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木盒中所藏的,乃是数百年前一名苗族少女炼制出的蛊。那时她苦恋一个邻村青年,但那青年却对她毫无意思。她悲伤痛苦之下,便入山炼蛊,数年后,带回了这盅“万虫啮心蛊”。这蛊中怀藏她最深的怨念和渴望,魔力异常强大。她让意中人看盒中的事物,那青年一看,就此被牢牢绑住,先是疯狂地爱上了她,之后只要心中不想着她,或对她有半分异心,便立时遭受万虫啮心之苦。从此这青年的全身全心都在这苗女的控制之下,渐渐丧失神智,并且迅速衰老,一年过去,竟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的老头子,又过两年,这青年便死去了;苗女悲痛欲绝,也跟着自杀了。
但这蛊种却流传了下来,不但没有慢慢腐毁,力量更日益增强,甚至能吸引人打开蛊盅,以挟持其人,男女皆然。当初炼蛊的苗女已然死去,因此中蛊者并不会爱上任何人,只会随蛊所好,时不时感到万虫啮心,无法预测何时起始,何时停止,且急速衰老,病痛不绝,直至死去。因此在苗蛊当中,死于万虫啮心蛊乃是最惨酷的死法之一。苗人知道这蛊的威力,极为小心谨慎,向来由苗族巫王掌领蛊盅,深锁柜里,不让人靠近。
楚瀚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那这蛊又怎会跑到你蛇族来?”
大祭师长叹一声,连连摇头,说道:“这要从今日的苗族巫王说起了。你知道苗族巫王是怎么当上的吗?”楚瀚连世间有苗族和巫王都不知道,只能摇头道:“我不知道。”
大祭师似乎十分惊讶,睁大了眼,说道:“你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蛇族的大祭师是怎么选出的?”
楚瀚在闯入广西靛海之前,更未听过蛇族的名头,更加不知道蛇族的大祭师是怎么选出的,这时也只好摇摇头。
大祭师望着他,眼神中混杂着同情和不屑,说道:“想不到中土来的人,竟如此孤陋寡闻!”
他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们蛇族和苗族世代比邻,交情一向很好。我们蛇族中人因为长年饲养毒蛇,阳盛阴衰,数百年来极少有女婴出生;因此族中男子大多娶苗女为妻,尤其是苗族中的巫女一脉。苗女嫁入我们族中后,通常生了一两个孩子就离去,后来成为惯例,生了男孩就留给蛇族养大,女孩便带回苗族养大。因此长久以来,蛇族全是男子,而苗族巫女则全是女子。你听懂了吗?”
楚瀚点了点头,但仍甚觉难以想象,这两个世代通婚的族群怎能在成婚生子之后,又分开生活?
大祭师续道:“在蛇族中,蛇王的位子是世袭的,蛇王的长子就是下一代的蛇王,从未有过任何争议。大祭师则是每代挑选出来的;我们蛇族中人从小就养蛇驯蛇,每三年举行一次斗蛇大赛,胜出者才可担任祭师。大祭师则是在众祭师互相比斗之中推选出来的,一旦推选出了,便终身担任大祭师,直到死后才重新选任。因此大祭师不但要有过人的驯蛇技巧,还要才德兼备,能够服众。”说着挺了挺腰,丑脸上颇有顾盼自得之色。
楚瀚心想:“原来蛇王和大祭师之间的关系是如此。一个位子是世袭的,有如皇帝;一个是靠能力选出的,有如宰相。”他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们的斗蛇大赛都比些什么?”
大祭师甚是得意,说道:“嘿,我们的斗蛇大赛可精彩了。其中一项,祭师们得拿出自己秘密豢养的毒蛇,咬对手一口。谁能活着不死,就算赢了。还有一项是比谁能在万蛇之窟中待得最久。我在蛇窟中待了一天一夜,除去脸上被咬了几口外,性命无碍,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壮举。”
楚瀚打了个寒噤,心想:“他一张脸凹凹凸凸,满是疮疤,原来竟是被蛇咬出来的。”说道:“看来要成为大祭师,可得极有本事才行。那么苗族巫王又是如何选出?”
大祭师一拍大腿,赞叹道:“问得好!你这小子听故事挺专心的,待我跟你详细说来。你若觉得要做我们蛇族的大祭师不容易,那么要当上苗族的巫王就更加困难了。苗女们七八岁时,便得参加幼巫选拔,被挑中成为巫女的女童,从小就得接近毒物,如每日让不同的毒虫吸血咬啮,忍受疼痛麻肿;或每夜浸泡在毒汤之中,直到皮肤溃烂。这么慢慢熬个几年,到她们十三四岁成人之后,更得立下毒誓,往后二十年中都得守贞,不能亲近男子。”楚瀚奇道:“这却是为何?”
大祭师道:“因为巫女若成婚生子,便会分心,妨碍她们的修练。每当巫王死去,巫女们便有一场重大的比试,败者大多丧命,胜者则成为巫女之王。为了对死者表示敬意,巫王需承诺继续守贞十年。”
楚瀚问道:“如果巫王活到很老才死呢?”大祭师点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如果巫王命长,那么在她之后的一代巫女,往往等到头发都白了,仍无缘参加比试。但大多数的巫王命都不长,新任巫王参加比试时通常是二十岁左右,守贞十年,大约三十多岁才能婚嫁。”
楚瀚道:“女子等到三十多岁才婚嫁,恐怕也很难生育了。”大祭师点头道:“不错。历来巫王的子女都不多,能生一两个就很不错了。”楚瀚点点头,心想:“巫王自幼接触毒物,不知这些孩子出生后是否会有问题?”
大祭师似乎能猜知他的心思,说道:“巫王的子女存活的不多,因此巫王大多早早便开始收养女徒,让她们对自己忠心耿耿,并将她们训练成下一代的巫王。”
楚瀚心想:“这可有点像少林武僧的传承。僧人自己没有子女,全靠收徒来扩展势力,培养传人。”他想了想,问道:“那么现任的苗族巫王,又怎会将这万虫啮心蛊送来蛇族?”
大祭师叹了口气,说道:“这可说来话长了。现任的苗族巫王,在二十多年前打败了十多个其他巫女,成为巫王,号称百年来蛊术最高的巫王。这位巫王如今已有四十来岁了,她是我的亲姊姊。”
楚瀚一怔,随即想起蛇族和苗族世代通婚,那么大祭师和巫王为一母所出,倒也不稀奇。他道:“你们姊弟二人一个担任大祭师,一个当上巫王,真是一门俊秀。”
不料大祭师对这句恭维却大大地不以为然,连连摇头,说道:“你这话可不对了。我这姊姊蛊术虽强,人却极端顽固,性情又古怪已极,加上头脑不清,颠倒错乱,简直是一塌糊涂,怎能跟我相提并论?”楚瀚却心道:“看来你姊弟二人性情颇为相似,真不愧是亲姊弟。”
大祭师又道:“她登上巫王之位后,心高气傲,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一定要打开这万虫啮心蛊来瞧瞧。”楚瀚忙问道:“她可打开了吗?”
大祭师神色既严肃又神秘,说道:“她打开了。你可知里面是什么?”楚瀚道:“是什么?”
大祭师左右瞧瞧,见没有其他蛇族中人在左近,才低声道:“她见到盒中盛着一团小小的红色之物,不断快速跳动,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一颗小鸟的心脏!”
楚瀚即使丝毫不懂蛊术,听了也不禁诧异,说道:“小鸟的心脏?它又怎会……怎会自己跳动?”
大祭师道:“这就是万虫啮心蛊的神奇之处。古代那苗女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让那鸟心即使离开了鸟体,仍跳动不绝,而且经过一百多年流传下来,始终未死,法力还愈来愈强大。”
楚瀚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问道:“那巫王可中蛊了吗?”
大祭师道:“不。巫王本领高超,道行深厚,开盒之前老早作好准备,不曾中蛊。但她心高气傲,眼见前人曾炼出这等奇奥的蛊物,自己更无法猜知其奥秘之一二,满心嫉妒憎恨,便封上了盒盖,立即遣人将木盒送来了蛇族。”
楚瀚奇道:“这却是为何?她是想害死你们全族吗?”
大祭师道:“也不尽然。她是将这木盒送来,当作聘礼。”楚瀚更加奇怪,问道:“聘礼?她想要娶谁?”随即想起,女子怎能送聘礼给男子?除非是入赘。果听大祭师道:“她想让蛇王的长子入赘。”
楚瀚更加听得一头雾水,说道:“慢来。蛇王长子,不就是下任的蛇王,怎能入赘到苗族去?”
大祭师道:“你说得没错。但那孩子面貌姣好、白嫩如水,人见人爱,巫王听说了他如何娇柔美好,一定要纳他为宠。而且你想想也知,巫王守了二十年的贞节,一旦开了禁,生活不免有些荒唐。方圆数百里,只要被她看上的男子,没有一个可以逃得过她的魔掌,全都被她召为男宠。”
楚瀚吐了吐舌头,心想:“这可比皇帝还要荒唐。”
大祭师又道:“总之她娶定了蛇王之子。我们无可奈何,只好逼她作出承诺,一旦蛇王死了,她就得让这孩子得回来继承蛇王之位。她答应了,为了显出她对这门亲事的重视,特别派遣两个苗人将万虫啮心蛊送到蛇族,一来当作聘礼,二来也当作抵押。”
楚瀚点了点头,渐渐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听大祭师续道:“谁知送蛊过来的那两个苗人抵不住诱惑,径行破了封,打开了盒盖,其中一个被那蛊吓得当场昏厥,滚入山涧,溺死在水里;另一个就此发疯,闯入山林之中,被山豹给咬死了。”
楚瀚道:“这巫王也太不小心了,怎会随便派几个人送这蛊来,没想到会出事?”
大祭师神色愤慨,说道:“可不是。我说她头脑不清,颠倒错乱,绝非夸张。这么恐怖的蛊物,她不派有修行的巫女护送,却让两个苗族男子去送,岂不是糊涂得紧?嗐!”
他喃喃地咒骂了一回,又续道:“无巧不巧,过不多久,恰好有一群蛇族勇士经过,见到了跌在地上的木盒,以及盒旁放着的木简。那木简上刻着巨大的蝴蝶图腾,并插上一支天虹鸟的羽毛。苗族人以蝴蝶为始祖,大蝴蝶图腾被称为‘蝴蝶母’,乃是苗族巫王独用的标志。我们蛇族人都知道苗人惯用天虹鸟的羽毛当作定情之物,猜知这是苗族巫王送给蛇王的聘礼,便将木盒带回了蛇族。但这一路上,有三个蛇族勇士受不了诱惑,偷偷打开了盒子,就此中蛊。起初只是神智恍惚,回来后便行止怪异,不时狂呼惨叫,滚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不管我如何施法驱魔,都毫无效用。其中两人过不几天便死了,只有一个活了下来,但却陡然开始衰老,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个老人。”
楚瀚想起那老人苍老衰败的模样,不禁毛骨悚然,问道:“后来如何?”
大祭师叹了口气,说道:“我可是识货的,一看就知道这事物不是易于的,赶紧将盒子层层封住,藏在我们蛇窟的宝库之中。数月之后,巫王遣人来迎娶蛇王长子,蛇王最要面子,怕被苗人见到他如此害怕这个木盒子,丢了脸面,因此命我将盒子请出,解了封,供在神坛之上,与蛇族两大至宝金盒蛇毒解药和银盒蛇王獠牙供在一起。”
他说到此处,狠狠地瞪了楚瀚一眼,咬牙说道:“岂知你这小子闯入神坛,竟然顺手牵羊,偷走了三个盒子,还杀死了蛇王!我哥哥死了也就罢了,他做蛇王做了十多年,除了贪淫好色和吃喝玩乐之外,什么正事也没干,本是废人一个。但我知道失去苗蛊木盒乃是大事,苗族巫王若知道我们弄丢了她特意送来蛇族,用以聘娶蛇王之子的重宝,不但蛇王儿子没命,甚且整个蛇族都有危险。果然苗族很快就得知了讯息,将蛇王的儿子囚禁了起来,说要我们用万虫啮心蛊去换,不然便要杀死蛇王的儿子,整个蛇族也别想置身事外。”
楚瀚听事情果然十分严重,心中不禁又惊又忧,但仍忍不住好奇,问道:“蛇王是你哥哥?”
大祭师道:“正是。刚刚死去的蛇王是我大哥,我是前一代蛇王的小儿子。我从小擅长驯蛇,很年轻便赢得了斗蛇大赛,担任祭师。前任大祭师死后,我便登上了大祭师之位。我们蛇族还有规定,因害怕蛇王单脉相传,一代不如一代,因此每当蛇王娶妻纳妾,大祭师都有份参与。”
楚瀚一呆,问道:“什么叫有份参与?”大祭师道:“就是这女子娶来后,需得一夜跟蛇王睡,一夜跟大祭师睡。那么生出来的孩子,谁也说不清是蛇王还是大祭师的种。”
楚瀚大觉新奇,暗想这办法倒也不坏,不但可以让大祭师的优良血统传入蛇王,更可以保证大祭师对蛇王之子百般拥戴保护,避免大祭师和蛇王间的冲突。但这办法也实在匪夷所思,说道:“但是也得蛇王愿意分享自己的妻子才行。”
大祭师道:“我们蛇族传统便是如此,历代蛇王从来也不曾有过异议。而且族中大小事情一向由大祭师定夺,蛇王除了睡女人、生孩子和主持各种仪式之外,也没太多别的事干,再说他的女人多得很,每天换也得轮几个月,又怎会在乎跟人分享?”
楚瀚点了点头,心想:“大明皇帝若也这么大方,宫中就不必宦官充斥了。”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如此说来,被苗女捉去的蛇王之子,很可能是你的儿子?”
大祭师脸色哀伤,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一般孩子只要看看长相,便知道是蛇王还是大祭师的种。但我和蛇王本是兄弟,面貌一般的英俊秀美,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又在我二人之上,因此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的种。”
楚瀚听他自称“英俊秀美”,实在忍俊不住,勉强咳嗽了两声,遮掩过去,又道:“因此你一定得将他救回来。”大祭师道:“不错。就算他不是我的儿子,我也得替蛇族找回蛇王的继承人啊。”
楚瀚又想起一事,问道:“慢着。蛇王之子,也可能是你大祭师的儿子,不论是谁的儿子,不就是巫王的侄儿?”
大祭师似乎从未听过“侄儿”这个字眼,问道:“什么是侄儿?”楚瀚道:“就是兄弟的儿子。”大祭师扳指计算,想了半天,才道:“你说得没错,蛇王之子,就是巫王的侄儿。”楚瀚问道:“她怎能让自己的侄儿入赘?”
大祭师瞪眼道:“为什么不能?她身为巫王,爱让谁入赘,爱有多少男宠,又有谁管得了她?”楚瀚嗯了一声,心想:“那也说得是。”
大祭师叹了口气,又道:“说到最后,牺牲蛇王的儿子,事情不大,蛇王还有另外两个儿子可以继承蛇王之位。但巫王若真要恼了,对蛇族放蛊,那可是毁宗灭族的事儿。我深知苗蛊的恐怖,才率领蛇族手下追赶你这小子,一心想尽快夺回那木盒,好让巫王息怒。”
楚瀚听到这里,才恍然明白,忍不住摇头道:“我全然不知……不知你们不是要杀我报仇,而是要夺回我手中的木盒。我当时要是知道,老早便将木盒还了给你们,也不必穿越靛海,老远逃到大越国去了。”
大祭师瞪着他道:“是啊,你现在可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了吧!不但浪费了自己的时光,更浪费了我们这许多人的精神气力!真是蠢蛋一个,无可救药!”
他喃喃骂了一阵,脸色又转为好奇,问道:“小子,你倒说说,怎地你怀藏这盒子这么久,都未曾打开?”
楚瀚回想起来,他当时取得木盒之后,转眼便中了蛇族毒箭,神智昏沉,或许因此未曾受到木盒的诱惑;之后他在瑶族洞屋中养伤时,虽曾一度想打开木盒,但靠着血翠杉散发出的香味,令他保持清醒,才压抑住了打开木盒的冲动。之后他将木盒藏在洞屋深处,大约距离较远,木盒对他便不再产生诱惑,他也完全忘了这回事。他道:“我也不知道。可能这蛊对蠢蛋不生效用吧。”大祭师哈哈大笑,说道:“这也大有可能。”
楚瀚心中确实认为自己十分愚蠢;谁料得到这小小木盒中竟藏了如此恐怖的蛊毒,自己惯于取物,随手取走,竟引起了苗族的愤怒,造成了蛇族的恐慌,更让自己和百里缎在丛林中窜逃数月,出生入死,几乎丧命。他满心恼悔,但也于事无补,只能说道:“大祭师,这都是我的错。我定会尽力替你找回那木盒,还给蛇族。”
大祭师点点头,说道:“这原也由不得你选择。你找不到,便是死路一条。”忽然脸色一沉,说道:“我们蛇族命悬一线,早已没了退路。你若胆敢逃走,那我便率领族人和这几万条毒蛇杀进你瑶族村落去,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全数杀光。你听清楚了吗?”
楚瀚背脊一凉,知道他说到做到,自己是瑶族人这回事,他们想必已然知道,此时用全村村民的性命威胁自己,他自不敢轻易逃脱。
第四十三章 不翼而飞
却说大祭师押着楚瀚,率领众蛇族族人上路。楚瀚见蛇族追出来的有三十多人,其中十多名都头戴青冠,楚瀚看出他们都是经验老道的祭师,专事驱赶蛇群。众人都面黄饥瘦,神色疲惫,面露病容,想来从广西一路追来大越,都吃了不少苦头。楚瀚心中不禁对这些人感到有些歉疚,自己始终将他们当成恐怖的敌人,从没想过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
大祭师命人解了楚瀚双腿的绑缚,但仍将他的双手牢牢绑在身前,绳的另一头便系在大祭师的腰间。楚瀚跟在大祭师的身后行走,但见大祭师饲养的两条青菱花毒蛇不时攀上主人的肩头,沿着麻绳爬到自己手前,想要爬上他的手臂,却似乎有些犹疑,不敢太接近他的肌肤。
楚瀚每见到那两条蛇吐着蛇信盯着自己,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便觉不寒而栗,暗暗祈祷它们不会下定决心,终于爬上自己的双手,咬上自己的手臂。幸好那两条蛇似乎怕了他身上的什么事物,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在丛林中行走十分单调无聊,楚瀚便与那两条青菱花互望互瞪,消磨时间。
他此番走回头路,可比来时轻松多了。蛇族中人世代居于靛海,穿梭于丛林之间自是轻车熟路,毫不费劲。楚瀚跟着他们,既不会迷路,又不必为寻找水源或觅食发愁,蛇族众人虽将他当人犯看待,但也没亏待了他,吃的喝的都没少了,实比当时他和百里缎二人在林中蒙头乱闯要安全舒适得多。
楚瀚心中不断盘算,当如何骗得他们在某处等候,自己好独自潜入瑶族,取回木盒?他要这事物无用,一心只想早早归还,赶紧脱身。他偶尔会想起百里缎,心想她先走一步,躲过了这场麻烦,实在十分幸运,对她甚感羡慕嫉妒。但每想起她,心头也不禁感到一阵思念伤感。
如此走了数月,楚瀚观看地形,估量应该已逼近瑶族。有一夜他趁蛇族众人睡着之后,便使用缩骨功,挣脱绑缚双手的绳索,偷偷离开,在丛林中夜行百里,摸黑回到了瑶族的村落。
他在村口观望一阵,见整村的人都已安睡,便回到自己住过的洞屋,停在洞外倾听,只闻屋中传来沉缓的鼾声,应是曾经照顾过自己的老妇睡在洞中。他蹑手蹑脚地进入洞门,潜入深处,在黑暗中摸索,找到当时隐藏木盒的凹陷,伸手去探,岂知里面竟空无一物。楚瀚一呆,暗想:“大约是我记错了方位。”又往深处走去,伸手摸索,但山壁上再也没有同样的凹陷。他来回走了三次,将山壁高高低低都摸了个遍,确实没有,内心一沉,知道那木盒子确实已不在此处了。
他心中又忧又急:“这洞屋不过是我暂借居住之处,离开后老婆婆自然清理过,或许早将盒子取走了。不知族中有没有人受诱中蛊?我竟将这么危险的事物随手留在此地,若害到了族人,那可怎么是好?”想到此处,不禁全身冷汗。
他听那老妇呼吸平稳,不似中了蛊的模样,便打算等到天明再向人询问。但他坐立难安,无法等到天明,便悄悄来到好友多达的洞屋外,推门而入,见到将熄的火光旁,多达正与一个少女相拥而眠。楚瀚有些尴尬,但事态严重,也不得不便宜行事,蹲在多达身边,低唤道:“多达,多达!”
多达惊醒过来,含糊问道:“谁?”楚瀚低声道:“是我,楚瀚。”
多达松了口气,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神色又惊又喜,说道:“楚瀚?你回来了?”
此时多达怀中的少女也醒了,拉过羊皮遮住自己赤裸的上身。楚瀚认出她正是族中美女纳兰,曾多次邀请自己去她洞屋过夜,被自己拒绝后,恼羞成怒,之后每回见到他都给白眼瞧。楚瀚忍不住笑道:“多达,你可是艳福不浅啊!”
纳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老不回来,才轮到这小子艳福不浅!”说完转过身去又睡下了。
楚瀚和多达都颇为尴尬。楚瀚道:“多达,我有要紧事跟你说。”多达道:“我们出去说话。”匆忙穿上衣裤,跟着楚瀚出了洞屋。两人走到山林中无人处,多达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楚瀚道:“这等会再说。我离开后,族中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多达搔了搔头,说道:“那夜我们祭祀盘王,忽然听人大喊蛇族来袭,乱了一阵。过后我们见到蛇族从村子边上过去,并未入村,之后也没有再出现。”
楚瀚点了点头,知道当时大祭师他们忙着追寻自己,并未在瑶族停留。他问道:“之后呢?你祖母有没有……有没有怎样?”
多达摇头道:“我祖母很好啊。你走后,她就搬回你当时休养的洞屋里住着。”楚瀚心想:“或许老人家中了蛊,情况并不明显?”又问:“其他人呢?”多达侧头想了想,说道:“都没事啊。”楚瀚问道:“有没有人得了怪病,全身疼痛,而且好像……好像突然变老了?”
多达笑了起来,说道:“人都会老的,但怎会突然变老?世间哪有这样的病?”楚瀚松了一口气,暗暗庆幸这蛊未曾在族中造成伤害。
多达问道:“大家都很奇怪,你究竟去了哪儿?”
楚瀚道:“我来到瑶族村庄之前,便与蛇族结了怨。他们不断追踪我,我只好穿越靛海,一路逃去了大越国。”
多达睁大眼睛,连忙追问细节。楚瀚简略说了一些,最后道:“请你跟族长说,若是见到一个老旧的圆形木盒子,千万别打开,那里面藏有非常危险的苗蛊。若是找到了,赶紧收在山洞深处,谁也别靠近,并且立即通知蛇族,让他们来取走。知道吗?”
多达点了点头,楚瀚仍不放心,眼见天色将明,又奔回洞屋,见老妇已经醒来,便向她询问有无见到木盒。老妇侧头想了想,摇了摇头;她跟着楚瀚在洞屋中转了一圈,望向楚瀚指出的凹陷处,摇头道:“我几日前才将洞屋清过一遍,这个凹陷处也清过了,没见到什么木盒。”
楚瀚满腹疑问,难道是自己伤重时记忆模糊,记错了藏放木盒的地点?如果不是,那木盒又是被谁取走了?
他想不出个头绪,便向老妇和多达告别,匆匆离开了瑶族村落。他站在村口,心中好生难以委决:“我是该往南去寻找大祭师,告诉他实话,或是就此逃逸?”随即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若逃走,大祭师发起疯来,定会来血洗瑶族村落。我必得回去。”他一咬牙,提气急奔,穿越丛林,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到了蛇族人落脚之处。
这时蛇族已发现他失踪,大祭师怒发如狂,正准备发动蛇军去攻打瑶族村落,不意他竟自己回来了。楚瀚快步来到大祭师面前,说道:“大祭师,我回来啦。”
大祭师怒气未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瞪着他喝道:“你逃去那儿了?”楚瀚道:“我去找木盒了。”大祭师松了口气,伸出手来,说道:“我也猜想你是去找木盒子了。快拿出来!”
楚瀚颓然摇头,说道:“不见了,找不到了。”
大祭师脸色一变,喝道:“当真?”楚瀚点了点头。
大祭师一张丑脸扭曲抽动,心中不知是愤怒多些,还是恐惧多些。他瞪着楚瀚,怀疑地道:“你既逃走了,东西找不到,又回来做什么?”楚瀚道:“我对你不住。当初是我取走了盒子,也答应替你找回。但我确实找不到了。你要怎么处置我都行,是我罪有应得,只请你别去侵犯瑶族村落。”
大祭师嘿了一声,说道:“看不出你对族人还挺有道义的。”他挤眉弄眼,扭鼻抿嘴,思索了老半天,才唉声叹气地道:“事已至此,去攻打瑶族也没什么意思。好吧,我也只能将你交给苗族巫王了,即使这么做,也不知能不能换回蛇王的儿子。”
楚瀚听他口气沉重,感到背心一凉,听来这苗族巫王绝对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既已决定承担后果,那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见这苗族巫王。
于是楚瀚便跟着大祭师折向西行,不一日,来到贵州境内。这里古称“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寸平,人无三两银”,一行人在贵州境内走了三日,经过五六个村子,果真是天气阴鸷,山丘起伏,村落贫穷,名不虚传。到了第四日上,大祭师率领族人押着楚瀚来到一个占地甚广的苗族寨子,他不敢贸然入寨,命众人在寨外等候,派了个手下先进去传话。
过了不久,但见一个身形高挑窈窕的苗女从寨中缓步走出。她头上戴着一顶雕工精细的银冠,冠前镶着一个巨大的牛角形装饰,让她看来更加高大;颈中戴着一圈厚重华丽的半月形银饰,身穿对襟蓝色短衣,大领窄袖,袖口镶着一片五彩绣花图形;裙子则是长抵足踝的百褶裙,以黑、蓝、红、绿四色相间的花布制成,整个人看来便如孔雀一般色彩缤纷。那女子的面容并不甚美,神态却如孔雀一般高傲不可侵犯。她昂首挺胸地走上前来,锐利的双目直瞪着大祭师,口中尖声说了几句话,听来像是愤怒的指责。
大祭师似乎甚是惶恐,弯着腰低声回答了。楚瀚听不出他们说的究竟是苗语还是蛇族语言,心想:“苗女若不肯交出蛇王之子,却该如何?”
但见大祭师和那苗族女子叽哩咕噜地交涉了一番,苗女望了楚瀚几眼,似乎有些犹疑,最后转身回入寨中。
楚瀚问道:“她说什么?”大祭师道:“她说得去请示巫王。”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再次从寨中出来,面对楚瀚,向楚瀚道:“巫王问你,偷走木盒并且弄丢了的人,真的是你?”
楚瀚听她说的是瑶语,便以瑶语回答道:“正是。楚瀚无知莽撞,遗失了巫王的贵重事物,请巫王责罚。”
那苗女啧啧两声,说道:“不是大祭师逼你这么说的?”楚瀚道:“不是。”
苗女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又回去报告。下一次又出来时,身后跟了一个身穿蛇族装束、面目俊秀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生得果然极为白净俊美,想来便是蛇王的儿子了。大祭师大喜过望,连忙上前拉着少年的手,细细观看,见他头面无损,手脚完整,极为欢喜,向苗女行礼道谢,将少年领了回去。
大祭师临走时,向那苗女说了几句话,指着楚瀚,似乎在为他求情。苗女脸色严肃,不断摇头,伸手指指蛇王之子,似乎是说:“我已将蛇王之子还给你了,你还有什么好啰唆的?你若要这小子的命,便将蛇王之子留下!”大祭师连连摇手,脸现犹豫不忍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