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听他相问,只好飞身落下地来。从三四丈高的旗杆上跃落地面,对谙熟轻功之人来说并非难事,但楚瀚身法之轻盈,着地时如一片落叶般轻巧无声,纤尘不动,人群中的轻功好手见了,都不禁自叹不如。然而比之他刚才在半空中凌空救人的神奇身法,这一跃又算不得什么了。
楚瀚见四周数百对眼睛一齐望着自己,赵漫的眼神更是锐利如刀,直往自己脸上射来,不禁双颊发烫,心中一片惶然,想起舅舅曾经教过他的江湖规矩,赶紧双手一拢,拳掌相对,平生首次抱拳行礼,向赵漫道:“在下姓楚名瀚,出身三家村胡家。”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哄然,众人纷纷交头接耳。江湖人物大都听说过三家村的名头,但因三家村行事隐密,极少在江湖上现身,因此众人虽都知道三家村擅长“飞技”,却从无人见过他们的身手。楚瀚这时只有十五六岁,谁也没料到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家村小伙子,竟身怀如此高明的轻功。
赵漫哈哈大笑,走上前来,拍着他的肩头,笑道:“楚小兄弟轻功绝佳,犹在乞丐之上。我这‘飞天神游’功夫,原本号称天下第一,如今可要改一改了!”这话一出,周围众人更是哗然,有的鼓掌欢呼,有的窃窃私议,有的面露不敢苟同之色,但在丐帮帮主赵漫面前,自不敢当面出言反驳。
需知武林之中,有着一番不成文的规定:判定武林人物身份地位的高低。地位最高且最受尊重的,乃是各大武林门派的掌门人。他们不但本身武功高强,而且门下弟子众多,一呼百诺,影响深远。其次是独来独往的侠客一流,其中往往有武功高绝的奇人异士,其名声响亮者,一人足可当一整个门派,如当时闻名天下的青年侠客虎侠王凤祥,以自创的虎踪剑法纵横江湖,无人能撄其锋;其次是武林帮派,其中称雄者便是拥有上万帮众、势力深广的丐帮;再其次是江湖帮派,如以船运为本业的江湖第一大帮青帮。江湖帮派中的人物,其武功或许比不上门派首领及侠客,但借着庞大的财力、人力,也颇有呼风唤雨之能。此外另有一群江湖异人,虽身负绝艺,但韬光养晦,匿身市井,深藏不露,他们平时并不出头与武林或江湖人物打交道,但在必要时刻往往成为左右时局的关键,这等异人少为人知,其中略为知名的有神医扬钟山、学究文风流、屠夫赵埲、琴仙康怀嵇和康筝父子等。
其下一等则是以出卖武艺维生的一群武人,如保镖、打手、护院、镖师、捕快、皇宫侍卫和锦衣卫等,尽管这些武人中不乏武功高强、有权有势者,但武林中人看待他们,便等同在街头卖艺、卖膏药的把式一般,打从心底瞧之不起。更下一流者,则是以偷抢为业的飞贼盗匪一流,那更是等而下之,广为江湖人物所轻慢鄙视的了。
楚瀚出身的三家村以偷盗为业,多年来为皇室效命,地位介于最后二流之间,可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此时赵漫能够毫不忌讳楚瀚的出身,当着众人之面真心称赞他的轻功,并自叹不如,对一众江湖人物来说,都是大出意料的一桩奇事。
楚瀚虽不熟悉这些武林规矩,但也颇有自觉,知道自己的出身并不怎么光彩,眼前这两个大帮能人众多,首领更是出类拔萃、睥睨群雄的人物,此时但听赵漫夸赞自己,甚觉惶恐,忙躬身说道:“赵帮主谬赞,可折煞小子了。”
赵漫摇手道:“亲眼见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实乃平生一大快事。多谢小兄弟今日令我大开眼界,乞丐定要请你喝一杯!”说着便拉着楚瀚坐下,呼唤帮众拿酒来。他原本一心质问成傲理为何率领青帮大举来京,但听了成傲理的言语,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他们来此瞧瞧热闹,只要青帮在他京城的地盘上不致太过张狂,便算达到目的了。他方才在旗杆顶上打晕了那青帮汉子赵恨水,又将青帮旗帜打碎,算是给了青帮一个下马威,而又并未杀伤人命,丐帮略占上风却未结下深仇,应是最好的结果。他只盼青帮见好就收,莫再纠缠,因此不再理会青帮众人,一心只想与这神奇的少年结交。
楚瀚战战兢兢地坐下了,但见身边围坐着一群肮脏邋遢的乞丐,个个目光炯炯,神情剽悍,有的手持铁棍,有的拿着破碗,望向自己时毫不掩饰他们心中的好奇戒惧。楚瀚童年时便做过乞丐,对乞丐并不陌生,更曾在乞丐头子手下吃过苦头,此时被一群虎视眈眈的乞丐围绕着,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那边成傲理查德看了赵恨水的伤势,见他只是闭气晕去,微微放心。他自知武功无法与丐帮相较,侧头见到赵漫拉了那少年楚瀚坐在地上饮酒,心念一动,忽然走上前来,向楚瀚抱拳说道:“楚小兄弟,在下青帮帮主成傲理,十分佩服你的轻功。可能借一步说话?”
楚瀚一呆,青帮刚刚在赵漫手下吃了个亏,成傲理竟在赵漫请自己坐下喝酒之际,上前邀自己离开说话,岂非十分无礼?他侧眼望向赵漫,果见赵漫脸色十分难看,豁然站起身,冷冷地道:“成帮主,什么话不好当众说,却要避开我等偷偷去说?”
成傲理哈哈一笑,说道:“我只不过想问楚小兄弟一句话,当着贵帮兄弟的面询问,也无不可。楚小兄弟,你可愿意加入我青帮吗?”
这一问出口,赵漫顿时变了脸色,心知成傲理这一着十分高明,他既开口邀请楚瀚入帮,不管楚瀚应不应允,自己便不能再行邀请他加入丐帮,不然便是犯了帮派间的大忌。他虽惊佩楚瀚的轻功,却尚未有邀请他加入丐帮的打算,此时听成傲理开口相询,不禁好生后悔,知道自己心胸毕竟不够宽广,硬是晚了成傲理一步,此时就算真想邀请这奇特的孩子加入丐帮,已是迟了。
楚瀚闻言更是一愕,在此之前,他不是住在三家村,便是在东厂和皇宫中讨生活,只约略知道世间有丐帮、青帮这些帮派,却不大清楚他们是作什么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今夜他见识到丐帮帮主赵漫的武艺轻功,成傲理的机智气度,心下甚是佩服;成傲理这一问,若在他发现泓儿之前,或许会嫌宫中日子太过单调无聊,考虑去帮派中闯闯,试试身手。但此时他心中挂念泓儿,知道自己不可能就此离开皇宫,当下定了定神,站起身,抱拳说道:“成帮主太过抬举在下了。在下出身寒微,靠着机缘巧合练成了三家村的功夫,行止全凭师长差遣,不敢擅作主张。今日得见两位帮主的金面,幸如何之,忝得两位称赞赏识,更是粉身难报,只盼日后有缘,再为两位效命。”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既不得罪赵漫,也不得罪成傲理,同时客气地婉拒了成傲理的邀请入帮提议。他在皇宫中混得久了,在进退应对上自也学到了几分世故圆滑。
成傲理听他如此说,也不好强逼,见他年纪甚小,想必尚未出师,便问道:“敢问令师长是哪一位?可否拜见?”
楚瀚从他们的言语中,猜知他们对三家村的事情一知半解,便利用这个空子假称自己有师长云云,好蒙混过去。这时被问起师长是谁,他唯一的师长便是胡星夜,此时已然死去四五年了,他其实并不必听命于任何人,但为了避免二人多问,露出破绽,当下微微颔首,脸现迟疑为难之色。赵漫走上一步,说道:“成帮主,楚小兄弟想必有其难言之隐,何苦相逼?”
成傲理横了他一眼,说道:“这是我青帮家事,只怕没有阁下置喙的余地。”赵漫听他出言不逊,一瞪眼,握住腰间竹棒,眼见两人又要大打出手。
楚瀚不愿二人再起冲突,忙走上一步,隔在两位帮主之间,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弟确实有难言之隐。不瞒两位帮主,小弟一年前奉师长之命,入宫服役,伺机待命。这个秘密,还请两位帮主代为保守。”
成傲理和赵漫都是一怔,没想到这个少年竟是个净了身的宦官,心下不禁暗生怜悯,一齐寻思:“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想必有重大图谋。这人是三家村的人,所图大约是宫中的什么宝物。可惜这么一个轻功高绝的少年,竟为了师长偷取宝物的指令,一辈子就此毁了,委实可叹!”
当下成傲理也不好多说,拍拍楚瀚的肩膀,说道:“既是如此,为兄也不好勉强。楚小兄弟请多多保重,但愿小兄弟诸事顺遂,日后有缘,自当再会。”
赵漫也道:“小兄弟飞技过人,日后必可做出一番事业,盼小兄弟好自为之。”
楚瀚抱拳道:“多谢两位帮主。小弟不可在外多留,这就得去了。赵帮主这杯水酒,需得留待日后再拜领。成帮主知遇之恩,小弟铭记在心,定当报答。”向二人行礼,带着小影子,回身走去,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十五章 重遇同乡
楚瀚这回意外在京城出手救人,展露惊人轻功,名声很快便传遍了江湖。但江湖和宫廷毕竟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他回到宫中之后,身周的宫女宦官和锦衣卫等人更未听闻那夜发生了什么事情,至于他受到江湖中人惊佩赞叹,名声鹊起,宫中之人更是蒙然不知。楚瀚原本有些忐忑,生怕自己乱出风头,闯下大祸,但见身边众人毫不知情,一如往常,才放下了心。
他对江湖人物颇感陌生,对他们的赞誉之辞也是半信半疑。他知道自己已学成了蝉翼神功的神奇飞技,但总相信世上甚至三家村中,定然有比自己更加高明的人物。当年的上官婆婆和胡家兄弟,今日的上官无嫣和柳家父子,本事想来都该在自己之上;而那蒙面锦衣卫的身手,应也与自己旗鼓相当。然而他却并不知道,当年他在三家村学艺时还只是个孩童,自然感到每个大人的飞技都远胜自己;在他左膝痊愈之后,加上多年苦练蝉翼神功,此时的飞技早已远远超过了三家村中的每一个人,包括传授他飞技的舅舅胡星夜。
他更加不知道,当今世间轻功能跟他相提并论的,除了那蒙面锦衣卫之外,也只有那夺取了少林派金蚕袈裟的奇女子雪艳了。
却说青帮在京城又逗留了数日,才离京而去;不几日,丐帮也退出了京城,想是追寻那奇女子雪艳而去。楚瀚无意卷入江湖中事,两帮离去后,便将帮派之事置诸脑后,全心防范那蒙面锦衣卫,不让他有机会接近泓儿躲藏的水井曲道。他甚至设计了好几个障眼法儿,引那蒙面锦衣卫去追查无关紧要的线索,尽量将他引离安乐堂。
这天夜里,他感到又有人在盯自己的梢,轻功甚高,却不是那蒙面锦衣卫,心生警觉,便隐身在一条陋巷中,静候那人现身。过了不久,但听笃笃声响,一人拄着拐杖而来,黑暗中见那人身形矮胖,头发花白散乱,仔细一看,才看出是个老乞婆。那老乞婆口中喃喃自语,精神似乎有些错乱,蹒跚地走上几步,忽然停下脚步,抬头四望,嘶声喝道:“出来吧!你那点儿藏身伎俩,怎瞒得过婆婆的眼睛?”
楚瀚望见她脸上那对猫眼,不禁一呆,认出这老乞婆竟便是昔日三家村上官家的大家长上官婆婆!
但见上官婆婆形貌落拓潦倒,污秽褴褛,与往昔那个不可一世的上官大家长实有天壤之别。楚瀚心中仍牢牢记着上官婆婆命他在祠堂中罚跪,以及试图让孙子上官无边硬娶胡莺等行径,对她既感恐惧,又觉不齿,心中犹疑,一时没有现身相见。
但听上官婆婆又道:“姓楚的小子听好了:我有好差事给你干。你不缺钱,这我知道。但你的生活想必无趣得紧吧?终日探听皇帝后妃、皇亲大臣的消息,有什么滋味?你听我说,有人出了天价,让你去取血翠杉。也有人出一万两银子,让你去取龙湲宝剑,你干不干?”
楚瀚轻轻拍了一下站在自己肩头的小影子,从黑暗处闪身而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上官婆婆面前,沉声说道:“婆婆,你拿这些幌子引我出来,有何用意,不如便直说了吧。”
上官婆婆见他现身,咧开猫嘴,笑嘻嘻道:“小子,看来你在京城混得挺不错啊!”
楚瀚并不回答,只冷冷地向她瞪视。
上官婆婆嘿嘿地干笑了几声,显然知道面前这少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任由她摆布整治的孩子了。如今他的飞技、地位都远在自己之上,两人的优劣情势已全然逆转。她眯起一双老猫眼,侧头向他斜视,说道:“谁不知道,如今三家村中还管点儿用的,只剩下胡家的楚瀚一个人了。我们上官家老的老,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早已不成气候。柳家的人向来是那副德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不但取得了三绝之一的紫霞龙目水晶,更在丐帮和青帮面前大出风头。你如今的身价,可比婆婆当年还要高得多啦。”
楚瀚冷然道:“再不说出你的意图,我这便去了。”
上官婆婆吞了口口水,静默一阵,才道:“上官家藏宝窟里的事物,都到哪儿去了?”
楚瀚心中一动:“她竟是为此而来!莫非她真的不知道宝物的下落?”说道:“藏宝窟在你上官家中,你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
上官婆婆哼了一声,又问道:“我孙女上官无嫣,去了哪儿?”楚瀚道:“我在京城门口救出她后,便再没见过她,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上官婆婆一双猫眼直瞪着他,满面愤恨,拐杖一笃,恨恨地道:“藏宝窟中的事物,定是被柳家父子这两个奸贼取去了。柳家唆使锦衣卫来抄我上官家,这事早有预谋。他们事先做了手脚,趁我们被打得措手不及时,将宝物全数运走了!”
楚瀚耸了耸肩,摆出一副事不干己的神态,说道:“或许是吧。谁知道呢?”
上官婆婆咬牙切齿地道:“无嫣定是探知了那两个奸贼的密谋,才被他们出手杀了灭口,不然她怎会事隔这么多年,都不曾回家探视过一次?哼,柳家心狠手辣,心机深沉,自以为将事情瞒得天衣无缝,只可惜瞒不过你婆婆!”
楚瀚并不全然信服她的推论,但也无心争辩,只悠然道:“你既然对当年发生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此时想必已发现柳家将宝物藏去了何处,也已取回了许多件。”
上官婆婆哼了一声,说道:“他们父子这两只狐狸,装模作样,隐藏得极好。我观察了他们这许多年,只见到他们到处明察暗访宝物的下落,装出一副并不知情的模样。哼!”
楚瀚早已料到,说道:“既然柳家不知情,你也不知情,我也不知情,那么谁会知道那些宝物究竟跑去了何处?”
上官婆婆沉吟道:“你在皇宫办事办了这许久,难道也没有线索?东西没被锦衣卫拿去了?”楚瀚摇头道:“没有。万贵妃最贪爱宝物,东西若落入锦衣卫或梁芳手中,绝对不会不呈献给万贵妃。只要有一件宝物流进了皇宫,你想必也不会不知道。”
上官婆婆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那还能是谁?还能是谁?”
楚瀚抬头望向满天星月,心中对此事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年纪渐长,见识日多,回想当年三家村发生的事情,已慢慢拼凑勾画出了一个阴谋:当年有人设下奸计,蓄意鼓动锦衣卫来抄上官家,用意自是要趁乱取走藏宝窟中所有的宝贝。这人的目的达到了,上官家做了牺牲品,柳家和锦衣卫都成了不知情的帮凶,胡星夜很可能亦是因此而丧命;楚瀚自己也被卷入旋涡,来到京城后经历一番出生入死,还几乎没在东厂厂狱中丢了性命,更被“净身”入宫,做了宦官。他心中怀藏着和上官婆婆同样的疑问:“是谁?下手偷走藏宝窟中宝物的人究竟是谁?”
上官婆婆也陷入沉思,两人相对静默,良久没有言语。
楚瀚知道自己一时无法想透其中关键,吁了一口长气,从怀中掏出五两银子,说道:“你手头紧,这钱拿去用吧。我不缺钱,也无心去帮人取什么事物。你若想干,自己接下活儿便是。”说着将银子放在地上,带着小影子转身便走,消失在巷口。
上官婆婆嘿嘿干笑,俯身拾起银子,揣入怀中,望着楚瀚的背影,一对老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羞愤和深沉的算计。
此后楚瀚便开始留意上官婆婆的行踪,知道她露宿于城西的乞丐巷中,平时在城中四处乞讨,居无定所,三餐不继,生活艰难。她曾是一代神盗,身负绝技,年纪虽老,但身手仍十分灵活,要取什么金银宝物都非难事。但她心高气傲,一个见惯稀世珍宝,过惯锦衣玉食,行惯颐指气使的老妇人,哪能再去干小绺儿、小扒手的勾当?她宁可沿街乞讨,也不愿冒着失风被捕的危险,丢尽老脸。
楚瀚见她潦倒如此,心中恻然,此后便定期接济她,让她至少能吃得饱,穿得暖。当年上官大宅中一对象牙筷子,一只青花瓷盘,一套锦衣绣服,一口漱口玉杯,只消拿去变卖了,都足够今日的上官婆婆使上好几年。如今她家破人亡,家财全数被抄,孤身一人,处境悲凉,竟沦落到连自己的衣食都无法张罗。
楚瀚接济了她数月,一日她忽然不告而别,不知去向,楚瀚猜想她大约是离开了京城,也未深究。
这日楚瀚甩脱了那蒙面锦衣卫的跟踪,想起红倌,便偷偷来到她的住处,却听屋内传来乒乓大作之声,却是红倌在发脾气,边骂边摔,摔碎了好些胭脂瓶罐。她的婢女香儿吓得站在房外,不知该进去收拾好,还是躲在外边避难好。
楚瀚这些时日常常来找红倌,但他来去无踪,荣家班的人极少见到他,只有这贴身婢女香儿偶尔见到楚瀚。楚瀚低声问道:“怎么啦?”香儿低声道:“徐家大少爷又说要买红哥儿,来跟荣大爷谈价钱。”
楚瀚皱起眉头,知道这是没得谈的事儿,人家想买个男宠,买回去的却是个女子,怎不闹翻了天?荣班主自然知道利害,不敢答应,红倌想必为了此事甚觉羞辱,因此大发脾气。
小影子平时最爱钻进红倌的锦被里取暖,这时被事物摔裂的巨响吓着了,躲在门边探头探脑,不敢进去。楚瀚俯身向它轻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悄悄进入红倌的闺房,一一接住了她扔出来的镜子、梳子、香瓶、珠花,等等。红倌没听见事物摔裂的声响,回头一望,见到是他,冲上来扑在他怀中,又捶又打又哭又骂道:“那个死畜生,当我是什么了!浑蛋小子,有钱有势又如何,我偏偏瞧他不起!瞧他不起!”
楚瀚搂着她,轻拍她背脊,低声安慰。但见她脸上妆犹未卸,便扶她坐下,拿帕子替她擦去了脸上妆粉,又替她擦去眼泪。红倌哭闹了一阵子,才终于收了泪,安静下来,咬着嘴唇,肃然道:“我知道,我哭也没用。做戏子的,难道还想挣个贞节牌坊吗?”
楚瀚温言道:“你心里不痛快,哭出来也好。告诉我,谁欺负你了?”红倌呸了一声道:“还不是那徐家的浪荡子?在珠绣巷玩女人不够,竟妄想玩到我头上来了!”
楚瀚点点头,说道:“不必担心他。”红倌一怔,奇道:“怎么,你能对付那小子?他老爹可是户部尚书哩!”
楚瀚道:“别担心,我有办法。来,跟我来。”红倌道:“去哪儿?”楚瀚微微一笑,说道:“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他抱起红倌,跃出窗外,翻过了围墙,才将她放下地。两人携手来到半里外的凉水河旁,此时正是盛夏,一到郊外,便见无数流萤飞窜穿梭于树丛之间,一闪即逝,此起彼落,闪耀不绝,倒映在溪水之中,入目尽是点点繁星,灿烂已极。楚瀚和红倌在溪旁并肩坐下,欣赏萤火奇景,红倌忍不住赞叹道:“真美!”又叹道:“世间有这么美的事物,为何又有那么丑陋的嘴脸?”
楚瀚搂着她的肩,说道:“别去想了。一朝快活,享受一朝。”
红倌笑了,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口中吟唱起一段她最爱的《玉簪记》中的《朝元歌》: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
无情有情,只看你笑脸儿来相问。
我也心里聪明,脸儿假狠,口儿里装作硬。
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
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
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
楚瀚听了,紧紧搂住她的肩头,微笑道:“傻姑娘,你不孤另,我也不孤另。”红倌将头靠在他胸口,也自笑了。
红倌并不知道,自从她与楚瀚交往以来,楚瀚便凭着他在梁芳手下办事的方便,替她打发了无数轻薄子弟、无赖富商。梁芳势力庞大,即使达官显要也怕他三分,若不是楚瀚在暗中护着她,她的麻烦还要更多。
两人望着繁星般的流萤,一时兴起,决定抓一些带回家去。楚瀚略略施展飞技,提气在空中轻盈一转,随手便捉到了数十只,乐得红倌直拍手叫好,将方才的发怒、哭泣全抛九霄云外去了。
回到红倌房中,两人熄了灯火,窝在被子里,一同观看琉璃樽里的萤火虫。小影子没有跟他们去捉流萤,这时见到瓶子中闪闪发光的小虫子,极为好奇,金黄的眼睛直瞪着虫子,伸爪想去捉,却被琉璃隔开,怎都捉不到,只将楚瀚和红倌逗得嬉笑不绝。
那夜两人缠绵过后,楚瀚沉沉睡去,红倌却无法入睡,她转头望向楚瀚沉睡的脸庞,心想自己身边有个贴心的伴侣,又怎能让虫子们失去亲友伴侣呢?便悄悄披衣起身,就着窗子打开了琉璃樽口。她望着萤火虫纷纷飞入窗外的星空之中,才踮着脚尖回到床边,钻入被窝里,回到楚瀚的怀抱之中,不知怎的心中一阵悲苦,又流下了眼泪。
楚瀚略微醒转,伸臂抱住了她,低声问道:“去做什么了?”红倌将脸塞在他的怀里,说道:“放虫子回家。”楚瀚轻抚她的头发,说道:“乖乖不哭,我们明晚再捉便是。”
红倌收了泪,嘴角露出微笑,安稳地沉入梦乡。
楚瀚白日听梁芳命令办事,与百里缎彼此防范,夜晚偶尔与红倌相聚,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他为了避免引起百里缎的疑心,许久都未曾去看泓儿,只从小凳子等的口中得知孩子十分健康活泼。他心中挂念泓儿,每回使尽千方百计,甩脱百里缎后,便一定偷偷跑去看一眼泓儿,确定他平安无事。只要望见泓儿清澈的眼神,纯真的笑容,他便感到万分充实,满心喜悦。
有时他想起藏在井中的水晶,便轻轻地对泓儿说道:“泓儿,泓儿,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我什么时候才能将水晶交给你?”
泓儿咿呀而笑,当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高高兴兴地爬近前,直爬到楚瀚身上,凑上去亲他的脸,亲得他满脸口水。楚瀚笑着抱起泓儿,心中对这婴孩的疼爱日益加深。
第二十六章 故乡今昔
这日楚瀚带着小影子来到城中,在茶楼中闲坐喝茶,叫了一盘鱼干给小影子吃。他知道百里缎已跟来躲在暗处偷看,想测试这人究竟有多少耐心,能在酒楼中枯等多久,便坐着不走。小影子待在茶楼中好几个时辰,甚觉厌烦,自己跑到厨房后捉老鼠去了。
楚瀚直坐到夜深,百里缎已不耐离去,他才一笑,准备起身回家。但听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吵闹欢笑之声,便问店小二道:“隔壁是什么人,这般吵法?”小二赔笑道:“楚公公莫着恼,是柳家大少爷升了官,大宴宾客庆祝一番哩。”楚瀚皱眉道:“什么柳家大少爷?”
小二尚未回答,但听背后一人笑道:“他乡遇故知,真是难得啊难得!”楚瀚回过头,但见一个衣着华丽、脸容端俊的公子从隔壁房中走出,乍看只觉面目好生眼熟,仔细一瞧,才认出他便是三家村柳家的柳子俊!往年他身形高瘦,现在却发福不少,显得富态了许多。
楚瀚心中暗自警惕,知道这人奸险多诈,对自己从未安着好心,但一时也不愿得罪他,便脸上带笑,上前招呼。
柳子俊满面堆欢,热情地拉他到一间安静的别室,坐下喝酒。楚瀚问道:“柳公子,听说你在此开宴,庆祝升官,不知高升了个什么职位?”
柳子俊笑道:“多谢楚公公相问。还不是托梁公公的福,领中旨让我作了个户科的给事中,从七品的官儿。”
楚瀚心中暗惊,这人来京升官,自己竟然并不知晓,看来梁芳是有意瞒着自己,而这阵子忙着对付百里缎,竟然疏忽了梁芳的动静,也实在是太大意了。当下拱手笑道:“恭喜柳兄!梁公公时不时都会跟我提起柳家的好处,我想也是时候该升你的官啦。”
柳子俊道:“好说,好说!全靠梁公公照顾提携。他老人家为了让我就近替他办事,才命我搬出三家村,在京城中置屋住下。”言下颇为得意。
楚瀚问起三家村近况。柳子俊喝了一口酒,说道:“上官家自被锦衣卫抄家之后,自然是树倒猢狲散了。几年前上官婆婆乔装改扮了,偷偷回到村中,在自家院子里走了一圈。我和爹爹自然一眼便看穿,因顾念旧情,心存怜悯,也没有说破。”
楚瀚感到一阵恶心,当初勾结锦衣卫来抄上官家的正是柳家父子,现在竟然还有脸说什么顾念旧情,心存怜悯?他强忍心中的鄙视厌恶问道:“那上官家的子弟呢?”
柳子俊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上官无影在抄家时大胆抵抗,被锦衣卫当场打死了。我和爹爹见多日后都无人收尸,才找人去上官大宅,替他收敛了尸体。那时尸体已然腐烂,几乎已看不出人形。”
楚瀚回想起上官无影的自负暴躁,往年曾以马鞭击打自己,听说他落到无人收尸的下场,也不禁心生哀悯。柳子俊又道:“上官无嫣被锦衣卫捉去后,下落如何,想来楚公公是最清楚的了。”
楚瀚听了这话,知道他是想从自己口中套问消息。柳子俊自然知道当时楚瀚追去京城,偷偷放走了上官无嫣,但上官无嫣一去之后,音讯全无,就连楚瀚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上官婆婆怀疑她是因探知了柳家企图盗宝的密谋,而被柳家杀人灭口,现在柳家却也来询问上官无嫣的下落,不知他是意图掩饰,还是真不知道?当下也推得一干二净,说道:“上官姑娘一去之后,我就被捉入厂狱,她下落如何,我自是无从得知了。”
柳子俊见楚瀚如此说,嘿了一声,又道:“至于上官无边,他逃离三家村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加入了山东一个盗伙,做了什么山寨的一个当家。”
楚瀚点了点头,忽道:“上官家藏宝窟中的事物,柳兄和令尊想必已经找到了。”
柳子俊脸色微微一变,顿了一顿,才道:“老实说,这几年中,家父和我花了许多心血探访宝物的去处,却始终未曾找到。”
楚瀚想起不久前自己和上官婆婆的对答,观察柳子俊的脸色,暗猜他大约真的没找到,不然这对父子为了讨好梁芳和万贵妃,一定老早开始呈献藏宝窟中的宝贝给万贵妃,然而自己这几年来并未见到其中宝物流入宫中。当时他曾猜想将宝物收起来的是上官无嫣,却毕竟不能确定;若真是她,她想必会回去三家村,偷偷将宝物运走,但是在柳家和上官婆婆的虎视眈眈下,她也绝不可能将诸多宝物全数运走而不被发现。那么那些宝物究竟是落入了谁的手中?不是上官家,不是柳家,也不是锦衣卫或梁芳。究竟是什么人,有本领将三家村中人耍得团团转,至今没有人能猜出这人是谁,更没有人能找出这批宝物的下落?
柳子俊忽然一拍桌子,露出满面气愤不平之色,说道:“这些宝物,想来都被上官家给吞没了。依我和爹爹的意思,这宝窟是我们柳、胡、上官三家连手取集的,就算胡家洗手,上官家亡散,也该将宝物物归原主,当初由哪一家取的,便归还给哪一家,如此才算公平。上官家太过卑鄙,竟然辜负我两家的信任,将存放在宝窟中的所有宝物都藏了起来!楚公公,你曾多次出入上官家,想必对上官家人将宝贝移去了何处,有些线索?”
楚瀚听他说得好听,柳家若找到藏宝窟,自然早将所有的宝物都独吞了,又怎么可能分给早已无人的上官家和贫困务农的胡家?当下说道:“我若知道,老早便说了出来,呈献给梁公公了,当初又怎会遭受鞭刑,下入厂狱,吃了足足两年的苦头,险些死在狱中?又怎会被梁公公逼得入了宫?”
柳子俊对楚瀚的遭遇显然十分清楚,听他这么说,也只能暂且相信,心想:“看来还是要找到上官无嫣那小妮子,才能探问出宝物的下落。”但是上官无嫣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多年来不但未曾露面,竟连半点儿踪迹音讯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