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其余众锦衣卫和城门官兵听他提起厂狱,都被挑起了兴致,纷纷说起厂狱中种种著名的酷刑,什么木棍掐指、穿琵琶骨、浸水灌水、倒吊鞭笞、炮烙铁烫,花样繁多,任哪一种都能将囚犯整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什么十恶不赦、抄家灭门的大罪全都招认不讳。众人一边说着,一边侧眼去瞧上官无嫣,指点取笑,讨论该用哪几种刑罚伺候这小娘皮最为适当。

  上官无嫣已不复昔日傲气,头发散乱肮脏,衣衫褴褛污秽,低头缩在囚车之中,身子簌簌发抖。楚瀚一连跟了她许多天,仔细观察下,看出她应未受重伤,若是离开囚车枷锁,应能自行逃脱。这时有许多百姓孩童围上来观看钦犯,绕在囚车旁议论纷纷,楚瀚也随着众人挤到囚车之前,见上官无嫣将头靠在枷上,双目紧闭。楚瀚凑近栅栏,低声说道:“无字碑。”

  上官无嫣听到这三个字,身子一震,立即睁开眼睛,微微抬头,往声音来处望去,正见到楚瀚黑亮的眼睛在一顶棉帽之下闪烁着,伸出一只手指按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上官无嫣又惊又喜,口唇微张,却忍住了没有出声。楚瀚低声道:“无刻,扯乎。”弯起一只手指,放在颏下。

  上官无嫣怔了怔,随即眨了两下右眼,又低下头去,楚瀚也转身离去。他刚才说的乃是盗贼之间的黑话;三家村的孩子从五六岁起,便对种种黑话熟背如流,彼此间往往以黑话对答。楚瀚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三刻钟后,我会设法救你出来,你自行逃脱。”放在下颏的手指则询问她有否受伤。上官无嫣自然一听一看就懂,眨两下右眼便表示:“可以。一切照计进行。”

  楚瀚绕到茶馆之后的马厩,趁马夫们出去抽水烟时,悄悄溜进马厩,将马匹的缰绳一一松开。他在其中一匹性子特别暴躁的马儿耳朵里塞入了一根线香,点燃之后,便转到茶馆之前。他混在其他街头儿童小厮当中,蹲在茶馆外对一众锦衣卫和囚车中的女钦犯东张西望,指指点点。不多时,茶馆后果然传出马嘶人喊之声,楚瀚趁乱大声喊道:“有人偷马,有人偷马哪!”

  王大富大惊失色,又急又怒,立即起身往茶馆后奔去,对手下大喝道:“还呆着做什么?快去抓偷马贼哪!”茶馆中的一众差办衙役、京城侍卫为了讨好他全数离座,跟着往后奔去。

  原来楚瀚在跟踪众锦衣卫的数日间,偷听见众人对话,探知这王大富不久前才以重金买下了一匹金花轻蹄宝马,疼爱非常,因这回出来办的事情容易,特别骑了这宝马出来炫耀。这时王大富听到有人偷马,果然立即将钦犯置诸脑后,一心只顾着保护爱马,冲到后面去抓偷马贼了。

  楚瀚见十多个锦衣卫和茶客都已涌出茶馆,往馆后的马厩奔去,只有角落那两个宦官仍旧坐着没动,也没有转头张望。他知道现在正是下手的最好时机,趁着混乱之际,欺近囚车,掏出小刀割断了囚车门上的皮索,又取出前一夜从王大富身上偷来的钥匙,打开了上官无嫣头上的枷锁,将她拉出囚车。

  楚瀚在众目睽睽之下救出囚犯,旁观百姓和闲人竟都鸦雀无声,无人干预拦阻,也无人出声叫破。显然锦衣卫近年来到处罗织罪名、冤枉无辜,声名狼藉,积累的民怨极深,因此没人确信牢车中这年轻女钦犯当真犯了什么罪,见到有人出手相救,也都觉得理所当然。

  不巧这时有个一心升官发财的小兵在旁见到了,登时大呼小叫起来:“钦犯逃跑了,钦犯逃跑了!”

  众锦衣卫听见呼唤,这才纷纷奔回茶馆探视,但此时上官无嫣早已如烟一般飘上屋檐,转眼便消失无踪了,楚瀚也早已没入人群。那小官兵一腔忠君报国的热血,竟然盯住了出手救人的楚瀚,穿过人群,冲上前拽住了楚瀚的衣袖,叫道:“钦犯是这小子放走的!”

  楚瀚用力一挣,挣脱了那小兵的手,头也不回地奔逃而去。几个锦衣卫趁着他被那小兵一扯之际,看清了他的面貌衣衫,当即纵马狂追而上。

  

  第九章 纵囚自危

  

  楚瀚原本打算救出人之后,便趁乱钻入人群溜走,没想到受那小兵一阻,逃脱便大大不易。他慌不择路,快步奔出了城门,来到一条土道之上。但听身后马蹄声愈来愈响,七八骑已越过他身边,回过头将他截住,其余七八骑也从两旁和后面兜上,将他团团围住。楚瀚在一众锦衣卫纵马围绕之下,无法逃出,但见众锦衣卫纷纷拔出刀剑,向他攻来,只能施展飞技,在方圆不过一丈处逃避闪躲,身法灵活出奇,十多样兵刃竟全招呼不到他身上。

  众锦衣卫又惊又恼,纷纷喝骂呼喊,出手也愈来愈重。楚瀚虽能施展飞技尽量躲避,但心中已不断叫苦,知道自己在这么多人围攻之下,所在之地又空旷开阔,无处可逃窜躲避,情势糟糕已极。

  如此挺了一阵,一个锦衣卫挥出一条长鞭,卷上了他的脖子。楚瀚赶紧伸手去扯,一时却扯之不开,接着背后一阵剧痛,一人不知是用锤子还是棍棒在他背后重重一击。楚瀚往前扑倒在地,另一人纵马向他身上踹去,眼见马蹄就将踩上自己的胸口,楚瀚危急中奋力一滚,避开了这一踩,却觉左腿一股剧痛,马蹄竟落在他的左膝之上。楚瀚痛极,大叫一声,只能抱着头,将身子缩成一团,在地上滚避逃窜,只觉腿上、头上、背后处处都痛,不知都被些什么兵器给打中。

  忽听那锦衣卫首领王大富喝道:“大家停手!别伤了小子性命。我们得带他回去,好好拷问。”

  众人停下手来,楚瀚喘了口气,偷眼往旁望去,见到土道旁有道高约两丈的河堤,他趁众锦衣卫停手退开之际,鼓起最后一口气,忍着全身疼痛,陡然拔高跃起,跳到了河堤之上。但见堤后便是一道倾斜而下的坡道,坡道底部便是滔滔滚滚的河水。众锦衣卫不料这小童重伤之下还能跳得这么高,竟一跃上了堤防,各自仰头大声叫骂,纷纷寻路攀上堤防。

  楚瀚知道他们很快便会找到路径,攀上堤防来捉拿自己,一咬牙,侧身便往坡道滚下。他感到自己愈滚愈快,滚出了约莫十多丈,将近水边,他见到水边有座石墩,赶紧伸手抱住,阻住了滚下的力道,才没一路滚入水中。此时他一阵头昏眼花,全身骨头如要散掉一般,勉力往前爬出数尺,躲在那石墩之后。

  但听锦衣卫大呼小叫,有几人已然攀上了堤防,往下张望。楚瀚缩在石墩后面,从堤岸上无法见到他的身形。众锦衣卫虽然极想捉住此人,却知道一旦落下这河岸斜坡,便再难爬得上来。众人商讨一阵,便索罢了,纷纷跳下了堤防。但听那王大富咒骂几句,说道:“小子想必已滚入河中淹死了。他妈的,这群前来劫囚的匪徒凶恶无比,一来便来了五十多人,我等一场血战,仍不敌对方人多势众,个个负伤,也算对皇上尽忠了。大家伤在何处?”

  众锦衣卫自然熟知这套把戏,纷纷称是,各自在身上腿上不要紧处浅浅割上一刀,包扎起来,才一边咒骂,一边纵马回向城门。

  楚瀚喘了好几口气,感到胸口疼痛,知道大约是滚下坡时撞断了几根肋骨,但更痛的是左膝,膝盖似乎已然碎裂,整条小腿毫无知觉。他躺在地上,每吸一口气,胸口就是一阵刺痛,眼前望出去尽是一片暗红,想是脸上的血迹遮住了眼睛。他怀疑自己的性命能否保住,想起这一切都起于相救上官无嫣,不禁暗生疑悔:“我出手救她,几乎赔上了自己的命,可值得吗?”又想:“凭她的本事,应能逃脱出去。她定会回到三家村,确定宝物完整无缺,并设法将它们全数运出藏好。”

  想到此处,他轻轻吐了一口气,暗想:“就凭她对藏宝窟中宝物的钟爱,我救她就是值得了。不知她究竟将宝物藏去了何处?又打算将宝物搬运去何处?”

  他感到身上诸多伤口处处火辣辣地作痛,再也无法多想这些身外之事,只能静静躺着,希望休息一阵子,稍稍恢复元气后,便能爬到河边,喝点水,开始包扎伤口。但他知道自己的气力不多,身上不知有多少伤口仍在流血,这么不断地流血下去,不要几刻钟自己便会昏迷过去,以至死亡。他幼年时几乎每日都在饥饿中挣扎,知道几近饿死的感受,如今又经历了濒临重伤而死的感受。

  他苦苦一笑,知道自己无父无母,舅舅胡星夜也已死去,天地之间便只有他孤伶伶的一个人,死活都得靠自己。他想到此处,奋力撑起身,一寸一寸地往河水边爬去,不过七八步的距离,他好似爬了一整日才爬到。终于到了水边,他将头放入河水,让激流冲过自己的头脸面颊,感到一阵冰凉刺痛,头脑似乎清醒了些。他甩了甩头,勉力撑起身来,抹去脸上血水,开始查看身上各处伤口。

  他发现背后被打了一锤,伤口仍流着血,左边肋骨断了两三根,右大腿受了刀伤,大约三寸长,血已凝结;然而最严重的,他也最不敢去看的,自是他的左膝。这膝盖本被打坏过,又嵌入了楔子,十分脆弱,如今这般痛法,这膝盖不废掉也是不可能的了。他低头望向左腿膝盖,但见该处一团血肉模糊,方才马蹄那一踩,显然已重重地伤了筋骨。他咬着牙,用力撕下衣衫,将身上各处伤口包扎起来,却始终不敢去碰触膝盖。他包好之后,身上各处伤口虽仍如火烧一般地疼痛,但至少已止了血。他躺倒在地,缓缓喘息,勉强安慰自己:“我若能活下去,就已经很好了,只废了一条腿,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躺在当地,忽然感到一阵头昏眼花,意识逐渐不清,心中有个声音道:“活下去?你可想得太美了。已经太迟啦。你流血太多,终究要死在这河边了!”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绝望,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空,眼前一阵空白,神智陷入昏迷。

  恍惚之中,他感到似乎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但他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只觉自己的身子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不断摇晃,彷佛被人抱着飞奔,又彷佛在大浪中的小船上摆荡,最后他感到自己停了下来,再次躺在坚硬寒冷的地面上,迷迷糊糊中,他隐约听到不远处有人在交谈:“张太医,圣上龙体如何?”

  另一人回答道:“自您上回诊视后,头晕目眩的情况已不再有了,夜间睡眠也好得多。”

  “药服得如何?”

  “很好,服后血气平稳,脉象温和。”

  “那就好。我只担心……咦?”

  “怎么了,扬大夫?”

  “我闻到血腥味儿。”

  “血腥味儿?”

  “好像有人在外边。我去看看。”

  一片迷茫之中,楚瀚感到这段对话与自己毫无关系,望出去只有一片无止尽的漆黑,再次昏过去之前,眼前似乎浮现了上官大宅藏宝窟中光亮耀目的种种异宝。

  楚瀚发觉自己深陷泥沼,奋力挣扎,却无论如何都爬不出来,挣扎了不知多久,他才一惊醒来,发现原来那只是个梦。但即使清醒过来,他仍感到全身无法动弹,只有眼睛能勉强睁开。睁开眼后,却只见到一片漆黑,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我已经死了,被人埋了起来。”随即又想:“我若死了,又怎能睁开眼睛?难道别人误以为我已死了,将我活埋?”

  他想到此处,不禁毛骨悚然,赶紧试图移动手脚,却觉得自己的手和脚似乎全都没了,完全无法使唤。他心中更加恐惧,暗想:“难道我得在这土中再死一次?”

  他喘了几口气,冷静下来,心想:“或许我只是躺了太久,手脚麻痹,过一阵子就能动,可以想办法爬出地底,重见光明。”

  但镇静了没多久,随即又恐慌起来:“如果我被埋得很深,爬不出去呢?如果我必须在此慢慢等死,还不如快快死去来得痛快!早先在那河边,虽然全身疼痛,但至少不必受这慢慢等死的煎熬!”

  想到此处,他忽然注意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身上的伤口都已经不痛了。背部、肋骨、右腿,甚至左膝,不但不痛,而且毫无知觉。

  他不禁再度感到惊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身体四肢都已经没了?他努力睁大眼睛,但眼前仍是一片无情的漆黑。

  便在此时,他耳中听见一个声音说道:“你醒了?”声音离自己不过数尺。

  楚瀚一直认定自己被埋在土中,全没料到身边竟会有人,而这人还会说话,不禁吓了一大跳,脑中出现一个可笑的情景:另一个濒死之人也跟自己一样被误埋在土中,比他先醒觉,见他醒了,便开始跟他聊天攀谈,两人互相安慰,一起在土中等死。

  但这荒谬的念头很快便过去,他开始醒悟到自己并未被埋在土中,但仍不知道身在何处。他感到有什么事物碰触嘴唇,往他口中灌入一些汁液,尝尝觉得有些苦,似乎是汤药一类。他正感到口渴,也顾不得苦,便大口喝下了。

  那人又开口了,语音似乎甚是欣慰,说道:“很好,很好!好孩子,乖乖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

  楚瀚听那声音是个男子,似乎甚是年轻,口气中对自己十分友善关怀,略略安心。他再次努力睁大眼去瞧,感觉眼前有些黑影在晃动,似乎眼前盖了一块厚布,布后微微透出些许光线,隐约能见到有个人影在自己面前晃动,便开口说道:“多谢。”

  那人影止住不动,似乎十分惊讶这濒死之人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感谢之辞,回答道:“不用客气。孩子,你听得见吗?”

  楚瀚答道:“听得见。”那人又问:“你看得见吗?”楚瀚道:“看不见。”那人啊了一声,靠近前来,伸手揭开他眼上的纱布,说道:“对不住。我替你包扎额头上的伤口,没留意纱布遮住了你的眼睛。”

  楚瀚眼前一亮,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张清俊的脸庞,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眼神温润,却是从未见过。

  那青年微笑道:“我还道你不会醒来了。孩子,你身上感觉如何?”

  楚瀚道:“毫无知觉。”青年点点头,说道:“你昏迷了二十多日,四肢血路不畅,那是自然的。你试试动动手脚?”

  楚瀚试着运动右手臂,过了许久,只觉整条手臂酸麻刺痛,直到费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右手的两根手指抬起了半寸。

  那青年笑道:“很好,很好。不要急,你既然醒了,往后应会恢复得更加快些。安心多睡一会儿,嗯?”说着便收拾药碗,离开了床前。

  楚瀚确知自己没有被埋在土里,手脚也还连在身上,长长吁了一口气。但觉全身伤口的疼痛又慢慢地回来了,但都是隐隐作痛,没有在河边时痛得那么剧烈难忍,唯有左膝仍旧毫无知觉。他心头一凉:“或许膝盖伤得太重,整条腿都没了。”但想到自己能够活下来,已是大幸,便也释然。

  之后数日,那青年每隔几个时辰便来喂他服药,替他检查伤口,换药包扎。楚瀚偶尔清醒过来,大多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又过了许多天,他清醒的时候渐渐多了,慢慢可以坐起身来。这日那青年又来替他换药,他便问道:“救命恩人,请问您贵姓大名?”

  那青年道:“我姓扬,名叫钟山。”

  楚瀚一呆,脱口说道:“您就是扬钟山?”

  扬钟山道:“正是。你便是楚瀚吧?”楚瀚又是一呆,问道:“您怎么知道?”扬钟山道:“我原本也不知道,是见了你膝盖中的楔子才知道的。”

  楚瀚心中激动,想起舅舅临行前的话语,问道:“扬大夫,我舅舅胡星夜曾来找过您,是吗?”扬钟山点头道:“是的。去年年中,胡先生曾来京城找我,跟我提起了你的事情。他预先给了我一笔医药费,托我在一年后替你取出膝盖中的楔子。我正想着一年将至,你或许就将来找我,却绝没想到你会全身是伤,突然出现在我家里。”

  楚瀚大感奇怪,说道:“我……我出现在您家里?”

  扬钟山道:“正是。一个多月前,我正在书房中跟人谈话,忽然闻到血腥味儿,出去一看,便见到你满身鲜血,躺在我书房外。我见你伤得严重,赶紧将你抬进屋来救治,幸好一条命是保住了。之后见到你膝盖中的楔子,才想起你可能就是胡先生曾提起过的孩子。”

  楚瀚心下疑惑:“我在京城受锦衣卫围攻,只记得最后滚到河边,在石墩旁昏了过去,却是谁将我送到扬大夫家的?”他当时昏迷过去,毫无记忆,问道:“我当时身受重伤,昏了过去,应是别人将我抬来这儿的。大夫可见到了将我送来的人?”

  扬钟山摇摇头,说道:“我没见到人。送你来的不是你舅舅吗?”楚瀚低声道:“我舅舅已在几个月前去世了。”

  扬钟山略感惊讶,却也没有多问,只皱起眉头,语气中不乏怒意,说道:“你当时的伤势……唉!我却不曾想到,竟有人会对一个孩子下这等毒手!”他说话一向温和平静,这两句话已是最严厉的指责了。

  楚瀚想起锦衣卫来三家村捉人抄家,上官无嫣被押解入京,自己受锦衣卫围攻的前后,感到自己不应将扬钟山卷入这些险恶的纷争,便静默不语。

  扬钟山也不追问,只道:“你安心在我这儿养伤便是。你年纪小,身上的伤口好得快,不必担心。”

  楚瀚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扬大夫,我的左腿……”

  扬钟山摇了摇头,神色黯然,楚瀚只觉一颗心直往下沉。但听扬钟山叹道:“你们胡家练功的方法,未免太过残忍,竟想得到在小孩儿的膝盖中塞入楔子!唉,谁忍心对小孩儿做出这种事?小小年纪,就得忍受五六年跛腿的日子,期间一个不小心,这腿就要废了,只有少数极幸运的孩子能够安然取出楔子。就算日后练成了绝世轻功,这牺牲可值得吗?”

  楚瀚听他言语,颇有怪责舅舅的意味,忍不住为舅舅辩护道:“我这腿原本便受伤了,舅舅是为了替我治伤,才将楔子放进去的。”

  扬钟山摇摇头,说道:“我不是指责你舅舅。这法门不是他发明的,他自己幼年时也曾受过同样的痛苦。他告诉我,他的亲弟弟就是在膝盖嵌入楔子的几年中出了事,从此成为跛子,忧愤交集,很年轻便去世了。你舅舅极有勇气决断,才决定到此为止,不将同样的痛苦加诸在胡家子弟身上。至于你,我知道你的情况,你舅舅都跟我说了。我只是不赞同这练功的手段,并未有怪责你舅舅之意。”

  楚瀚叹了口气,说道:“然而我舅舅的一番心血,终究是白费了,我这腿以后自是再也不能用的了。”

  扬钟山听了,脸上露出复杂之色,叹了口气,沉吟一阵,才缓缓说道:“你膝盖中的楔子,我已替你取出来了。虽然早了些,但你受伤太重,再也无法承受让楔子继续嵌在膝骨之中。”

  楚瀚低下头,说道:“多谢大夫。”扬钟山又道:“你这膝盖确实伤得很重,我替你敷上了扬家的独门伤药‘雾灵续骨膏’,三个月内不能动它。过了三个月后,能恢复到何种程度,我也没有把握。”楚瀚点头道:“多谢大夫尽力,小子心中感激不尽。”

  便在此时,楚瀚忽然直觉感到窗外有人在偷听,他立即回头定睛望去,隐约见到人影一闪,便即消失无踪。扬钟山问道:“怎的?”楚瀚迟疑道:“刚才外面好像有人?”

  扬钟山并未察觉,走到窗边探头望了一下,说道:“大约是我家小厮经过吧。”楚瀚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心知如果刚才真的有人在外偷听,这人的轻功想必出神入化,高明已极。那会是谁?

  

  第十章 青年医神

  

  之后楚瀚便在扬钟山家养伤。十多日后,他身上的各个伤口和左腿都好了许多,已可下床撑着拐杖走动,他便常常跟着扬家的小厮们在厅外伺候,聆听扬钟山与其他医者谈论种种治病救伤之法,尽管许多医药术语楚瀚都听不明白,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从扬家仆人口中得知,扬钟山的先父扬威堂往年曾是御药房御医之长,医术精湛,名望很高。他将一身的绝学都传给了独子扬钟山,因此扬钟山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医术却已名传遐迩,广受各方医者敬重,不时有宫中太医或其他京城和外地医者造访扬家,向他请教各种疑难杂症的医治之方,探讨草药针灸之术,执礼甚恭。

  扬钟山是个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素来受到父亲的保护照顾,自幼便专注于钻研医术,对世务却一窍不通,很有点儿呆气。楚瀚年纪比他小了十多岁,但是吃过的苦头,见过的世面,觑过的人心,却比他要多得多。他在扬家走动不过数日,就已看出这地方的种种不对劲儿。扬家这座宅子位于京城城南,占地甚广,但许多房室却破败肮脏,乏人打理;仆从虽多,大多却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自从老爷扬威堂去世后,更有不少仆从欺负少主人不谙家务,偷偷卷走家中值钱的银器古董,拿去变卖,中饱私囊,又看准了少主人天真纯朴,留在扬家什么活儿都不做,只管混一口饭吃。

  然而欺负他善良的不只是家中仆人,还有其他的不肖医者。每当他们来向扬钟山请教时,他总是毫不藏私,有问必答,将父亲传下的种种秘方和针灸之术倾囊相告,甚至殚精竭虑,替问者推想病因以及医治之法。那些医者往往在得到他的指点后,一出门便立即以高价转卖药方,或是收取病家高额诊金,从中大赚一笔。

  扬钟山的热心无私,也成了病家占便宜的隙子。每当有病家来求他治病时,他总是兢兢业业,全心全意地诊断施治,只求替病家医治好病痛,不求回报,乐在其中;而有些病家竟也不识好歹,赖在扬家住着不走,甚至不断向他索讨昂贵的药物和珍稀的补品,扬钟山却有求必应,从不拒绝。

  在仆人、医者和病家的交相剥削利用下,扬家就算有再庞大的家产,这么任人偷窃、浪费挥霍下去,也定会坐吃山空,何况扬钟山替人诊病从不收诊金,还常常贴钱替病人买药,家财有出无入。

  楚瀚暗暗替扬钟山担心,但扬钟山却浑然不觉。由于楚瀚自己在扬家也是个白吃白喝、白住白诊的病家,受惠于扬钟山的慷慨,因此也不好多说什么,然而他对扬钟山的轻视钱财,甚是感动敬佩,心想:“我以后若有了很多钱,也该像扬大夫这样,散尽家财,帮助有需要的人。就算被人利用、讥笑,也是可敬可佩。”

  有一回,他在扬钟山的许可下,进入他的书房阅读书籍,见到扬威堂手写的一部《金针秘艺》。他不懂医学,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不是医书,却是一部专讲发针点穴的武学秘籍。他向扬钟山问起,扬钟山道:“这书吗?我往年曾跟着先父学过一些,不过是从远处掷出金针,刺上人的穴道,没有很大的意思。”说着从怀中掏出三枚金针,往书房另一头的铜人一扬手,只见金光闪处,三枚金针端端正正地插在铜人印堂、膻中和气海三穴之上。

  楚瀚只看得目瞪口呆。扬钟山却不觉得有何了不起,摆手道:“先父一生行医济世,但为了防身,才研习少许武艺。武艺对我们扬家来说,原是末流。”他兴致冲冲地从书架上取下十多本医书,对楚瀚道:“要说珍贵医书,这几部古本药方,和先父数十年行医的札记,才是最珍贵的。”

  楚瀚一一看了各书的书名,记在心中,打算等有空时再来慢慢研读,心想:“扬家不但以医道相传,更怀藏高深武艺。偏偏扬大夫性子单纯,即使医道、武学都极为精湛,却仍不免被小人蒙骗欺负。”

  楚瀚深深为扬钟山感到不平,实在看不过眼时,便决定暗中下手,潜入几个偷鸡摸狗最厉害的管家房中,从深锁的柜斗中取回他们从扬家蒙去的银子,放在扬钟山药柜里的两个小抽屉中,一个上面写着“金钱草”,一个写着“金银花”。似他这等高明的飞贼,出手盗取几个管家的财物自是牛刀小试,半点痕迹也不留。他心想自己身无分文,无法支付医药费,也只能借花献佛,借此对扬大夫聊表一点心意罢了。

  这日,扬钟山来为楚瀚查看伤口,脸上露出喜色,说道:“不错,不错!这‘雾灵续骨膏’的药效比我想象中更好,你的左膝复原得甚佳,再过两三个月,我看这条腿应可以恢复个八九成。”

  楚瀚一呆,他老早接受了自己的左腿已经完全跛了的事实,此时听扬钟山说”可以恢复个八九成”,不禁又疑又喜,连忙问道:“那我以后……以后可以不用拐杖走路吗?”

  扬钟山点点头,说道:“不但可以不用拐杖走路,等它全好时,更可以开始练你胡家的独门轻功。”

  楚瀚听了,简直如天上掉下宝贝来一般,大喜过望,连声道:“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扬钟山只微微一笑,说道:“不必谢我,是你自己身子强健,才恢复得这么好。”

  楚瀚心中感激已极,只觉天下没有比扬钟山更好的人了,暗暗打定主意,此生要尽力回报他救己性命、医好腿伤的恩德。

  正此时,一个小厮进来报道:“禀报大夫,宫里来了人,说有要事要找大夫。”

  扬钟山皱起眉头,露出不快之色,说道:“你告诉他们,他们要的东西我都没有,要他们回去吧!”

  那小厮迟疑道:“但是……但是……来人是个大太监,看来很有权势的模样。说是姓梁。”

  扬钟山微微吃惊,说道:“莫非是梁芳亲自来了?”对楚瀚道:“你好好休息,别多走动。”站起身往外走去。

  楚瀚听那小厮说“姓梁的太监”,立即想起上官婆婆和柳攀安口中的“梁公公”,再听扬钟山说起“梁芳”,记得上官无嫣曾对他说过,上官家和柳家便是通过这名叫梁芳的太监替万贵妃办事,而最后翻脸不认人,派锦衣卫去上官家抄家捉人的,也是这梁芳。楚瀚心中升起一股不祥,暗想:“莫非这梁芳知道我放走了上官无嫣,查出了我的下落,派人来捉拿我?”又想:“无论如何,他来找扬大夫,绝对不是好事。”忙叫住了扬钟山,问道:“扬大夫,这梁芳来找您做什么?”

  扬钟山摇头道:“他之前已派人来过几次,说是要我献出扬家的家传宝贝,一件是能起死回生的神木,叫作血翠杉,另一件是名为《天医秘法》的医书。这两样东西我都没有,哪里能拿得出来?”

  楚瀚听他提起血翠杉,记得往年曾听舅舅说过,血翠杉是一件比三绝还要珍贵的宝贝,传说有起死回生的神效,但这一切都属传说,也没有人知道天下是否真有这等神物,梁芳又为何会向扬钟山索讨这两件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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