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道:“江湖上关于宫中公公们的传言,原本不甚正确。加上武林中有不少自命侠义的人物,总想干出几件大事,好树立起自己的侠名。这种人跟他说道理,是说不通的,最好的对付方法,莫过于别给他们任何‘铲奸除恶’的借口。因此小的劝公公还是暂时避开这个风头为妙,别跟道上的人作对。”
梁芳深思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小瀚子,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楚瀚道:“但教公公平安,楚瀚就放心啦。往后不能再替公公办事,我好生遗憾,但公公若能交给我那两件宝物,我便替公公去广西跑一趟,算是报答了公公的恩德。”梁芳满口答应,楚瀚便告辞去了。
梁芳原是个不识字的鄙人,除了谄媚敛财外别无长处。他听了楚瀚的警告,心中惴惴,此后便稍稍安分了些,跋扈行径稍见收敛。但他一心想得到仙人的灵药,当真下手偷取了万贵妃最珍爱的两件宝物——和阗玉雕戏水鸳鸯和饕餮纹古铜镜,交给了楚瀚。楚瀚心中好笑,如今梁芳有此把柄落在自己手上,自己只要去万贵妃那里透露一二,梁芳立即便要失宠,当年他鞭打陷害自己的仇恨,可算是报了一半。
梁芳开始收敛以后,楚瀚便趁机建议汪直在宦官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将梁芳的手下一一拔除掉。从此宫中服从汪直的宦官逐渐增多,颇有与梁芳分庭抗礼之势。而所谓汪直的亲信,则大多是楚瀚自己当年的亲信;汪直为人高傲冷漠,熟识的宦官原本就少,而当年楚瀚在宫中广结善缘,对许多宦官的脾气人品都了如指掌,安排宫内人事自是得心应手,在各衙门的重要职位上一一分派自己能信得过的宦官掌职。
楚瀚回京不到一个月,便稳住了汪直,打发了万氏兄弟,抑止了万安,制住了梁芳。怀恩对他的所作所为十分满意,遣麦秀出宫来对楚瀚道:“我在万岁爷面前还有些分量,能暂时不让继晓和李孜省这两个妖人作怪。李选侍是后宫之人,暂且不必去理会。眼下汪直势力愈来愈强,需得想办法对付他了。”
楚瀚点头称是,心想:“汪直现在倚赖我甚深,我也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细。这人野心甚大,心狠手辣,有他在一日,娘娘和小皇子便一日无法脱离危险。最好能尽快彻底拔除了这人,以保万全。”当下便开始计划对付汪直。
第五十七章 不堪身世
楚瀚曾替梁芳、怀恩和汪直三个大太监办事,其中梁芳贪狡,但御下甚宽;怀恩刚直,对属下不假辞色,不怒自威;汪直则阴狠躁郁,阴晴不定,绝难相处,也极不易讨得他的欢心。他对楚瀚的要求愈来愈多,往往命他一两日内办好许多件事,楚瀚若露出难色,或直言无法办到,汪直便大发脾气,怒喝叱骂,直骂得他狗血淋头,甚至对他拳打脚踢。楚瀚甚以为苦,但他都忍了下来,既不争辩,也不回嘴,心中决意要等候机会,将汪直彻底除去。
这天夜里,楚瀚潜入安乐堂探望纪娘娘和小皇子。他过去一段时日忙着办事,一直没有机会来探望他们,这时他来到羊房夹道,敲了敲房门。纪善贞开门见到是他,欢喜非常,忙让他进屋坐下,准备茶点。泓儿从密室中看到是楚瀚,一头冲了出来,兴奋之极,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楚瀚取出他在街头替泓儿买的一支五彩风车,泓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巧的玩具,只玩得爱不释手。
纪善贞问楚瀚道:“回京之后,一切可顺遂?”
楚瀚微微一笑,说道:“我叩见了怀公公,怀公公大人大量,并未责怪我,还嘱托我替他办一些事。托娘娘的福,事情都还顺遂。”纪善贞望着他,问道:“那汪直呢?他是否仍以我们作为威胁,逼你替他办事?”
楚瀚一想起汪直,心头便有气,冷然说道:“我不过暂且听他的话。总有一日我会跟他算清这笔帐的!”他转头望向纪娘娘,问道,“娘娘,我动手除去汪直,您不介意吧?”
纪善贞身子一震,说道:“除去他?什么叫……叫除去他?”
楚瀚见她担忧的神色,心想:“我尚未弄清她和汪直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最好别跟她说太多。”当下说道:“也不是真的要除去他,只教他不能再威胁娘娘和泓儿便好。”转头对泓儿道,“泓儿,瀚哥哥带你出去玩,好吗?”泓儿眼睛一亮,满面喜色,拍手道:“好,好!我从来没有出去玩过!”
楚瀚一笑,背起泓儿,对娘娘道:“我带他出宫去逛逛,很快就回来。”纪善贞有些不放心,说道:“别去太远,别让人瞧见了。”楚瀚道:“我理会得。”
他跨出门去,对泓儿说道:“捉紧哥哥的脖子,别出声,知道吗?”泓儿点了点头。楚瀚一跃而起,上了屋脊,奔出几步,又跳到下一个屋脊。泓儿只觉耳畔满是风声,大觉新奇有趣,忍不住低声道:“瀚哥哥,你好棒,你会飞啊!”
楚瀚微微一笑,一直带着泓儿出了皇城,来到城西的夜市之外。他见泓儿头发太长,便给他戴上一顶帽子,将长发都塞到了帽子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肩头,在夜市中闲逛。夜市中有吃的,有玩的,也有卖泥人儿、木人儿、风车、金鱼、乌龟、兔子的,泓儿从小生活在安乐堂的夹壁密室之中,哪里见过这许多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玩意儿?只看得眼睛都花了。楚瀚替他买了一对团圆阿福泥人儿,又给他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泓儿乐得什么似的,他从来没吃过冰糖葫芦,只吃得津津有味,一连吃了四粒,留下最后一粒拿在手上。
楚瀚问道:“怎么不吃完?你要喜欢,哥哥再给你买。”泓儿摇摇头,说道:“不用啦,我已经吃够了。这一粒我要带回家给娘吃。”楚瀚听了,甚是感动,说道:“那你小心拿好了。”
两人又在市集上逛了一阵,夜深之后,各处都要收摊了,泓儿也累得不断点头。楚瀚道:“晚啦,我们回去吧。”泓儿打个哈欠,手一歪,不小心将那最后一粒糖葫芦跌到地上,滚进了水沟里。泓儿“哎呦”一声,眼巴巴地望着那水沟,泪珠在眼中滚来滚去。楚瀚见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已经收了,便安慰他道:“不要紧,下回我再带你出来买就是了。”
泓儿点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滚下脸颊。就在此时,一个肮脏的小乞儿跳入水沟,将那粒糖葫芦捡了起来,立即放入口中,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泓儿不禁惊呼一声,他从未见过如此邋遢褴褛的孩子,也从未想过有人会饿到去捡跌入水沟里的食物来吃。
楚瀚看在眼中,想起自己幼年沦为乞丐时的情境,心中一酸,掏出几枚铜子,上前去给了那小乞丐。泓儿犹疑一阵,忽然掏出怀中楚瀚刚刚买给他的团圆阿福泥人儿,递过去给那小乞丐。小乞丐呆呆地望着他瞧,没有去接。泓儿说道:“送给你,拿去吧。”那小乞儿这才伸手接过了,回身飞奔而去。
楚瀚心中甚是感动,暗想:“泓儿能够同情比他更不幸的人,小小年纪就具有仁慈之心,将来一定会是一位爱护百姓的皇帝。”
当夜楚瀚背着泓儿回到羊房夹道时,已将近亥时,泓儿也已伏在他背上睡着了。楚瀚见房中还有灯火,心想:“我们出去那么久,娘娘一定十分担心。”正要推门进去,却听门中传出人声,楚瀚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但听说话的人声音尖细愤怒,楚瀚一听便知道是汪直。但听他用瑶语说道:“……你就只记挂着那孩子!那孩子蠢笨如猪,毫无用处,根本就是废物一个,不值得你这般关怀爱护!若不是碍着你,我随手便除去了他!”
楚瀚听汪直语气充满愤恨,暗暗心惊,却又不禁怀疑:“娘娘关怀爱护亲子,原是天经地义;泓儿聪明伶俐,怎说他蠢笨如猪?他原也只有五岁,又怎能说他毫无用处,废物一个?”
纪善贞平时温婉柔顺,此时竟也提高了声音,大声道:“你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了,竟然还这样作贱他!你想要绝子绝孙,可别把我也拖了进去!”汪直一拍桌子,大怒道:“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
楚瀚听得更加摸不着头脑:“汪直的儿子?难道泓儿是汪直的孩子?不可能,汪直是个宦官,泓儿当然是万岁爷的孩子。”
纪善贞并不害怕,回眼瞪着他,冷然道:“你已经听到了,何必要我再说一次?”
汪直冲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一挥手,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怒道:“你敢再顶撞我,冒犯我,我杀了你那小杂种!”
纪善贞被他打得跌倒在地,她抚着脸,尖声道:“我是你的结发妻子,是你孩子的母亲。你敢打我,盘王是不会放过你的!”
汪直暴怒道:“盘王!盘王!哼,盘王不会放过的是你!你是我妻子,却去跟别人生了那个杂种!那小杂种呢?你要他出来!”
楚瀚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寻思:“娘娘说她是汪直的结发妻子,那是什么意思?娘娘若是他的妻子,那么泓儿竟是汪直的孩子?但是汪直很早就净了身,怎会有孩子?他又为何唤泓儿‘小杂种’?”
泓儿这时已被汪直的吼叫声惊醒,楚瀚连忙示意他不要出声,感觉泓儿在自己怀中簌簌发抖,显然极为恐惧,便紧紧搂住了他。
这时汪直已冲到密室的暗门旁,推门闯入,见到里面空无一人,微微一呆,转头喝道:“你把他藏到那儿去了?”
纪善贞怒道:“不关你的事。你要发脾气,就发在我身上,欺负孩子的不算男人!你拿我俩的性命去威逼他,没种的人才干这种事!”
这话等于指着汪直的鼻子骂他是失了男身的宦官,汪直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转过身,举起手掌,又要往纪善贞脸上掴去。
楚瀚不能眼见娘娘再次被汪直掴打,当即抢入房中,随手抄起一张凳子,用力往汪直掷去。汪直连忙矮身闪开,回过头见到楚瀚,又见到他怀中的泓儿,冷笑一声,抢上前一步,伸手便去抓泓儿。
纪善贞扑上前,紧紧抱住了汪直的大腿,尖声叫道:“我不准你碰他!”
汪直怒吼一声,使劲将她踢开,又待冲上前。楚瀚已然放下泓儿,施展飞技迎上,伸指往汪直脸颊上的四白穴点去。这穴道一旦被点,不但剧痛入骨,而且双目会暂时无法视物。汪直知道厉害,一仰头,避了开去。
这时泓儿已从楚瀚身后钻出,投入母亲的怀抱,“哇”一声哭了起来。纪善贞紧紧抱着泓儿,连声安慰。
汪直一避之后,更不停顿,施展擒拿手抓向楚瀚的衣领。楚瀚见识过他的武功,知道他擅长近身擒拿短打之术,出手怪异快捷,早已有备,一个侧身,避了开去。汪直一抓落空,又追上两步,伸手抓去,但楚瀚飞技高绝,总能实时闪避,汪直始终抓他不到。他眼见楚瀚轻功了得,心念一动,当即转身向纪善贞冲去,伸手抓住了泓儿的手臂,将他硬抢了过来,泓儿和纪善贞同时尖声大叫。
楚瀚却老早料到他会使出这等下作手段,打算抓住泓儿作为要挟,当即看准时机,施展飞技欺近汪直的背后,使出虎侠传授的点穴技巧,点上他背心的“灵台穴”,汪直闷哼一声,顿时手脚酸软无力,放脱了泓儿,委顿在地,泓儿则哭着奔回母亲的怀中。
楚瀚第一次在城外宅子中见到汪直时,曾出手制住了他,却因一念感恩之心,加上三家村不杀之戒,竟让汪直趁隙反击,制住了自己。那时他担忧娘娘和泓儿的处境,不敢轻举妄动;这时他确知二人平安,又早已着手布置对付汪直的计划,此回出手已经过深思熟虑,一旦制住了汪直,当即赶紧在他胸口“膻中穴”和颈上“天鼎穴”补上两指,让他瘫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楚瀚微微吁了一口气,心中对此人痛恨无比,忍不住举起拳头,在汪直脸上狠狠地揍了几拳,直打得他鼻破血流。楚瀚低喝道:“浑蛋,恶贼!你有胆威胁我,欺侮娘娘,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汪直满面鲜血,仍旧狠狠地瞪着他,眼神中满是暴怒愤恨。楚瀚见了,心头火起,挥拳又往汪直脸上打去。
纪善贞在旁见到了,尖声叫道:“楚瀚!住手,住手!”楚瀚却如疯了一般,打个不停,一边打,一边口中咒骂不绝。
纪善贞冲上来拉住他的手,叫道:“你不能打!楚瀚,他是……他是……”
楚瀚回头望向她,说道:“我知道,他是你的丈夫。可我才不管他是谁,他打你,威胁到泓儿的安危,我便不能让他活下去!”
纪善贞连连摇头,声音微弱如丝,说道:“是的,他是我丈夫,但他也是……也是你的亲爹!”说完这句话,她彷佛再也支撑不住,掩面啜泣起来。
楚瀚呆在当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只手悬在半空,望着纪善贞,脱口道:“你说什么?”
汪直已被他打得满口鲜血,口齿不清地怒道:“你听到她说的话了!我是你亲爹,你竟敢打我!还不快替我解开了穴道!”
楚瀚低头望向汪直,想起刚才娘娘和他之间的对话,突地豁然明白过来,他们口中的“孩子”其实指的是自己,而不是泓儿!汪直说他“蠢笨如猪,毫无用处,根本就是废物一个”,还说“不值得你这般关怀爱护,若不是碍着你,我随手便除去了他!”原来说的都是自己!娘娘方才又说“你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了,竟然还这样作贱他”,原来也是在说自己!他二人既是夫妻,汪直若是自己的父亲,那么娘娘便是自己的母亲了?楚瀚想到此处,如同被雷打中一般,抬头望向娘娘,又低头望向汪直,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此刻是醒是梦。
纪善贞俯身去扶汪直,替他擦去脸上血迹,但见汪直身子僵硬,她不禁颇为惊慌,抬头急道:“他怎的不能动了?楚瀚,你对你爹爹做了什么?”
楚瀚浑浑噩噩地,见到娘娘神色着急,便俯身解开了汪直的穴道。
汪直穴道一解,猛然翻身跃起,扑到楚瀚身上,挥拳打上他的脸颊。楚瀚一惊清醒,立即挥拳回击。两人各有一股狠劲蛮劲,在地上互相扭打,一时纠缠不清。楚瀚擅长者唯有飞技,点穴功夫虽会一些,却未臻上乘,这时跟汪直近身扭打,登落下风,被汪直压在地下,脸上身上中了好几记重拳,只能抱头缩成一团躲避。
纪善贞上前试图拦阻,却被汪直一脚踢开。她忍不住哭叫道:“别打了,别打了!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啊!”汪直却不停手,似乎拿定主意要将楚瀚往死里打去。泓儿站在一旁,吓得张大了嘴,更哭不出声来。
汪直直打到楚瀚蜷在地上,几乎昏晕了过去,才站起身,骂道:“我汪直怎会有这种不肖子?若不是我,他早成了没卵蛋的真宦官!我不要儿子,我没有儿子!我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何患无子?”
纪善贞知道他已陷入疯狂,更不敢出声接口。楚瀚全身发抖,吐出几口鲜血,慢慢撑起身来,抬头望向汪直,心中的痛苦失望更甚于身上的痛苦。他如何都没有想到,汪直竟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汪直又喃喃骂了一阵,才从怀里抽出一条雪白的手巾,小心地擦拭干净指节上的血迹,将手巾扔在地上,对纪善贞道:“洗干净了,我明日来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纪善贞连忙关上门,冲上前去扶起楚瀚,泣不成声,说道:“孩子,孩子!你没事吗?”
楚瀚摇摇头,向泓儿望去,说道:“泓儿吓着了。”
纪善贞镇静下来,忙过去抱起泓儿,一边摇晃,一边低声安慰。夜已深,泓儿原本便已十分疲累,惊吓过后,神经一松弛,便在母亲的轻声细语中沉沉睡着。
纪善贞将泓儿放上床,盖好被子,回过身来,但见楚瀚倚墙而坐,正用衣袖擦着自己头上脸上的血迹。
纪善贞见状眼泪又不禁掉了下来,拿了块棉布沾上水,过去替楚瀚擦拭。楚瀚抬起头,凝望着她,声音嘶哑,说道:“娘娘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纪善贞点点头,低声道:“不错,都是真的。那时汉人军队攻入瑶族,我爹担任蛮土官,他被杀后,我很快就被俘虏了。那时我和你爹刚成亲两年多,你才刚满一岁。我们瑶人成婚早,当时我和你爹都只有十四五岁年纪。我们为了活命,便假称是兄妹,并说你是我们的小弟弟。汉人见我们身材瘦小,将我们当成童男童女俘虏了去。我们被押来京城,你爹和我听说入宫的男子都要净身,不愿你遭此横劫,才狠心将你丢在京城街头。孩子……你可不怪娘吧?”
楚瀚脑中混乱,心头只觉一片麻木,不知是何感受。他回想娘娘对自己的一片亲切关怀,当时自己十分感动,现在才知原来她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她为何从来不曾说出?为何隐瞒至今?
楚瀚忍不住问道:“你老早便知道我是你的儿子,却为何一直不认我?”
纪善贞咬着嘴唇,脸色苍白,良久才道:“我以为……以为你不知道比较好。”
楚瀚忽然明白她的顾虑,心头怒火陡起,大声道:“我对你和泓儿,原是一片真心保护。你怕说出了真相,我便不会继续保护你们了?你怕我会嫉妒泓儿?你怕我会说出真相,让人知道你入宫前已生了儿子,没有资格成为皇子的母亲?你怕我会危害泓儿的将来?”
纪善贞眼泪扑簌簌而下,转过头去,掩面而泣,说道:“你当知道在宫中生存有多么艰难,我为了保住这孩儿的性命,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代价!你难道不能明白一个母亲的苦心?”
楚瀚心中又是悲痛,又是愤怒,低声道:“你为泓儿付出了多少心血,我怎会不知?当年你将我丢在街头,沦为乞丐,被人打断了腿,满街乞讨,吃尽苦头,却不见你可怜我,担心我,甚至……连认我都不肯!”
纪善贞低声道:“我知道你处境可怜,才恳求胡爷将你带走,让你在三家村长大。即使学些偷窃的本事并非什么好事,但总比流落街头做个小乞丐要强。”
楚瀚听了,心头一震:“原来当年舅舅替我向乞丐头子赎身,将我带去三家村,竟是出自娘娘的请求!”忽然又想起:“舅舅临走前,曾说过一些奇怪的言语,要我找到自己的亲身父母,好好孝敬他们。原来他老早就知道我的身世,才会说出那番话来。”
他回想自己第一次去给娘娘送食物时,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大吃一惊,说话都发颤了;之后她对自己百般信任,百里缎来搜查时,不但放心将初生儿子托付给他,更嘱托他去取紫霞龙目水晶,甚至曾劝他不要为梁芳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应及早洗手脱身等等。当时他不明白娘娘为何会如此关心自己的未来,原来她老早知道他便是那个当年被她遗弃在街头的孩子!
纪善贞抹去眼泪,说道:“孩子,我不求你原谅娘。我这几年日日记挂着你。我爱你的心,和爱泓儿毫无分别。你爹爹……他在净身入宫之后,神智日渐错乱癫狂,你要可怜他。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很……很害怕。我不要他伤害泓儿,也不要他伤害你。孩子,你要可怜他,敷衍着他就好。他也是很可怜的。”
楚瀚无法再听下去。他挣扎着站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纪善贞伸手拉住他,忙问:“你去哪儿?”
楚瀚摇了摇头,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出门外。他脑中一片混乱,只觉一颗心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同母异父的弟弟,心中却无半分喜悦。他只知道自己痛恨汪直,心疼母亲,担忧弟弟。这三个人同时成为他肩头上的重担,只令他感到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他宁可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愿意陷入今日这等痛苦纠缠、无法自拔的深沉泥沼。
第五十八章 故友重逢
楚瀚施展飞技,飞快地离开了皇城,心头一片混乱,恍惚回到了砖塔胡同住处,一头躺倒在冰冷的石炕上,但又如何能入睡?小影子见到他回来,跳上炕喵喵而叫,凑近他舔他的面颊。他伸手抱住了小影子,忍不住痛哭失声,说道:“小影子,世上只有你是我真正的亲人!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小影子!”
他哭了好一阵子才止泪,在炕上辗转反侧了几个时辰,天没亮便爬起身,换下夜行衣,在厨下洗了脸,包扎了几下伤口,便抱着小影子信步在城中乱走。走了许久,他恍恍惚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抬头一望,竟已来到荣家班大院之外。他心想:“我一直不敢来见红倌,岂知却在我最潦倒失意时,才想到来见她!”
他来到院后,跃入红倌的闺房,但见房中空虚,灰尘堆积,似乎废置已久。他回到大门前,见一旁的门牌上写着“张府”两个字,心中疑惑,上前用力拍门。过了良久,才有一个老头子过来开门,没好气地道:“大清早的,干啥子了?”
楚瀚问道:“请问荣家班还在这儿吗?”老头摇头道:“早搬走了。前几年一班公子少爷为那叫红倌儿的武旦闹得凶,待不住,班主便将整班给拉出京去了。”
楚瀚极为失望,忙问:“去了哪里?”老头儿翻眼道:“谁知道?”他向楚瀚上下打量,摇头叹气道:“小子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合该好好干活儿攒点钱,娶个老婆。别老记挂着一个武旦,免得赔上了前途!”
楚瀚皮肤黝黑,干瘦精壮,衣着破旧,脸上又是伤痕又是血迹,形貌便如一个贫困落拓、在城中讨生活的苦力,那老头儿只道他痴心妄想,迷恋上一个男旦,才好心相劝。楚瀚无言,望着老头儿关上院门,面对着大门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身走去。
他走出一段路,突觉一阵头昏眼花,抱着头在街角坐下,望着面前的土地,就这么呆坐了整个早上。小影子似乎十分担心,在他身旁围绕着,不断舔他的手脸,不肯离去。楚瀚感到肚子饿得咕咕而叫,心想该回家煮点饭吃,勉力站起身,只觉脸上身上被汪直拳打脚踢处火辣辣地疼痛。他吸口气,抱起小影子,说道:“我们回家去吧。”举步往砖塔胡同走去。
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楚瀚毫不理会,仍旧拖着脚步缓缓前行。那车夫不耐烦了,挥着马鞭喊道:“兀那汉子,这大街可不是你家后花园,慢吞吞地游园赏花吗?快让开了!”
楚瀚转过身瞪向那车夫,车夫也瞪着他,见他衣着破旧,鼻青脸肿,骂道:“原来是个破烂乞丐儿!还不快滚?”
楚瀚平日行事谨慎,这时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耳中听见车夫这几句轻蔑的言语,再也忍耐不住,怒吼一声,一跃上车,夹手夺过车夫手中鞭子,一脚将他踹下马车。那车夫大呼小叫,旁观路人也都惊叫起来,纷纷避让。
楚瀚抓住了马缰,勒马而止,瞥眼见到马口中的马勒子竟是以白银所制,不禁一怔。这马车看来并不奢华,怎会用上如此精致的马勒子?再仔细一瞧,看出这大车外表虽朴素,但轮轴、车身用的都是上好木料,所费不赀,这车子的主人绝非等闲。楚瀚善于偷取,却从未干过强盗,这时将心一横,转过身去,举马鞭向车帘后一指,正打算开口行劫,车帘却掀开了,一人探头出来观看发生何事。两人一个照面,都是一呆,那人脱口叫道:“兄弟!”
楚瀚也认出了他,叫道:“尹大哥!”他只道车主定是京城大官巨富,没想到竟是好久不见的珠宝商人——老友尹独行!
尹独行钻出大车,上前一把抱住了楚瀚,喜道:“老弟,好久不见了!你可回来啦。”
楚瀚乍见故人,心情激动,更说不出话来。尹独行这时才瞧仔细了,见他满面伤痕,脸色煞白,神情有异,不禁又是担忧,又是关切,拉着他的手说道:“兄弟,你没事吧?来,跟我回家去慢慢说。”对车夫道,“还不快道歉赔礼?这位爷是我好友,谁让你对他大吼大叫了?”
那车夫摸摸脑袋,谁猜得到路上行走的一个潦倒汉子,竟会是主人的好朋友?只得低头赔罪,乖乖上车,喝马前行。小影子见到楚瀚上了马车,也跃上车来,坐在楚瀚怀中。
马车来到一座大屋前,尹独行和楚瀚下了车,走入大门。和那马车一般,这屋子的装饰并不华丽,但木材、砖瓦、家具等都是上好的用料,绝不花俏显眼,却精致非常,透露出主人独特的品味。小影子跳下地,四处闻嗅,自顾探险去了。
尹独行请楚瀚到内厅坐下,命人奉上茶点。热茶是尹独行家乡浙江出产的天目龙井,点心则是刚刚煎好的江浙名点萝卜丝饼,香喷喷,热腾腾。楚瀚这时肚子已饿得很了,但他心头郁闷难解,端起茶喝了两口,勉强拿起一块萝卜丝饼,吃了一小口,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尹独行见他神态不对,陪着他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兄弟,你怎的回京了?跟哥哥说说。”
楚瀚摇摇头,没有回答。尹独行也不催他,楚瀚静了好一阵子,才如水坝泄洪一般,将自己在三家村的经历、入宫、解救小皇子、离京、受汪直威胁回京、发现自己身世的前后一一说了。他这辈子从来不曾对人说出这许多隐秘内情,但此时他只觉天地间再无依靠,若不将心底话说出来,只怕立即便会郁闷而死。
这番长长的叙述,尹独行只听得目瞪口呆。他当初遇见楚瀚时,只知道他是个出身三家村的高明飞贼,怎想得到他竟有这般复杂的身世,更涉及皇室子裔的重大秘辛!
他听楚瀚说完之后,神情严肃,说道:“兄弟刚才说的这些事情,哥哥一定严守秘密,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我若泄漏了半点,天地不容,绝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楚瀚见他发起毒誓,微微一呆,说道:“大哥不必发什么誓。我相信大哥。”他说出了这番话,心中的郁结略略舒畅了些,吁出一口长气,说道,“别说我的事了。大哥近况如何,这次上京是来做生意吗?”
尹独行笑道:“我的事,不外乎生意买卖。我跟你结识的那年,孤身携带珠宝来京贩卖,赚了不少钱。这笔钱我带不回家,便在京城买了几仓子的大麦放着。谁想到来年麦子歉收,我这几仓麦子的价钱翻了三倍。我攒到这第二笔钱,没处放,刚好有个朋友买了几仓的高粱卖不出去,来求我帮忙,我便以低价买下了那几仓高粱。谁知来年正是京中太后五十大寿,上下宴饮庆祝,用酒量大增,高粱的价格又翻了三倍。我赚到这笔钱后,便在京中到处买院子,这里便是其中的一间,我来京时便住在这儿。”
楚瀚心中惊佩,这等赚钱营利的道理,他可是半点儿也不懂,问道:“大哥生意做大了,如今还买卖珠宝吗?”尹独行笑道:“当然还经营珠宝啦。我家训有言:‘致富勿骄,有财勿显。’我偶尔仍扮成癞痢疮疤和尚,南北行走,携带些家乡的珠宝来京贩卖,免得忘记了本行。”楚瀚忍不住赞叹道:“大哥真是位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