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缎连忙将眼神集中在那秃头胖子的身上,但见他一脸横肉,口中不断嚼着不知什么东西,身穿亮锦袍子,袒露的胸口生着一片黑毛。她感到一阵恶心,仍勉强自己望着他的双眼,等到他望向自己时,连忙依照楚瀚所说,紧盯着他不放,直到两人目光相对。蛇王见到她的容色眼神,果然留上了心,“嗯”了一声,说道:“带上前来,让我仔细瞧瞧。”
蛇族手下将百里缎押上前去。百里缎跪在他的面前,假作发抖,说了楚瀚教授的一番话:“请求大王哀怜,奴婢愿意一世服侍大王,请大王不要杀我!”
蛇王听她语音十分生硬,怎想到是因为她这辈子从未说过这等示弱求饶的言语,只道她是吓得很了,心生怜悯,放下戒心,对她身后的族人道:“解开她的绑缚。”
百里缎大喜,暗想:“楚瀚那小子的话,果然还有点儿道理。”她想起楚瀚的嘱咐,手脚得到自由后,仍旧跪在地上,假作发抖不止,暗中缓缓活动筋骨。
蛇王直盯着她,说道:“你不想死?”百里缎点了点头。蛇王道:“好!供奉给尊贵蛇神的牺牲,必得是童女。你若不想作牺牲,那么我也可以成全你。你就留下来,做我的侍女吧。”百里缎忙道:“谢大王慈悲!”
蛇王点头道:“你过来。”百里缎走上前去,蛇王就近观望她的脸,又伸手在她脸上、腰上、腿上到处摸摸捏捏,开始不规矩了起来。百里缎满面通红,心中怒火燃烧,但当此情境,也只能勉强忍耐。蛇王摸了一阵,点了点头,表示满意,说道:“你很好,很不错。来,过来我这儿坐下。”挥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蛇族手下和三名侍女都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寝宫中便只剩蛇王和百里缎二人。
蛇王确实从未见过如此美艳的女子,只看得双眼眯起,色心大动,呵呵而笑,坐直了身子,开始自解腰带。百里缎忽然往前一扑,将他推倒在宝座之上。蛇王不知她心怀杀念,笑道:“嘿,慢慢来!”百里缎的双手却已扣上了蛇王的咽喉。蛇王用力一挣,未能挣开,慌忙挣扎踢蹬,但百里缎的手却愈缩愈紧。蛇王哪里料得到这女子的手劲竟如此之大,想呼救却已叫不出声,舌头愈伸愈长,双目突出,脸色转紫,过得半晌,便再也没有呼吸了。
百里缎松开双手,喘着息,心中怒气未解,侧头见床旁挂着一柄弯刀,顺手取过,一刀下去,蛇王登时身首异处。
她又在蛇王的尸体上斩了好几刀,才扯过几块锦缎,将他的尸身和血迹掩盖起来。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随手将弯刀挂在腰间,来到洞口,偷眼望去,但见四个蛇族手下在洞外的小室中守候,低声闲聊。百里缎看准了各人的方位,陡然闪身跃出,挥动弯刀,无声无息地割断了四人的咽喉。
她正准备往外闯去,心中忽然动念:“我是就此逃出去呢,还是该回去救那小子?”一时心中挣扎,难以委决。她自离京以来,便一心要取楚瀚性命,两人经过数场你死我活的钩心斗角,原本仇恨应当更加深重才是。但此时她身处异域,为诡异恐怖的蛇族所擒,身周全是古怪残狠的蛇族族人,楚瀚反倒成了她身边唯一的正常人。若不救他,也不知自己能否单独逃出?而且自己能够脱身,还是拜这小太监之赐,教了自己以色相诱之计。她思来想去,一咬牙,终于决定回去牢洞,救出楚瀚。
第三十二章 三只盒子
楚瀚躺在牢洞之中,手脚被缚,四周一片寂静,心中的希望愈来愈渺小,暗想:“要是百里缎色诱蛇王不成,暗杀失败,此时多半已被蛇王送去割血牺牲了。那么过不多久,便要轮到我了。”随即又想:“就算她下手成功,又怎会回来救我?”
这么一想,不禁更加绝望,心想:“我寄望她会有点好心,回头救我,才教她自救之道。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好心之人?尤其这心狠手辣的锦衣卫,又怎能期待她对我大发善心?”叹了口气,又想:“也罢,我死了也就算了,只盼泓儿平安无事,好好地长大。那百里缎虽可恶,但也实在是个美女,死了未免可惜。”
他个性谨慎保守,绝非贪花好色之徒,自少年以来,有过肌肤之亲的伴侣便只有红倌一个。他虽曾擒拿百里缎并将她绑住吊起,但全是出于报复之心,并非出于色念。然而美丽女子和稚嫩婴孩一样,都会自然而然地勾引起人心底的爱怜之情。他虽对百里缎本人绝无好感,却也不忍心见到她惨死在蛇族手中。
正胡思乱想时,隐约听见甬道中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接着他眼前一亮,一盏油灯陡然出现在面前,映照着百里缎苍白秀美的脸庞。楚瀚眯起眼睛,还未回过神来,百里缎已打开牢门,用一柄沾血的弯刀替他割断了绳索,拉他起身,冷然道:“还不快走!”
楚瀚见她回头来解救自己,心中大为惊讶,暗想:“她不是一心想要取我的性命么?怎会回来救我?”但此时也不容他多想,连忙跳起身,一边活动麻痹的筋骨,一边一步一踬地跟着她往外逃去,两人在甬道的一个转角停下,屏息倾听人声。
楚瀚低声问道:“蛇王死了?”百里缎不答,过了一阵,才咬牙切齿地道:“谁敢捉住我,意图轻侮,我绝不会让他活命!”
楚瀚吞了口口水,不敢再说,心想自己曾捉住她,也曾轻侮过她,最好她别太快想起这回事,不然她一恼火,下一个要杀的就是自己了。
这时洞穴中陡然间人声沸腾,想来蛇族中人已发现蛇王暴死,惊怒交集,立即大举出动,搜寻凶手。楚瀚和百里缎互望一眼,听见人声从右首传来,不约而同拔步往左边的叉路奔去。两人慌不择路,摸黑在弯弯曲曲的蛇窟中奔跑,只顾往人声较少的甬道奔去,忽然眼前一亮,二人停步一望,却是来到了一间小室。
楚瀚仓皇中一抬头,但见小室深处供了个神坛,坛上点着几百盏油灯,光亮便是由此而来。百里缎见此地没有出路,连忙回头奔去。楚瀚却不自由主地走上前,望向坛上供着的三只圆形小盒,其中一个漆成金色,一个漆成银色,一个则是木制的,通体漆黑,看来十分古老。百里缎见他不走,停步急道:“你在干什么?还不快走!”
不知为何,楚瀚对这三只盒子生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似乎有个声音急迫地呼唤他、劝诱他、鼓动他走近前,伸手将盒子打开。他在这性命交关的逃命途中,竟然抵御不住那股强烈的诱惑,跨步上前,快手将坛上的三只盒子抓过,塞入怀中,才跟着百里缎奔了出去。
这蛇窟有如一个巨大的迷宫,两人在黑暗中更无法分辨方向,只能蒙头乱闯。所幸此时大多蛇族族人都聚集在蛇窟深处的神蛇大坑之中,准备参加牺牲仪式,楚瀚和百里缎专往人声稀少的方向奔去,竟然给他们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个出口。此时已是深夜,洞外黑漆漆地,迎面便是一片狰狞黑暗的丛林。
百里缎当先往丛林奔去,楚瀚却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回头一望,但见大祭师领着十多个蛇族族人手持弹弓,一字排开,站在洞口上方的石台之上,准备发射。楚瀚惊叫道:“小心!”连忙施展轻功追上百里缎,将她拦腰抱住,两人一起扑倒在地,向旁连滚几圈,只听身旁答答连响,几支短箭已射入身边乱草之中。
两人不敢站起,只能凭借野草掩护,快速向前爬行。楚瀚爬出数丈,忽然闷哼一声,感到左后肩剧痛,想是中了一箭,只能忍痛强撑着往前爬。但听身边答答声不绝,又是一排短箭落在身周,幸而没有射中二人。此时百里缎已爬到丛林边缘,钻入树丛,回身拉起楚瀚,两人在树丛荆棘的掩护下,钻入黑暗之中。
蛇族众人又向着树林射了几回短箭,才追上检视。他们虽生长于蛮荒丛林,却也不敢在深夜中入林追敌。大祭师见到地上血迹,冷冷地道:“一个死定了,一个想来也离死不远。我们明日再循着血迹入林去找尸体。”
百里缎和楚瀚都是当代轻功高手,但在这蛮荒丛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又如何施展得开半点轻功?只能尽量避开荆棘,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行。楚瀚走出一段,感到后肩剧痛如啮,头脑发昏,不得不停下脚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百里缎听见他停下脚步,问道:“你受伤了?”楚瀚没有回答。百里缎连忙回身查看,但见他俯身扑倒在地,浓眉蹙起,双目紧闭,已然昏晕了过去。她吃了一惊,伸手推了他几次不醒,心想:“莫非已经死了?”这念头一起,心中竟升起一阵强烈的恐惧,心中暗叫:“别死,别扔下我一个人!”忙伸手去探他鼻息,似乎还有一丝细微的呼吸。她俯身想背起他,但在这荆棘丛林中,独自行走已经很不容易,她又如何能背着一个人行走?
她坐倒在地,犹豫不决。这地方不能多待,是该背起他上路呢,还是就留他在此,让他自生自灭?她在黑暗之中,心中再次挣扎难决。方才她决定回去牢洞救出他,是因二人曾同处牢笼,出于同仇敌忾之心;现下他显然快要死了,自己救不救他,都毫无分别。如果两人易地而处,他想必也会扔下自己,独自逃逸而去的。但她心中随即知道:“不,楚瀚一定不会留下我。他一定会背起我逃走,即使累死了自己,也会尽力带我离开险境。”
她感到心头一暖,眼眶一热。她为何相信楚瀚会这么做?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暗中探查楚瀚这个人,已有好几年的时间了。自从那年楚瀚在扬钟山家养伤,以至入宫之后在梁芳手下办事,楚瀚的为人处世全在她的暗中观察之下。虽然她相信此人跟万贵妃作对,罪该万死,但她也确实知道他是个心地太过善良的傻子。
百里缎一咬牙,俯身背起了楚瀚,默默往前行走,一步一踬,却不肯将他放下。或许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她对自己说,我也可以做一回傻子。
如此走到天明,百里缎背着楚瀚来到一条小溪旁。她也听当地人说起此地瘴气厉害,不敢喝溪水,只坐了下来,替楚瀚检视伤口。但见他肩头这一箭射得极深,伤口只看得见箭尾;周围肌肤发黑,箭头显然喂了毒。百里缎皱起眉头,伸手想将短箭拔出,却又不敢。
这时楚瀚感到左肩剧痛,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喘息道:“不要碰,我来。”伸右手在左肩伤口摸索一阵,反手握住箭身,奋力一拔,将箭头连着血肉拔了出来。百里缎即使久任锦衣卫,见惯了炼狱中血腥残酷的情景,此时也不由得惊呼一声。
楚瀚咬着牙,将箭头折下,用布包起,收入怀中。百里缎忙撕下衣服下摆,用布条将他的伤口层层包扎起来。她问道:“为何收起箭头?”楚瀚喘息道:“箭上有毒,我想留下箭头,或许能有助于解毒。”百里缎点了点头。
楚瀚强忍伤口剧痛,四下望望,说道:“我们这是在哪里?”百里缎道:“我也不知道。昨夜你昏过去后,我便背你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到了天明,才来到这条小溪旁。”
楚瀚点了点头,心中再度怀疑起来,“她怎会如此好心,竟背着我走了整夜,不曾将我扔下?”但此时也无暇多问,说道:“沿着溪流走去,大约会有村落。”
百里缎迟疑道:“村落?就怕住的还是蛇族的人。”楚瀚感到喉间干渴如焦,说道:“我很口渴。今日若找不到饮水,我们很快便要没命了。”
百里缎也感觉口渴得紧,心想楚瀚流了不少血,想必更加需要饮水,知道此时已别无选择,只能冒险去寻找村落,如果再次遇上蛇族中人,也只能自叹倒霉了。当下说道:“好吧,我们走。你能走路么?”
楚瀚撑着坐起身,向着晨雾弥漫的丛林望去,只觉全身空荡荡地,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中毒的关系。他感到脑子异常地清楚,想起自己过去曾多次面临死亡,这回身受重伤,处境艰危,存活的希望极为渺小,看来是逃不过一劫了。他吸了一口气,勉强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我尽量跟着你走,希望能活到今晚。我死后,你赶紧喝我的血解渴,多撑几日,走远些再寻找村落。”
百里缎听了这话,忽然脸色一变,大声斥责道:“你胡说些什么!”
楚瀚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倒颇出乎意料之外,微微一呆,说道:“我是死定了,你却有机会活下去。人死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自愿助你活下去,这有什么不对?”
百里缎愤怒地向他瞪视,斩钉截铁地道:“我不准你再胡说!”过了一阵,忽然哽声道:“你将我当成什么了?为了自己活命,我难道会做出这种事?你将我当成什么了?”
楚瀚不料这心狠手辣的女子也会哭泣,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只得低声道:“别哭,别浪费了眼泪。”百里缎转过身去,背部仍不断抽动。
楚瀚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无意指责你。活下去是很好的。为了活下去,我曾做过许多不可告人的事情,你也该尽一切努力,想办法活下去。”
百里缎情绪激动,不断摇头,说道:“你是好人,我是坏人。若有人要死,该是我死才对。我往年做的坏事太多,捉拿无辜,拷打囚犯,逼取口供,陷人于罪……我帮主子做尽伤天害理的事,今日也该有报应了!”
楚瀚默然。他静了一阵,才道:“我在京城的那些时日中,也替梁公公作了不少坏事,便是为此才不得不离开京城的。”他笑了笑,说道:“看来你我都不是什么善类。死到临头才知道忏悔,只怕有些迟了。咱们走吧!”百里缎上前扶住他,两人涉过小溪,继续往前走去。
走到中午,炽热的日头透过枝叶笼罩着森林,四周热得有如火炉,两人都汗流浃背,全身湿透。更可怖的是身周绕满了蚊蚋虻蝇,挥之不去,嗡嗡声响萦绕耳际。两人只能用衣衫包住头脸,但袒露出的手臂却不免被咬得血迹斑斑,又红又肿,痛痒难忍。楚瀚伤口的血迹更招引了成群的血蝇,停在他肩头吸血。但他伤口仍布满毒性,许多血蝇吸不几口便僵硬死亡,跌落下来。楚瀚无力驱赶,只能勉强忍耐,努力往前走去。两人都口干如裂,咽喉焦渴,难受已极。
走到黄昏,眼前的浓密森林似乎仍旧绵延不绝,没有尽头。楚瀚感到身上燥热难耐,头晕脑涨,眼前更出现许多五彩的圈纹,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百里缎也停下脚步,靠着树干喘息不止。楚瀚背靠着一株大树,望着逐渐暗下的丛林,感到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自己身上流逝。他低声说道:“我不行了。你休息一夜,明日再上路吧。”
百里缎没有回答。她倚着一株树坐了下来,嘴唇干得更说不出话来。两人相对默然,等着夜色和死亡慢慢降临。
楚瀚感到全身酸软劳累,手脚都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后肩伤口好似有无数尖利的蛇牙不断地反复咬啮,痛彻骨髓,心中极想就此放弃,一死了之;死亡想必要比在这密林中受尽饥渴、蚊蚋、蛇毒、体热煎熬要好上许多。他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打算不再吸入下一口气。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自己已经死了,不是濒临死亡,而是真正地死了。他察觉身上不再疼痛,眼前出现耀眼的光明,童年少年的回忆一片片在眼前闪过,这便他心头平静,正犹疑自己将何去何从,鼻中忽又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那是他从未闻过的香味,悠悠淡淡,温柔蕴藉,却似乎饱含活力,让他神智陡然一清,忍不住大大吸了一口气,眼前的光亮倏然消失,身上的疼痛霎时全回来了,痛得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这一回吸气,那香味更加明显,袅袅围绕在他的身周,包围着他的头脸,轻抚着他的肌肤。
楚瀚喘了几口气,发觉耳中清净,之前厚如沙尘、挥之不去的蚊蚋竟然一扫而空,险恶的丛林似乎陡然清凉安逸了下来。他睁开眼,见到百里缎坐在不远处的树下,身边仍旧绕满了蚊蝇,神情疲乏苦恼,心中动念:“为什么这香味只围绕在我身周?为什么她好似完全无法闻到?”
楚瀚又吸了几口清新的香味,忽然领悟,这香味是从自己身后的那株树上散发出来的!他勉力将身子往前略倾,回头望向背靠着的那株大树。但见树干漆黑,约有三人抱粗细,在这丛林中并不算古木,但木纹细密如织,纹路盘旋如玉,细看之下,却见树皮呈沉郁的赭红色,又似鲜血凝结后的铁红色。他在这林中行走了许久,从未见过如此颜色质地的树木。他这时面对着树干,只觉从树中散发出的香味更加浓郁,如扑天盖地般地围绕着他;这香味的力量极大,似乎能将他整个身子托起,又似乎能将他身上一切的伤痛病苦都袪除洗净,不留痕迹。他忍不住举起右手,伸手去摸那赭红色的树干,树干的质地看似坚硬冰冷,不料触手却极为温润,好似人体肌肤的微温一般。楚瀚大奇,伸手抚摸一阵,望见树干上有一节略略突出的小树枝,心中一动,便伸手将突出的树枝折了下来。
不料这一折,他全身却陡如遭到雷击一般,剧烈震动,眼前一黑,就此昏了过去,手中仍紧紧握着那段折下来的赭色树枝。
百里缎坐在数尺之外,仍被千百只蚊蝇所围绕困扰,并未注意到楚瀚的举动。无奈之下,她只好点起火折,不断在身边挥舞,勉力将蚊蝇驱散了一些,喘了一口气,望向逐渐暗下的天色,感到四周宁静得可怕。她出声唤道:“喂!你还活着吗?”
楚瀚没有回答。她凝目望去,见到他侧身倒在一株树下,双目紧闭,神色安详,胸口起伏,显然还在呼吸。百里缎见他没死,这才略略放心。
一片黄昏的宁静之中,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百里缎一惊,跳起身来,握紧弯刀,生怕是蛇族的人追上来了。但听前方树丛沙沙声响,接着一团黑影从树丛中快速窜出,鼻如猪,牙如象,一身粗毛,丑怪已极。她从未见过这等生着猪鼻獠牙的怪物,不由一惊,待看得仔细了,这才恍然:“是头野猪!”
她反应极快,一跃上前,挥弯刀砍上野猪的脖子。那弯刀乃是蛇王珍藏的宝刀,极其锐利,她的刀法又极精准,一刀斩下,猪头登时落地,猪身又冲出七八步,才翻倒在地。
百里缎欢呼一声,立时抓起野猪的头,凑着伤口大口喝起血来。猪血入口虽腥膻,此时对她却如甘霖玉露一般甜美。她喝了几口之后,将猪身拖到楚瀚身前,就着他的口喂下了一些猪血。楚瀚半昏半醒,闭着眼睛,吞下了好几口猪血。两人只喝得满脸满身鲜血,有如野人,虽狼狈不堪却再痛快不过。楚瀚喝完了血,又昏睡了过去。
百里缎松了口气,正动念生火烤猪肉吃时,但听周围沙沙声响,树丛中钻出十多个人,肤色黝黑,身穿黑白两色的布衣,头包白布,手持尖利长矛,眼光落在她脚边的野猪之上。百里缎登时想到:“或许这头野猪是他们正在追捕的猎物,却被我杀了。”心知自己二人一个伤重昏迷,一个饥渴疲累,更不是这群猎人的对手,只能紧握着弯刀,侧眼去望楚瀚时,但见他双眼紧闭,脸色极白,兀自不省人事。
那群猎人走上前来,为首的是个老者,头发花白,留着一部长须,眼光锐利,向着百里缎厉声说了几句话,却非汉语。百里缎听不懂,摇了摇头,说道:“我们是汉人。”
老者似乎听得懂汉语,点点头,指了指野猪,又指了指自己。百里缎道:“野猪你拿去,求你们救救我的同伴!”说着指着楚瀚,作出恳求的手势。
老者皱起眉头,低头望了楚瀚一眼,眼光停留在他肩头的伤口片刻,又望向百里缎手中的弯刀。
百里缎会意,立即丢下弯刀,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但那群猎人仍旧满面怀疑,紧握长矛,护在身前。老者摇摇头,说了几句话,一个猎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弯腰扛起山猪,又赶紧后退。老者一挥手,一行人一齐后退,转眼便要消失在森林之中。
百里缎大急,叫道:“求求你们,救救他!”说着便跪倒在地,向那老者拜了下去。
老者见状即停下脚步,眉头皱得更深,与身边的几人商议了几句,才招了招手,示意百里缎跟上,便回身走去。百里缎瞥见一线生机,大喜过望,连忙背起楚瀚,跟在一众猎人的身后,走入深山密林之中。
第三十三章 血翠神杉
楚瀚醒来时,感到全身极为疲劳虚弱,头晕目花,肩头伤口仍火辣辣地疼痛,但一条命似乎已捡回来了。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房室当中,墙上挂着五彩的挂饰,门口垂着门帘,一旁还有木制的矮几和草编的坐垫。他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不是个房室,却是个洞穴;地面、墙壁和屋顶都是粗糙的石壁,门口则是这洞穴的洞口。
他正疑惑这是什么地方,百里缎又去了何处,忽见门帘掀处,一个衣着奇特的老妇走了进来。她身穿靛蓝上衣,胸口有一片红色绣花装饰,肩上披着五彩披肩,头上以黑红两色布条层层叠叠地包裹着,最顶上是一片圆板,板沿垂下白色的流苏;衣摆甚长,以腰带绑在腰间,下身穿着窄裤,小腿以黑布条绑腿,光着双足。
楚瀚好奇地望着她,老妇见他清醒,惊喜地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语,俯下身在他额头摸摸,又在他身上摸摸。楚瀚见她皮肤黝黑,满面皱纹,身上服饰显然不是汉人,心想:“我大约是在什么边地民族的村落中,只要不是蛇族的人便好。”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那老妇站起身,匆忙出门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人走入洞屋之中。他身穿黑色长袖对襟衣衫,胸口一排布纽扣,头上以青布包头,下着黑色宽裤。老人留着长须,满面皱纹,看来总有六七十岁年纪,神色十分严肃。他在楚瀚身旁坐下,凝望着他,操着生硬的汉语道:“少年人,好些了?”楚瀚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老丈相救。”
老人摆摆手说道:“不必谢。在丛林中那时,你的同伴跪在地上求我们救你的命。我们瑶人的传统,若是性命相关的事,任何人只要跪地相求,我们便不能不答允。”
楚瀚微微一呆,心想:“百里缎竟为了我,跪地求他们救我的命?”又想:“原来他们是瑶族人。”问道:“我的同伴……她在哪儿?”老人道:“她在外边休息。你受伤很重,多睡一会儿。幸好你有蛇族的解药,才没死去。”楚瀚奇道:“我有解药?”
老人指指放在一旁地上的金盒子,说道:“这是在你身上找到的。我以前中过蛇毒,又见到箭头上喂的毒药,因此知道这便是解药,加上我们自己的治伤草药,才将你的命救回来了。”
楚瀚连忙道谢,暗暗庆幸自己临时起心取走的金盒中竟藏有解药,恰巧救了自己一命。他还想再问,但见刚才那老妇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汤,一碗糯米蒸饭。老人用瑶语吩咐那老妇几句,对楚瀚道:“我迟些再来看你。”便出屋而去。
那老妇扶楚瀚坐起,喂他喝汤吃饭。楚瀚早已又饥又渴,但感到气息虚弱,浑身疲倦,喝完了汤,吃了小半碗蒸饭,便再也吃不下,又躺下休息。老妇收拾了碗瓢出去,又回进洞来,作手势要他起身。楚瀚全身无力,哪里爬得起身来?老妇却坚持要他起身,伸手去扶他。楚瀚挣扎着站起,只觉一阵头昏眼花,几乎又跌倒在地。
老妇搀扶着他来到洞屋后方,但见当地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里面冒着烟,楚瀚低头一看,见里面盛满了热水,不禁一呆。那老妇弯下腰,从一旁的瓷瓶瓦罐中取出五六种草药,一一扔入水中,草药受那热气一蒸,登时药香四溢。
老妇望着楚瀚,伸手指指木桶,说了几句话。楚瀚瞠目不知所措,老妇便走上前来,伸手去脱他的衣衫。楚瀚这才明白:“她是要我去洗澡。”心想自己受伤仍重,全身虚弱,何须急着洗澡?但见那老妇坚持,只好点了点头,挣扎着脱下沾满血迹的衣裤,眼见那老妇仍望着自己,微觉羞赧,赶紧爬入木桶,浸入热水之中。
他感到肩头伤口仍然痛极,全身虚弱,但浸泡在那饱含草药的热水之中,身上的虚弱和疲惫似乎一点一滴地离他而去,融化消散在热水里。楚瀚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充斥胸襟,舒畅无比。
却不知瑶族人长年居住于潮湿阴冷的深山之中,每人日日都用木桶盛热水而浴,称为“桶浴”,且往往在热水中加入各种治病养生的药草,以强身健体,驱寒袪病。楚瀚伤后虚弱,此时最需补充体力,这一泡,直将他筋骨的损伤消耗修复了一大半。
他闭目泡了一阵,感到水温渐渐变凉,那老妇取过一个小桶,注入刚煮好的热水,以保持水的热度。楚瀚心中感激,向那老妇微笑道谢,老妇满是皱纹的脸上始终维持着慈祥的笑容,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又在旁边坐下煮水,不时为木桶注入热水。等楚瀚泡了大半个时辰,老妇才让他出来,助他穿上衣衫,替他后肩伤口重新包裹敷药,扶他躺下。
楚瀚通体舒泰,昏昏沉沉临睡前,鼻中又充溢在丛林中闻过的奇异香味,心中一动,侧头见到自己折下的那块赭红树枝便放在枕头旁。他伸手拿起了,感到触手温润如玉,香味不若当时在那大树旁时那么浓烈,但也中人欲醉。他将那段树枝握在手中,只觉手心温暖,头脑异常清醒,顿时明白:“想来这木头具有奇特的疗效。当时我在丛林之中,已在死亡边缘,这奇木的香味和功效不但驱逐了大批蚊蝇,更抑止了我伤口的毒性,降低我的体热,甚至让我起死回生。”
他想到“起死回生”四个字,脑中灵光一闪:“莫非……莫非这就是血翠杉?”想起舅舅、扬钟山和纪娘娘都曾说起血翠杉的奇效。纪娘娘曾告诉他,血翠杉是一种极罕见的神木,生长在西南深山之中,即使是长年居住在山中的少数民族,几百年来也难得一见。她还说藏在东裕库地窖中的血翠杉,乃是历来被人们找到最大的一块,是瑶族世代相传之宝;她的父亲当年身为族长,曾负责掌管此物,后来瑶族被明军打败,这件宝物才流落到皇宫的宝库地窖之中。他回想自己潜入东裕库地窖时,曾就近观察过那块血翠杉,记得它约莫两寸见方,黑黝黝地,表面透着血丝般的纹路,与自己手中这段树枝极为相似,只是眼前这段树枝较为细小而已。
楚瀚大觉稀奇,难道自己真的如此幸运,在丛林中恰好撞见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神木?而自己随手折下一截,竟就此取得了稀世珍宝血翠杉?他头脑仍旧有些昏眩,想不通一棵树或一段树枝怎能有这等奇效,只小心地将那段血翠杉收入怀中,贴身而藏,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楚瀚睡醒过来,感觉精神好得多了,注意到怀中有什么事物疙瘩着,便伸手取出,见是从蛇窟中取出的另两只盒子,一个是银色,一个是木制的。他心中好奇:“那金色盒子中藏有蛇毒解药,不知另两只盒子中藏着什么?”随手打开那银色盒子,见其中放着一段尺来长,弯弯的银白色事物,仔细一瞧,才看出那是一只巨大的蛇牙,尖锐如刀,弯如新月,顺着盒沿而放,想必是取自一只体型庞大的蟒蛇。
他关上银盒,想伸手去打开那木盒,却犹疑起来,心头升起一阵莫名的惊悚。那木盒看来十分陈旧,毫不起眼,但却有着一股古怪的吸引力,催逼着人将它打开。楚瀚正迟疑间,鼻中忽然闻到一股温润的香味,脑中陡然清醒,放下木盒,想起这香味乃是身上带着的血翠杉所发出,便伸手握住了怀中的血翠杉,心中才较为踏实了些。
他感到打开木盒的冲动渐渐消失,便想将两只盒子都收回怀中,但一转念间,暗觉这木盒颇为诡异,不知何时又会让自己心动神摇,便只将银盒收入怀中,四下望望,在洞屋深处的石壁高处找到了一个凹陷处,便将木盒藏在其中,旁人甚难见到。
此时一阵风吹入洞中,从洞外飘来一阵悠扬的歌声。楚瀚感到精神一振,虽听不懂歌词,但音调欢畅调皮,伴随着笑声,似乎是对年轻男女正以歌声打情骂俏,传情达意。他爬起身,往洞门走去,却见一人抱膝坐在洞屋门口,脸望洞外,侧头倾听随风传来的歌声,正是百里缎。她嘴角露出少见的微笑,令原本妍丽的面容更显得美艳动人,楚瀚静静地望着她的侧面,竟自呆了,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生怕打扰了这平和静谧的一幕。
过了不知多久,百里缎微一侧头,见到他站在石穴内,痴痴地望着自己,微微一惊,咳嗽一声,板起了脸,说道:“你醒了。”
楚瀚问道:“你在看什么?”百里缎忍不住又往洞外望了一眼,顿了顿,才道:“没什么。”楚瀚道:“我听到有人在唱歌,不知道在唱些什么?”
百里缎忽然双眉一竖,冷冷地道:“我又不是瑶族人,怎知道他们在唱些什么?”站起身走了开去。其实她不需要懂得瑶语,也听得出那是山林中青年男女互诉爱恋倾慕的情歌。
楚瀚见她发起脾气,心想:“这女子当真古怪。听那老人说,她曾跪地恳求他救我性命,但我最好还是提高警觉,多多提防。免得无缘无故又惹恼了她,她一怒之下,又要提刀杀我。”当下转变话题,说道:“幸好瑶族人救了我们。”
百里缎轻哼一声,说道:“你以为他们怀着什么好心吗?哼,这些瑶人对汉人极为仇视,起先根本无意救你性命,想让我们在丛林中自生自灭。后来才改变主意,让我带你来到他们的村庄。”她显然故意省去了跪地恳求他们救楚瀚的一段,楚瀚心知肚明,也不提起。她又续道:“那时我背着你,跟着他们来到这个村子。他们清洗了你肩上的伤口,见到毒性已深,就跟我说你已经没救了,要我去村外挖个坑,等你断了气,就将你埋了,还要我一埋好就赶紧离去,对我充满敌意。”
楚瀚一怔,刚才那老妇对自己亲切关怀,似乎出于真心,那老人对自己也颇为客气,当初怎会狠心如此?忙问道:“后来呢?”
百里缎露出困惑的神色,说道:“后来那老妇人似乎说了,人死前要洗干净身体才好下葬,就脱下你的衣服,替你清洗。她将你翻过来时,忽然惊叫起来,连忙叫其他人过来看。”楚瀚忙问:“看什么?”
百里缎道:“我也不知道。她似乎看到你身上有什么标记。他们十分兴奋,围在一起看了许久,指指点点地不断讨论,之后才决定替你治伤。我从你衣袋中掏出毒箭的箭头,交给那老人。那老人看了一会儿,说了一些话,我们又从你的衣袋中翻出几只盒子,老人在其中一只盒子中找到了解毒的药膏,替你敷上,你的体热才慢慢退去,但也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
楚瀚更加奇怪,问道:“我身上有什么标记?”百里缎哼了一声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见。”
楚瀚知道她一定看见了,只是不愿承认,便转开话题,问道:“你没事吧?”百里缎听他探问自己的情况,语气关切,微微一呆,似乎有些惊喜,赶紧转过头去,说道:“我自然没事。”
楚瀚见她已梳洗整齐,换上干净衣衫,穿的是与那老妇人一般的瑶族服饰,除了没有以布帕包头外,活脱便似个瑶族姑娘,不禁微微一笑,说道:“你这身装扮,可好看极了。”百里缎脸上一红,随即皱起眉头,厉声道:“不准你胡说八道!”
楚瀚甚觉无辜,说道:“我称赞你好看,怎是胡说八道了?”
百里缎哼了一声,神色转为严肃,说道:“你过去三番五次对我无礼,我只道你是个宦官,不跟你计较。哼,往后你若敢再对我无礼,我立即便取你性命!”
楚瀚一惊:“她已发现了我没有净身?”想起那老妇替自己脱衣清洗时,定然被她瞧见了,这时也只能装傻,口中说道:“这话怎说?”
百里缎直瞪着他,冷冷地道:“你当初是怎么混进宫的,我回去定要好好追查清楚。”楚瀚假作惊讶道:“怎么,你趁我昏迷时偷看过我?”顿了顿,做出伤心委屈的神情,叹道:“百里姑娘,你想必没见过宦官脱了裤子的模样。咱们都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