吃,骑着一匹马便上了路。
他的马刚过了山坳不见,便有人从村子里来找古平原,说是有人特意到古家来见他。古平原就猜是理查德的洋枪运到了。回去一问果然如此,只不过人家是经大路而来,直接住在了徽州府城里,请古平原去提枪。
古平原早就提前在潜口镇上雇好了车马。按着三千支洋枪的数量,要一支不小的车队才能运送,好在如今茶叶生意几乎停滞,原本应该往来徽州的马队都无事可做,不但雇车容易,价钱也不高,几家大车行的老板抢这笔生意,几乎吵得动起手来,后来还是古平原居中劝和,每家各出车马若干,临时拼成了一支马车队。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古平原兴冲冲来到徽州府城,直奔那家最大的天兴客栈,据来人所说,英商理查德带着那批洋枪就投宿在这家客栈里。
“天下来客,兴旺聚财”,天兴客栈是一家百年老栈,店主人几代人经营,慢慢把一条街上的周边民宅都买了下来,变成几条街围着一家客栈的四方街。客栈大门是高高挑起的旗杆门,上面挂着幌子灯笼。古平原打从门下过来,正想着去柜上问问,这洋人住在哪间跨院,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招呼。
“哟,真巧啊。想不到我走到哪儿都能遇上你。”
立在房檐下说话的正是李钦,只见他面色红润,敞着绸衣的前襟,开口带了三分酒意,手边还搂着一个穿着轻纱罩衣,一脸媚态的女子。
古平原这才想起来,李钦在天寿园大放厥词时提过,说他住在府城的天兴客栈。他不愠不火地回了句:“不是有句话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李钦眯着眼睛,嘴角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到底你是聪明人,不像那群徽州土包子,是不是想通了,打算第一个把兰雪茶卖给我呀?我说话算数,一口价,给别人抬两成,给你抬两成半。怎么着,现在就立字据,银票我马上就付?”
古平原冷笑一声:“可惜你猜错了,我来这儿另有事情,你的银票还是留着自己花吧。”
李钦听了不但没恼,还走前几步凑近了古平原,嘴里喷着酒气,乐呵呵地问道:“那你来找谁?是不是来找—他!”
说着往自己身后不远处指了一指,古平原顺着方向看去,顿时便是一呆。
就见有两人从客栈中联袂而出,彼此有说有笑。一人他认得,就是刚刚闯了天寿园的洞庭商帮总执事陈七台,另一人却是个金发碧眼,穿着黑色呢子短衣的洋人。他们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洋通事,为二人翻译着。
古平原忽然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瞥了一眼李钦:“他是谁?”
“他不就是你来找的洋商理查德吗?”李钦嘴角的那丝讥笑在慢慢扩大。
古平原绷着脸,紧咬着牙,死死地盯着李钦。
李钦背着手,围着古平原边走边说:“自打袁巡抚将买洋枪的事儿交给了你,我就知道像你这么有办法的人,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千方百计去找货源。所以我就派人一面盯着你,一面盯住了往来洋场的水陆要冲。前几天我接到消息,有一批洋枪从上海起运,数目不多不少是三千多支,目的地嘛,又不偏不倚是徽州。”
李钦口中啧啧连声:“我也不能不佩服你,实在是有办法,连督抚都亟亟渴求的洋枪,你居然能弄到。本来我想花大价钱把这批枪买下来,可是一来这枪实在贵得离谱,二来有人比我还恨你入骨,我一说这批枪是你要的,他立马就拿出银票,出了一个洋人拒绝不了的大价钱。也不怕告诉你,如今这枪已经归洞庭商帮所有了。”
古平原听得脑子嗡嗡直响,见理查德已经快走到了自己面前,他甩开李钦,大步迎上去,从怀中掏出胡雪岩给他的那份买卖契约,也不说话,往洋人面前一递。
理查德皱着眉看了看那封契约,脸上忽然现出尴尬的神色,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洋通事赶紧过来翻译。
“我和胡老板签的这份契约不假,不过做生意讲究商机,他迟迟不肯提走这批货,如今洋枪价格涨了三倍有余,这位陈老板肯用比市价还高的价儿来买,我没有理由不卖给他。”
“没有理由?”古平原面沉似水,指了指手上的契约,“这不是最好的理由吗!商人连花了印押的契约都不顾,那还算什么生意人。”
理查德耸了耸肩,他在古平原的逼视下有些慌乱,竭力为自己辩解着:“我不是不遵契约,请你好好看看,那契约上有赔偿条款,我准定按照约定赔偿你的损失就是了。”
古平原原以为这买卖万无一失,这时才细看那契约,果然在最后有违背契约者按照总价的一成半进行赔付的规定,只是胡雪岩当初也不能料到,短短几个月洋枪价涨了这么多,一成半的赔付根本无法约束洋商。
“古平原。”一直倨傲地站在一旁的陈七台,这时冷冷开口道,“我洞庭商帮一向不做军械生意,这次为了你,算是破了例。我听京商的李少东说你诡计多端,连蒙古王爷和晋商大掌柜都栽在你手里,我倒真想见识见识,看看你有什么办法和我争这批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