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怕有人趁着月黑风高走私嘛。”那守备的脸比夜色还要阴沉,一望可知极难说话,“运的什么?”
陈七台知道必定要查验,与其说假话被验出来,不如直来直去。
“禀总爷,是洋枪。”
“洋枪?”守备前后望了望,“车里都是洋枪,那不怕有几千支了?买来做什么,造反吗?”
出口语气不善,陈七台的心越发往下沉:“我们是在浙江洞庭山做买卖的正经生意人,这洋枪也是向上海洋场上的洋商买来的,手续齐备,买卖契约都在这儿,请总爷过目。”
说着一使眼色,高奎赶忙将与洋商签订的契约递了上去。
“唔。”早有兵卒打起灯笼照过来,守备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冷笑一声,“一个是江浙的商人,一个是上海的洋人,却在安徽交卸货物,真是奇谈。”说着把手一伸,“我只认衙门发的路凭运照,拿来验一验。”
陈七台与高奎对望一眼,都没吱声。
“没有?那不就是走私吗?运的还是洋枪,难不成是给洪秀全送去。”
“总爷,这话可不能乱说!”高奎抗声道。
“住口!”陈七台在火光照耀下,见那守备眼露凶光,登时警觉万分。趋前两步拱手一揖,“总爷,我这手下人不识尊卑好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往心上去。借您两步,我有下情禀报。”
“这还像句人话。”守备哼了一声,随着陈七台走到一边。
“大人,多的话也不说了,这批洋枪确实是走私,这荒郊野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高高手放我的车队过去,将来陈某还有补报。”说着把一万两银票全都拿出来,向守备手上一塞。
一个守备手下几百兵,喝兵血吃空饷,一两年也不见得能捞上一万两银子。守备也没想到陈七台出手这么大方,俗话说“伸手不打送礼人”,何况送的是一万两银子,他咳了两声,悄悄将银票拢在袖中,放缓了语气道:“既然这样,我也给你交个实底。这差事是巡抚衙门交代下来的,你们把洋枪留下,人我可以不为难,否则军令说得明白,以‘私运枪械资助长毛’论处,可以就地……”他说着将手在身前虚劈了一下。
“一个都不放过!”
这森森的语气激得陈七台打了个冷战,知道事情糟了。没想到是袁甲三亲自下令,这么说这群人不是缉私,而是在此设伏,目的就是这批洋枪。
这是以官为匪,捏着自己走私的短儿,打算黑了这批枪,再来个杀人灭口。陈七台立时就把事情想明白了。可是接下来怎么做,难不成真就放下车队里的货,双手空空回洞庭,陈七台做了一辈子生意还没干过这血本无归的事儿,传扬出去,这个面儿栽得太大,今后那还有脸面出去见人。再说这批洋枪是为了惩治古平原,加价从理查德手中收来的,本钱就在七十万以上,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说什么也不能甘心。
他这么沉思不语,守备当时就撂下脸,喝道:“我可没工夫陪你站到天亮,说个章程吧,是留下车队呢,还是连人带货都留下。”
事情间不容发到了推车撞壁的关头,陈七台心里一股火撞上来,恨不得和这群官军拼了,要是三五十人的清军,陈七台真能做得出来,杀了后往林子一埋,神不知鬼不觉。可眼前是几百人的队伍,陈七台不用想也知道打不过人家,白白连累弟兄们送了性命。
“总爷,万事好商量,我留下一半货,成吗?山不转水转,洞庭商帮在江浙不是没名没姓的角色,将来指不定能帮上您什么忙,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陈七台这话软中带硬,守备愣了一下,狞笑一声:“大概你还想说多个冤家多堵墙。你想错了,今天这事儿没商量!来人!”
守备一声呼喝,陈七台知道他要动手了,后退两步,也扬声大叫:“高奎,抄家伙!”他准备破釜沉舟了,就算是死也得拉两个垫背的。
“谁说没商量啊!”就在一触即发之际,就听不远处有人高声回了一句。
“谁!”守备吃了一惊。
答话这人不慌不忙走进圈内,灯笼火把一照,比谁都吃惊的人是陈七台。
“古平原,怎么是你?”
“陈总执事,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不是您托我到浙江巡抚衙门,帮着办一张起运洋枪的运照,怎么忘了?”说着古平原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递给陈七台。
其实这笔买卖是陈永清接的头,他有官职在身,请见浙江巡抚更加方便,李鸿章一听他能弄到三千支洋枪,立时发下运照,答应派兵护送。古平原本还担心陈永清会因此开罪袁甲三,可是陈永清的算盘打得更精,袁甲三和李鸿章相比,自然后者是可以倚重的靠山,如今种下这重善因,将来就算袁甲三怪罪,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还愁在浙江得不到善果?
陈七台像做梦一样,迟疑地接过公文纸看了看,胡桃大小的八行笺,浙江巡抚李鸿章的大印明晃晃钤在上面,上面写得清楚,指名道姓让洞庭商帮从安徽起运三千支洋枪到浙江杭州。
他看看大印,又看看古平原,一时弄不清该怎么办。
“总执事,这位总爷既然要验运照,您该请他看一看的。”古平原含笑提醒。
“哦哦。”陈七台有些神情恍惚,吸了一口气将运照递了过去。
守备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居然真的弄来一张浙江巡抚衙门发下的运照,可是他也奉了军令,今天这事儿不讲王法,拿了三千支洋枪回去复命就是功劳,否则也要吃军法的。想到这儿他扬了扬手上的这张纸:“运照向来是起运之地的衙门发放,从安徽运到浙江,岂有浙江衙门发运照的道理,这是伪造的,你是什么人,胆敢伪造公文和巡抚大印,这是要掉脑袋的!”他大声咆哮着,话中杀意毕露,连陈七台都不禁心里一紧。
“这公文不假,确是浙江巡抚衙门发的。”古平原就像在茶馆里与人闲话一样,不惊不惧不紧不慢。
“我说是假的就是假的!”
“不是假的。”不管守备如何怒喝,古平原语气始终淡淡的,居然好似抬杠一般。这时候洞庭商帮的这些人都在看着,只觉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难不成这个人真的不怕死。
守备气得脖子都发红,刚要下令格杀,古平原忽然一笑:“总爷,既然您说是假的,我不妨给您找个证人,看看这运照究竟是真是假。”
说着古平原回身,冲着灯火外黑沉沉的路上喊了一句。
“叶将军,有劳您给说句话,不然这位总爷不信。”
守备听了身上一颤,再抬眼一望吓得心胆俱裂,敢情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包围了商帮车队的人马反而被别人的一支队伍给包围住了。这支军队也是清兵服色,所不同的是个个手持洋枪,精神抖擞显得训练有素。
守备手下人马全神贯注听着古平原与长官争辩,灯笼都往人堆里照,外面反倒是漆黑一片,就这么一不留神被人包围了,这时一阵大乱。
“都别慌,大家都归朝廷管,都把枪端稳了,别走了火儿伤了自己人。”从人群外走进一员将军,看看那守备,“我是浙江参将叶志超,你是哪路营下?”
叶志超可非无名之辈,是李鸿章手下的大将,这守备也听过他的名字,立时行军礼参拜:“卑职驻安徽绿营守备孙大用见过将军。”
别看守备五品,参将三品,像是隔着不远,可是从四品游击以下都是“弁”,说白了只是军官,三品参将往上的则是将军,身份大不相同。
“这批洋枪已经卖给了浙江驻军,只等货到成交。怎么?你连李大人的东西都敢抢?”叶志超也不让守备起身,威严地问。
“小人不敢,这是……”守备把话咽了,他不敢把事情往袁甲三头上推。
好在叶志超也不追究:“我谅你们也不敢以卵击石,李大人怕这批洋枪路上出事儿,特派我带兵前来押运。”
陈七台听到这儿,一口气松下来,这才发觉前心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高奎在万茶大会就见过古平原,万料不到是他及时出现给自家解了围,陈七台更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批洋枪本来就是自己抢了人家古平原的,而且事后听说,古平原要买这批洋枪是为了救家里人的命。这本来是解不开的仇怨,想不到古平原会这么做,这该怎么处?
陈七台还在发怔,古平原已经走了过来,拱手一揖到地:“陈总执事,我先告个擅专之罪,没和您商量,就代洞庭商帮把这批洋枪卖给了李巡抚。不过巡抚衙门给的价儿不低,我算了算,按您从理查德手里买下的价儿至少能赚十万两银子。”
陈七台脸色涨得通红,他这辈子少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可是这时候嘴唇抖了半天,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古平原通达人情,不愿意让人家尴尬,笑了笑转身要走,忽又回头说了句:“总执事,我送您一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帮官兵分明是设伏等候,看起来早有准备啊。”
古平原说完便走,高奎实在过意不去,就这么让人家走了可不成话,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哑着嗓子喊了句:“古老板!”
古平原回身看着,高奎也觉得无话可说,只是拱手一揖,算是道谢,古平原回礼别过,独自一人上马离去。
自打古平原走了,陈七台便默不作声地站在路旁,望着远处徽州的方向。高奎要与官军打交道,改路线算补给,忙得不亦乐乎,好不容易都弄完了,正要招呼伙计起程,一眼看见陈七台还在路旁站着。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唉!”陈七台难得地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老了。那个古平原临走时说的话听起来隐晦,其实再明白不过了。我这趟来徽州,还以为是快意恩仇,没想到遇上两个毛头小子,一个把我当枪使,又差点让我掉到陷阱里,另一个……”陈七台摇摇头,表情苦涩,像是含了一勺苦药难以下咽。
高奎也早就想明白了:“他奶奶的,京商真是不地道,这笔账非和李家算清楚不可。”
“高奎啊。”陈七台攒着眉,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做生意几十年,深知仇好了,恩难报,无端端欠了人家这么一大笔人情,这才是栽了个大跟头呢。”
“不是我埋怨你,京商和洞庭商帮的争斗,你搅到里面做什么?本来巡抚很是赏识你,这一次可把袁巡抚得罪苦了。”乔鹤年站在巡抚衙门外面,不以为然地看着古平原。
“我也这么想。就算你要帮洞庭商帮的忙,自己可以不出面,如今露了脸,事情可就难办了。”郝师爷也在一旁帮腔。
“乔大人,郝大哥,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不过我见了袁巡抚自有话说。”古平原本来没打算出面,但后来一想,自己和陈七台结了冤家,正好趁此机会和解,才亲自出马。他也知道本省巡抚不能开罪太甚,故此编了一套说辞,只说这批洋枪真的早已被浙江那边定下,谅袁甲三也不会去和李鸿章对质。
怎奈他虽然算盘打得好,等进了巡抚衙门二堂,却一眼看见李钦正坐在侧坐与袁甲三对谈。
“坏了,只怕迟来一步,李钦已经恶人先告状。”古平原看见了李钦,李钦也看见了他,冲着古平原莫测高深地一笑。
袁甲三见乔鹤年进来,身后又站着古平原,面色登时不豫,命人给乔鹤年看座,并不理睬古平原。
他不提洋枪的事儿,却先向乔鹤年道:“乔知府,等下你去签押房领一张布告,连夜找人誊写,贴到徽州各乡各县。”
“是。”乔鹤年起身领命,“敢问大人,布告上说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军捐。如今安徽战事吃紧,徽商们的军捐已经拖了一季,难道还要拖上半年不成。无论如何月底之前要挨家挨户把军捐催上来,不捐者,以房屋地契或是生意店铺抵扣。你如今兼着藩台衙门的办饷差使,又是徽州知府,这事儿归你正管,倘若到期催收不上,误了军情,本抚唯你是问。”
古平原听了大吃一惊,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道:“抚台大人,如今徽商们确有下情,茶叶卖不出去,生计已然困难,哪里还有钱缴纳什么军捐。”
袁甲三愠怒地看了他一眼:“古平原!你一介平民怎敢在本抚与官员议事时擅自插言,念你上次买枪,我且不怪罪你。你说茶叶卖不出去,眼前这位京商李东家,就是来徽州收茶,人家说了,有多少收多少,可是你们不卖,如今怎么还说卖不出去?”
“京商给的茶价,连往年的三成都不到,徽商岂能就卖。望大人明鉴!”
“哼,你们这群商人哪,一心逐利,赚多少都嫌少。如今兵荒马乱,还总想着太平年月的茶价,真是人心不足。”袁甲三一脸厌恶,“总之,此事涉及军饷,绝非儿戏。到期不捐,我就封了徽商的店铺茶园,统统交予官卖。”
“大人放心,京商必当竭力报效,届时如需买下这些产业,我李家责无旁贷。”
“听见了吧,京城李家这才叫深明大义。你们本乡本土,名字叫个‘徽’商,怎么就不知道为朝廷分忧!”袁甲三看着古平原就想起那三千支得而复失的洋枪,一肚子的气,也不容他解释,站起身径直进了后堂。一名师爷等了老半天,见状也跟了进去,大概是追上去说了两句话,就听远处袁甲三气恼地吼道:“如今这些事儿也找到我头上,还嫌我不够烦是不是!”
李钦静静地看着古平原,这时才起身,慢慢走到古平原身前,揶揄地一笑。
“我这次得好好谢谢你。”
“谢我?”古平原猜不透这个大少爷心中在想什么。
“你大概以为,我会因为那些洋枪的事儿大发脾气,那你就想错了。我要是帮巡抚弄到那批洋枪,其实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就像老话说的,‘年三十逮只兔子—缺了它就不过年了?’倒是你去帮洞庭商帮,真是让我意想不到。我和袁巡抚说,表面是你古平原,其实背后是徽商故意和他为难,为的是在李鸿章李巡抚面前卖好,打开目前滞销的茶叶路子。”
“换成你是袁巡抚,听说本省的商人去帮外省的巡抚,能不生气?我趁机给他出了个主意,放在以前,他瞧在徽商的这个‘徽’字上,也许不会做得这么绝。可是如今袁巡抚可没这份好心。”李钦笑着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我本来以为要办到这一步,至少还要两个月的水磨工夫,谁知道你帮李鸿章买枪,却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如今徽商纳捐是死,不纳捐也是死,你回去帮我劝劝那姓胡的老头子,干脆就把茶叶卖给我,好歹也能留口活气不是。”
李钦大笑着走出门口,留下古平原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二人的话,乔鹤年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心中一叹,知道徽商的难题缠亘不去,终于遇上了绕不过去的坎儿了。他转头看见方才进去的那个师爷一脸愁容站在后堂门口,踱过去问道:“钟师爷,什么事儿弄得巡抚大发雷霆。”
钟师爷也认得乔鹤年,正好诉诉苦:“袁巡抚的侄子得了一子,想请他给起个名字,这不也是沾点贵气嘛。怎料袁大人心情不好,一口回绝,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去和人家说了。”
乔鹤年想了想,笑了:“钟师爷,你这聪明人怎么也办老实事儿。既然是小事儿,也就不用麻烦巡抚大人,随便起个名字交回去,难道你还怕过后问起,袁巡抚不认账?”
“哦。”钟师爷也哑然失笑,“既如此,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乔大人给起吧。”
乔鹤年问明白袁家自袁甲三之后是“保世克家、企文绍武”的排名,这孩子是世字辈,沉吟道:“如今与长毛交战,就讨个吉祥,起‘凯’字如何?”
“袁世凯……”钟师爷念叨两遍,满意地笑了,“好名字,我可以交差了。”
他走了两步,又回身道:“乔大人,你别以为袁巡抚是借题发挥,如今这‘军饷’二字是他心头大患,他信重那个刚投过来的程学启,把洋枪洋炮都分发给了他的部下,惹得绿营和旗营不满,整天堵着军需处大骂讨饷,真要是再拖下去,搞不好有哗变的事儿,那就不只是安徽一省糜烂。坏了大局,朝廷岂能放过袁巡抚,到时候摘顶子都是小事儿。眼下布赫藩台袖手旁观,就是等着看好戏呢。所以,袁巡抚交代的事儿您可别轻忽大意,犯不上这当口惹不痛快。”
“我知道了,多谢老兄指点。”乔鹤年抱拳道谢,回头一扯古平原,“事不宜迟,赶紧回徽州商量吧。”
“我胡家倒是无所谓,大船烂了还有三千颗钉,军捐的几万两银子拿得出,可是那些小门小户的茶商茶农,多则万八千、少则也要一千两,他们确实拿不出来。若说这几千家的银子都由我胡家来拿,就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拿不出来。”胡老太爷皱着眉慨然叹道。
花厅里的暖炉旁围坐着几个人,也都是他这副拧眉蹙思的神色。古平原和乔鹤年尽快赶到休宁天寿园,把事情一说,事涉全体徽商,胡老太爷也做不了主,又请来了徽商会馆里的几个主事,再加上祁门的汪存义和六安的宁老板,连同侯二爷在内一同前来议事。
“乔大人,事到如今只有求求您了。您是经办的官员,能不能为我们在巡抚面前说几句好话,宽限着些日子?”宁老板喝了一口酽茶,和乔鹤年打着商量。
“各位老板,我乔某人不是不讲道理,何况我为一方父母官,这边坐着的古老弟又是我的知交,能想的办法我与他都想到了。这事儿连着巡抚大人的前程,我去求可以,但是一定没有用,军捐这笔银子一日不入藩库,袁巡抚一日睡不得安稳觉,在座各位也是一日别想高枕无忧。”乔鹤年脸上神情恳切,徐徐道来如对亲故,“是疖子总要出头。如今徽商的情形我也知道,与各省的商人较着劲儿,等于是坐吃山空没有进项,既然这样,我就算求来了宽限日子又有什么用。到了那时候,只怕徽商的家底还不如现在,莫不如趁着手头还有能用的银子,咬咬牙捐了这笔钱,至于维持生意和生计的钱再想办法,自己的事儿怎么都好说,可要硬是扛着不捐,惹得袁巡抚翻了脸,到时候只怕难以收场。”
乔鹤年这话说得很透彻了,古平原却颇为不服。
“乔大人,我有一事不明,当面请教。我们大清自打圣祖康熙爷开始就是‘永不加赋’的,赋税银子嘛,官府有权动用鱼鳞册强征,可是说到‘捐’,岂有强人所难的道理。袁巡抚如此强势逼人,难道就不怕御史知道了参他一本?”
古平原觉得自己问的有理,满心以为面前这些徽商大佬们会同声应和,谁想却是一片沉默。
静了许久,坐在上首次座的汪存义才道:“这事儿也难怪你不知道。那还是在前任巡抚江忠源江大人任上,安徽当时有七成土地落入长毛之手,茶叶采收几乎废止,可是朝廷的赋税不能停,江大人真是好官儿,主动来和徽商商量,说是愿意出奏朝廷,暂免徽商三年赋税,可是等到安徽太平了,茶园可以如常经营,要以军捐的形式把这笔赋税分年加成缴纳。”
胡老太爷插口道:“遇到这么好的官儿,咱们还有什么话说。当时也是我为首,带着二十家徽商与江巡抚签了契约,此事在官府留得有档,朝廷也知道,所以袁巡抚做得并不错,他也不怕言官参劾。”说着胡老天爷叹了口气,“那年安庆失守,江大人以身殉国,把命丢在了安徽。唯其如此,这笔账咱们徽商更不能赖,这账上有忠臣的血啊。”
古平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欠下的一笔旧账,如今军饷吃紧,袁甲三作为继任巡抚要讨回这笔银子,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舅舅。”侯二爷试探地说了一句,“依我看,如今强梁硬顶不是办法,光棍不吃眼前亏,要不然……”他窥了一眼胡老太爷的脸色,“咱们就把茶卖给京商,虽然价钱低些,总比放在库里发霉变陈的好。”
胡老太爷死盯了侯二一眼,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他面前:“你方才说的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舅舅!我是想着……”侯二爷刚要辩解,胡老太爷已然暴怒,举起大烟袋锅劈头盖脸打下来,“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就在这天寿园与众位徽商对天盟誓,绝不与京商做这笔买卖,你耳朵聋了么,居然敢劝我背誓,我、我……”胡老太爷气得须发皆张,眼睛直直地瞪着,对着会馆的几位主事喊道,“来,我们一同到会馆去召集大家开香堂,把这不信不义的东西撵出徽商。”
“舅舅,我错了,我不敢了。”侯二爷真吓坏了,他的身家都依靠徽商这块招牌,一旦被胡家撵出去,被徽商除名,别的不说,胡家的家业必定没有他的份儿,今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人和他做生意。
“老太爷,您看我的面上饶了侯世兄。他也没真和京商做生意,不过出出主意罢了,言者无罪,言者无罪。”古平原赶紧过来解劝,一边冲着侯二爷使了个眼色。侯二爷见是古平原给他解围,胡老太爷对他竟比自己这个亲外甥还要信重,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暗暗一咬牙,返身出了大门口。
“唉!”胡老太爷坐在椅上喘息良久,“我这个外甥不成器,可是有一句话真被他说对了。眼下内外交困,再一味强梁硬挺真的难以为继,与其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再来向人家递降表,不如趁现在去和他们讲讲斤头。”
“您说的他们是……”汪存义迟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