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周喜去后,纪淑妃眼望窗外,陷入沉思。一直到晚间楚瀚潜入觐见,她也没移动过,楚瀚见她神色有异,低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纪淑妃道:“万贵妃派了贴身宫女来,说怕我威胁到她的地位。我若不死,她便绝不会让万岁爷立储。”

  楚瀚“哼”了一声,说道:“这女人暗杀不成,竟想用这些胡话来逼迫您!娘娘千万别理会,她斗不过我们的。”

  纪淑妃淡淡地道:“斗来斗去,也不过如此。我本是有夫之妇,却身不由己,陷身宫廷。若不是为了泓儿,真不知这几年活着是为了什么?如今我也不复青春美貌,还得使尽功夫讨好取悦万岁爷,跟那女人明争暗斗,拼个你死我活,又是所为何来?”

  楚瀚听她语气落寞,暗暗担心,安慰道:“娘娘,您坚持了这么久,还不都是为了泓儿?如今泓儿年纪还小,一定得要有您在他身边照顾保护才行。您可千万别丧气,如今最大的难关已经过了,再撑几年,必定能苦尽甘来的。”

  纪淑妃轻叹一声,却不再言语。

  过了几日,汪直从南方办事回来,回到宫中向皇帝密禀探访经过。皇帝十分高兴,赏了他不少金银,当然也告诉了他寻得小皇子的大好消息。汪直出宫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找楚瀚来诘问。楚瀚老实向他述说了过去几个月来城里和宫中发生的事情,也说了万贵妃试图暗杀小皇子的种种举动。

  汪直冷冷地听着,忽然将茶碗往地上一摔,怒喝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可无法无天了!除了保护那贱人和那小杂种,什么屁事也没干!”

  楚瀚倒是理直气壮,说道:“我回到京城,原本就是为了保护纪淑妃和小皇子。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我自然得全心全意尽力保住二人,这有什么不对?”

  汪直“呸”了一声,骂道:“混账!偏你对他们便有这等情急关心,也不见你对我有同样忠心?你难道不知道,你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赐给你的?如果没有我,你早已净了身,也根本不可能回到京城来,更不可能拥有今日的高官厚禄。难道我给你的钱还不够多吗?对你还不够提拔照顾吗?那贱人和小杂种倒给了你什么?你说啊!”

  楚瀚默然不答,心想:“如今小皇子的身份已然公诸于世,娘也已被封为淑妃,你无法再以向万贵妃告密来威胁我,我又何必再听你的话?”想到此处,真想一走了之,再也不要见到此人丑陋奸险的嘴脸。

  汪直见他不说话,又摔了一回东西,发完脾气之后,他瞪着楚瀚,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你道小皇子的事情公开以后,我就不能再威胁你了?傻小子!你想想,我若说出你的身世,说出小皇子的母亲曾是我的妻子,你想她这淑妃的位子还坐得住吗?小皇子还能保得住吗?”

  楚瀚一听,登时背脊发凉。汪直的这一着杀手果然厉害!一般人或许不敢说出这等隐情,免得将自己也牵连了进去;但汪直是个狂人,他若想毁灭别人,便会不顾一切,即使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楚瀚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这件隐情若被掀了出来,纪淑妃和小皇子摇摇欲坠的地位将更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汪直知道自己的威胁对他有效,心中十分得意,横眉竖目地继续骂道:“你这不肖子!不乖乖地替我办事,一有机会就想背叛我,我汪直究竟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样的逆子!你给我听好了,我总有办法整治你,有办法整治那贱人和那小杂种!”

  楚瀚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只能尽力压抑心中的愤怒恼恨、沮丧低沉,俯首道:“汪爷明鉴,一贵不敢。”

  汪直“哼”了一声,说道:“你知道就好。将地上收拾好了。万岁爷对我的上报十分满意,要我再南下一次。留你一人在此只会纵容你胡作非为,对我毫无好处。明日清晨,你便跟我一起动身南下。”

  楚瀚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焦急,但他知道自己无法违抗汪直,只能垂首不语,蹲在地上慢慢捡起散了一地的茶碗碎片。汪直走上前来,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才大步走出。

  楚瀚恚怒已极,但也只能在心底隐忍咒骂。他匆匆收拾完了,便潜入宫中,告知麦秀和邓原自己即将出京,请他们留意照料纪淑妃和小皇子,又嘱咐小影子好好保护小皇子,次日便跟着汪直启程。二人乔装改扮了,悄悄出京,南下来到南京。

  皇帝派汪直出去干的事儿,也不过是在暗中探听南京大臣的举止情况。这事儿楚瀚干来轻松容易,一两天便办成了,汪直却坚持要在南京多留几日,肆意搜刮了一番,又装模作样地探访了几日,才慢慢回往京城。楚瀚心急如焚,生怕京中出事,进城后没听见京中发生什么大事,知道小皇子平安,这才放下心。

  当天夜里,楚瀚潜入长乐宫觐见纪淑妃。当时已是半夜,但见宫中一片混乱,两个宫女跪在寝室的地上,神色惊慌,泪流满面,正是被派来服侍纪淑妃的秋华和许蓉。

  楚瀚心中一跳,知道事情不好了,冲上前去。但见纪淑妃横躺在地,脸色青白,显然已经死去。他霎时如五雷轰顶,呆在当地无法作声。他强自镇定,颤声问秋华道:“这是怎么回事?”

  秋华又惊又悲,哭道:“就是……就是刚才。娘娘要我们早早都去睡了,我听见房中传来奇怪的声音,过来探视,便见到……见到娘娘躺在地上了。”

  楚瀚在纪淑妃身边跪下,但见她眉目间隐隐透出青气,但神情安详,嘴角似乎仍带着微笑。他一望便知道她是自尽的。瑶族人善用蛛毒,纪淑妃想是用蛛毒结束了生命。他不禁自责无已:“如果我未曾跟着汪直离开京城,娘又怎会屈从万贵妃的威胁,决定让步自杀?她为何连我的最后一面都不肯见?”随即明白:“她故意趁我离开时自尽,因为她不愿意为难我,又决心保住泓儿,让泓儿能登上太子之位。”他想到此处,怒火中烧,对汪直和万贵妃的愤恨几乎一发不可收拾。

  楚瀚将眼光从纪淑妃的脸上移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入泓儿居住的内室。小影子老早听见外面的人声,蹲在床头,警戒地望着门口,见到是楚瀚进来,才松了口气,跳下地迎上前去。楚瀚摸了摸小影子,见泓儿仍在床上熟睡,心中微感犹疑:“泓儿才六岁,是否该让他见母亲最后一面?”随即决定:“娘爱他胜过性命,更是为了他而死。泓儿一定得去见娘一面。”当下叫醒了泓儿,将他抱起,柔声道:“泓儿,有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现在带你去看娘。你乖乖的,不要哭,不要怕,知道吗?”

  泓儿生于患难,长于患难,听了楚瀚的语气,登时清醒过来,似乎已预知这件“很不好的事情”十分严重,睁大眼睛望着他,点了点头。楚瀚便抱着泓儿出来,走向已被宫女们抬到床上的纪淑妃的尸身。

  楚瀚将泓儿放在床边。泓儿望向母亲的脸庞,声音细微,说道:“娘病了?”楚瀚忍住哽咽,低声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泓儿并不十分明白,没有说话,只怔怔地望着母亲的脸庞。楚瀚低声道:“跟娘道个别吧。”

  泓儿凑上前,亲了亲母亲的脸,感觉她的肌肤冰冷,不禁身子一震,终于明白了瀚哥哥的意思:娘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跟他说话或抱抱他了。泓儿脸色转白,口唇颤抖,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没有哭出声来。

  楚瀚让秋华抱起泓儿,吸了一口气,让许蓉去禀告万岁爷,请示该如何处理纪淑妃的后事。

  大约是震于万贵妃的淫威,成化皇帝对纪淑妃的死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哀戚,只下令厚葬了她,谥号“恭恪庄僖淑妃”。丧礼之上,泓儿抚棺痛哭,他年方六岁,却哀慕如成人,在场的宦官宫女见了,无不悲痛,低头拭泪。

  纪淑妃的葬礼才结束,就传出张敏吞金自杀的消息。楚瀚知道张敏恐惧遭到万贵妃报复,心知如果连纪淑妃都自身难保,他一个小小门监又怎能逃得过一劫?与其整日担惊受怕,不如早早自我了断。楚瀚想起张敏的善心,当年他被万贵妃派去溺杀小皇子,却不忍心下手,并跟自己一起掩藏小皇子,轮流到水井曲道角屋仓库的夹壁中照顾哺喂婴儿。那段又惊险又温馨的时光,仿佛犹在眼前,而张敏却已自杀身亡,人鬼永隔。

  楚瀚心中哀恨,亲手火化了张敏的尸身。他查知张敏是同安人,出生于南方海外一个叫作金门的小岛。他派人拿了一大笔钱,带了张敏的骨灰远赴金门,让他的尸骨得以回乡安葬,并将金钱送给了他的家人。

  几个月后,在怀恩和诸阁臣的力争下,加上纪淑妃已然自杀,不致对万贵妃的地位构成威胁,万贵妃开出的条件已然达成,成化皇帝终于名正言顺地将泓儿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泓儿虽然在成化皇帝的支持下正位东宫,但母亲死去,身边围绕的一半是忠于楚瀚的宫女宦官,一半仍是万贵妃的人马,性命依旧朝不保夕。

  楚瀚将情势看得十分清楚,便去与怀恩讨论对策。怀恩沉吟道:“此刻宫中能保住这个孩子的,只有一个人。”楚瀚忙问:“是谁?”

  怀恩道:“万岁爷的母亲,周太后。”

  楚瀚一拍大腿,说道:“正是!如今只盼能得到太后的同情,出手守护。不知太后对太子之事,是何态度?”

  怀恩叹道:“太后半信半疑,始终没出过声。”

  楚瀚道:“这事情,需得多做功夫。”两人于是商议,由怀恩悄悄派亲信手下去向周太后最宠信的贴身老宫女做功夫,让她在太后耳边多说好话。那老宫女向来敬重怀恩,一口便答应了。

  当时周太后心中确实仍有些疑虑,不大相信这孩子能一藏六年,无人知晓,莫不是宫外头抱回来的野种?而纪淑妃一死,死无对证,实在难以令人相信。她正疑虑间,但听身边老宫女说道:“娘娘,我今儿在东宫见到了小太子,他长得就跟万岁爷小时候一个样子!您一定要抱来看看呀!”这宫女跟了她几十年,当年带养成化帝长大她也有份,太后听了,便有些心动。

  这时楚瀚往年的亲信麦秀,也被怀恩安插在太后身边,当下趁机说道:“若非后宫专擅,这孩子又何至一躲六年,不敢见人?如今正位东宫,却仍整日担惊受怕,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没人爱惜保护,怪可怜见儿的。”

  周太后原本就厌恶万贵妃专权横行,听了这话,终于下定决心,对麦秀道:“既是如此,你去将孩子带了来,让我瞧瞧。”麦秀一听这话,心中大喜,飞也似的将太子抱来了皇太后所住的仁寿宫。

  泓儿的面貌果真与成化帝幼年时十分相似,生得白净清秀,乖巧伶俐。周太后一见到他,整个心都融化了,立即抱在怀中抚摸不止,疼爱不尽。她早已风闻万贵妃在后宫作威作福,堕胎杀婴等情,如今想来当是不假,心中更疼惜这个得来不易的独孙,便召了成化皇帝来,说道:“这孩子交给哀家了,就住在我这仁寿宫,谁也别想动他!”

  成化皇帝最孝顺母亲,连忙应诺。他虽心爱这孩子,但毕竟难改懦弱的本性,在万贵妃的淫威之下,连一个千辛万苦替他生养了儿子的妃子也保不住,当年参与密谋的宦官也得自杀,实在无能保住这个幼子。他眼见母亲出面护孙,大大松了一口气。须知万贵妃往年曾是周太后身边的婢女,对周太后始终怀抱着恭敬畏惧之心,不管她在后宫如何嚣张凶狠,也绝不敢闯入仁寿宫加害孩子。从此,太子便随祖母住在仁寿宫中。

  然而成化帝可是低估了万贵妃。不多久,万贵妃便召太子去她宫中,说要请他吃东西。周太后知道她不怀好意,便道:“太子,你去到那儿,可要记着,什么也别吃。”泓儿点头答应了。太后不放心,让麦秀跟太子一起去。麦秀甚是警醒,对太后道:“太后娘娘请放心,一切有奴才在。”

  泓儿来到贵妃住的昭德宫,万贵妃脸上堆笑,取出食物让太子吃。泓儿十分乖觉,当即说道:“我已经吃饱了。”万贵妃道:“肚子不饿吗?那也成。来人,给太子上点儿汤喝。”一旁的宫女立即端上一碗汤来,放在太子跟前。

  麦秀一见,脸色立即变了,他知道在食物中下毒,吃了还不致于就死;汤水中下毒,那可是要多毒便能多毒,喝下去可以立即断肠呕血而死。麦秀生怕太子不知世事险恶,真喝了那汤,正想抢上一步将汤打翻了,却听太子稚嫩的声音说道:“多谢娘娘,但是我不喝。”

  贵妃脸上变色,说道:“怎么,你就算肚子饱了,总可以喝点儿汤水吧?”

  太子直视着万贵妃的脸,说道:“我怕汤中有毒。”

  万贵妃大怒,拍桌站起,喝道:“这孩子才几岁年纪,便懂得这么说话!是谁教他的?”瞪向麦秀,麦秀低头不敢回答。万贵妃倏然站起身,大步来到泓儿面前,端起那碗汤,直拿至泓儿嘴旁,恶狠狠地道:“你今日一定要给我喝下,不喝,便别想走出我这昭德宫!”

  泓儿虽然年仅六岁,但神情镇定,毫不慌张,抬头望着万贵妃,说道:“我不喝,你不让我走;我喝了,只怕同样走不出去!”

  趁万贵妃闻言一呆之际,麦秀趁机上前接过汤碗,陪笑道:“贵妃娘娘,太子心直口快,说话不知轻重。刚才在太后那边,太子确实已经吃饱喝足了。如今太后正等着他回去读书呢,请贵妃娘娘高抬贵手吧。”

  万贵妃瞪了他一眼,这才将汤放下。她不是为了麦秀说的这几句话而放过他二人,却是因为她认出麦秀乃是楚瀚的亲信,也知道楚瀚多年来在暗中力保太子,毫不松懈。她听说过楚瀚的能耐,知道他的轻功出神入化,说不定此时便在梁上或窗外、树上偷窥,随时能取己性命。就算他此刻人不在此,但他若执意杀己,想必随时能够潜入昭德宫,割己首级,无人能挡。她忍不住向梁上和窗外瞥去,没见到什么风吹草动,但心中凛然,勉强克制怒意,对麦秀呵斥道:“咄!还不快去!”

  麦秀跪下谢恩,抱起泓儿,飞快地离开了昭德宫,奔回仁寿宫去。

  二人走后,万贵妃回想刚才所见,怒火中烧,咬牙想道:“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已如此镇定机警。等他大了,还不将我当成鱼肉般宰割吗?我岂能留下这孽种,自掘坟墓?”

  麦秀回到仁寿宫后,将在昭德宫中发生的事情向周太后详细禀报了。太后听了以后,脸色发白,拍着胸口道:“小麦子,幸好有你陪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以后太子再也不可以去那女人那里了。谁来请都不去,就算是万岁爷来请都不去,就说是哀家说的!”

  

  第六十二章 西厂之兴

  

  便在小皇子朱佑樘正位东宫之后没多久,宫中便发生了李子龙事件。这李子龙是个妖道,跟李孜省以长生术和炼金术招摇撞骗不相上下,他在朝中有不少亲信,暗中受万贵妃之托,要为皇宫“观气”,想看看小皇子是否确是真命天子,有没有扳倒他的机会,也看看万贵妃是否有可能“得子”。

  于是李子龙在万贵妃亲信的掩护下,登上皇宫北方的万岁山,观察内宫。楚瀚对这帮妖人的行事老早掌握在手中,便趁李子龙夜间登上万岁山之时,带着锦衣卫上山巡逻,将他逮住,搜出他身上携带的各种法器,不由分说,便指称他有弒君意图。李子龙百口莫辩,又不敢招出是受到万贵妃的请托,皇帝一怒之下,便处死了这妖人。

  自此之后,成化皇帝开始疑神疑鬼,生怕再有人起意谋害自己,对汪直更加倚重。他命汪直改换便装,出宫替自己秘密伺察诸事,因汪直行事隐秘,报告详尽,令皇帝独知京里京外之事,给了皇帝莫大的安全感。他因此对汪直宠信逾恒,几乎每日都要召见,询问大小事情。汪直将刺探消息的工作交给楚瀚去做,自己专门向皇帝报告,因他口才便给,为人狡智,所说总能深得皇帝欢心,皇帝因此更加信任他。

  这日汪直从宫中出来,满面春风,得意已极,对楚瀚道:“万岁爷龙心大悦,终于决定让我独当一面,替圣上办些大事了!”

  楚瀚猜不到那糊涂皇帝究竟派了汪直什么新的差事,却听他得意洋洋地道:“万岁爷派我担任官校刺事,掌领一个全新的厂子,命我从锦衣卫中挑选所领缇骑,人数比东厂还要多一倍!嘿!东厂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汪直今日成立‘西厂’,迟早要压过东厂,收伏锦衣卫,号令天下!”

  楚瀚这才恍然,原来汪直果真混得不错,皇帝竟答应让他自己开创一座厂子!世间一个东厂还不够,再来个由汪直掌领的西厂,真要弄得天下大乱才罢休。楚瀚心中虽忧虑,却也知道汪直得势并非坏事,自己的势力大半依靠汪直而来,汪直的权势愈强大,自己保护小皇子就愈容易,当下躬身道:“汪爷所说极是。我们西厂的手段,定要比东厂更加厉害。”

  汪直点头道:“说得好!楚瀚,你熟知东厂行事,我要你率人建造一座西厂厂狱,里面各种拷打刑具,绝不能少过了东厂。听明白了吗?限你一个月内建成。”楚瀚领命而去。

  楚瀚果然不负所望,半个月内便将西厂的监狱建成了。汪直非常高兴,当即启奏皇帝,升楚瀚为锦衣千户。汪直细数过去敌人,决定拿曾在皇帝面前说过自己坏话的南京镇监覃力鹏开刀。

  楚瀚早已查清此人罪状,报告道:“覃力鹏去年进贡回南京,用了几百艘船载运私盐,骚扰州县。武城县典史去质问他,却被覃力鹏打落了牙齿,还射杀了典史的一个手下。”

  汪直大喜,说道:“运送私盐,打官扰民,绝对是死罪,万岁爷决不会轻饶。快去将他捉了来!”

  楚瀚便带了几个锦衣卫,趁夜闯入覃力鹏在京城中的御赐宅子,将他五花大绑,押入刚开张的西厂厂狱。汪直命锦衣卫剥光了他的衣衫,双手用麻绳绑起,吊在半空中鞭打。东厂的鞭子是用牛皮制成,西厂的鞭子不但是用牛皮所制,还带着刺,一鞭下去,皮肉登时被扯下一大片。

  汪直在旁观看,极为高兴,对楚瀚道:“他们打得不够重,你去!给我狠狠地打五十鞭!”

  楚瀚接过鞭子,亲手打了覃力鹏两鞭,覃力鹏的前胸后背登时血肉模糊一片。覃力鹏哪里禁受得住,痛得屎尿齐流,杀猪般哀号起来。楚瀚喝道:“你此刻倒知道痛,当初运盐杀人时,怎的不知收敛一些?”

  覃力鹏看清他是汪直的手下,知道自己大祸临头,只能哀哀求饶道:“汪大爷,您看我当初服侍怀公公、梁公公的份上,饶了我这条老命吧!”

  汪直在旁听见,大怒道:“有我汪直在场,你还敢跟他人攀交情!给我往死里打!”楚瀚继续挥鞭,覃力鹏被这几十鞭打下来,早已体无完肤,裸身吊在半空,昏晕了过去。

  楚瀚见他翻了白眼,才停手不打,向汪直禀告道:“昏了。”汪直道:“取盐水浇醒了,再打。”便有锦衣卫取过盐水,往覃力鹏身上浇去。覃力鹏即使昏晕,伤口一被洒上盐水,登时醒了,痛得惨叫不绝。汪直甚觉痛快,命锦衣卫继续打,自己和楚瀚坐在一旁,一边观看,一边饮酒谈笑。

  次日汪直拿了覃力鹏亲笔签押的罪状,列明“偷运私盐,骚扰州县,伤官杀人”等罪名,呈给皇上。成化皇帝见了十分高兴,着实夸奖了他几句,赞他能辨忠奸,办事能干。覃力鹏很快便被判了斩刑。此后汪直更加无所顾忌,到处找人开刀。

  这日楚瀚在京城中探访后,向汪直禀报了几件大小事情,其中一件是一对姓杨的父子在家乡受人告发,逃到京城,避难在一个叫董玙的亲戚家里。

  汪直独独对这件事情大有兴趣,说道:“这等违法脱逃之事,万岁爷最是忌讳。你立即派人去,将这对父子给我捉了来。”

  楚瀚一呆,说道:“这对父子祖上杨荣,曾经担任少师,可是不小的官哪。”汪直挥手道:“管他官大官小,我照样要办!而且杨荣都死去多少年了,一点不相干。相干的是杨家还有个在兵部任主事的杨士伟,多嘴多舌,对我西厂颇有怨言,我看他就不顺眼。你立即去将这对姓杨的父子给我捉了来!”

  楚瀚只好奉命,去将这对倒霉的父子杨泰和杨晔捉了来,连带收容他们的亲戚董玙也被捕,下入西厂厂狱。汪直命手下对他们施以“琶刑”,将犯人的骨节寸寸截断,痛得死去活来,却又不会便死,痛后苏醒过来,呻吟哀号不绝。汪直天性残忍,一连琶了他们三次,杨晔年轻,受不得苦,便依照汪直的指示,诬告叔父兵部主事杨士伟,说藏了金子在他们家。

  汪直大喜,也不禀报皇上,立即便派楚瀚等去将杨士伟捉了来,下入厂狱拷打讯问,又大搜杨家,将金银珠宝一劫而空。

  当时这件案子震惊京城,人人都在观望将会如何收场。汪直要擒拿无官无位的杨泰父子,拷打逼供,那也罢了,但公然捉拿京中命官杨士伟,下狱拷打,却是张狂之极。但是事件发生以来,成化皇帝一句话也没有说,显然支持汪直,放任他去干。结果杨晔刑求过甚,死在狱中,父亲杨泰论斩,杨士伟遭贬。另有一群跟他友好或无关的官员受到牵连,丢官的丢官,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

  自此以后,汪直手下的西厂更是肆无忌惮,在成化皇帝的纵容下,派出无数校尉到诸王府、边镇及南北河道伺查隐情,民间互相争斗吵架、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汪直都一一向皇帝禀告。皇帝为了显示自己明察秋毫,一旦得知什么细微的违法情事,往往施以重刑严惩,弄得官民无不栗栗自危。众人知道汪直直接受命于皇帝,行事毫无顾忌,不论是高官还是平民,他随时可以将人捉入厂狱,轻则丢官,重则丢命。

  汪直知道人人畏惧于他,趾高气扬,每回出巡,总率领上百随从环绕护卫,不论公卿大臣、权勋国戚,遇见了没有敢不避道行礼的,毕恭毕敬。有一回兵部尚书项忠看不过眼,不肯避开汪直的车驾,汪直立即命锦衣卫将项忠拽下车来,当众殴打了一顿,才放他走。

  汪直如此屡兴大狱,自然引起了诸大臣的强烈反感。大学士商辂看不下去,号召了“纸糊三阁老”万安、刘吉和刘珝三人,一起上疏皇帝,奏告汪直无法无天的行止。成化皇帝见这几个阁臣竟然敢批评自己的亲信,震怒空前,派了大太监怀恩、覃吉等到内阁,声色俱厉地质问:“这奏章是出自谁的意思?”言下之意,便是要严惩奏章的主使者。

  万安立即便想撇清,说这事与他无关,但商辂却是个有担当的大臣,当即详细述说了汪直的种种罪恶,最后说道:“我们几个同心一意,为国除害,不分先后!”万安听他这么说,也只好闭上了嘴。刘珝也是较有骨气的,慷慨陈述汪直如何为祸朝廷,怆然泪下。

  怀恩看在眼中,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汪直干的这些事情,我们在宫里难道不知道吗!好吧,我便将各位大人的言语据实奏报给万岁爷,盼万岁爷能听进去。”

  成化皇帝听了怀恩的禀报后,心中便有些动摇,说道:“罢了,罢了。这些大臣也不好得罪,你去替我传旨慰劳他们,这件事就算了吧。”

  到了第二天,被汪直鞭打的兵部尚书项忠和其他大臣也上疏指称汪直罪恶,众口一辞,将汪直说得十恶不赦。成化皇帝是个没主张的人,看到这么多反汪的奏章,登时慌了,不得已之下,只好下旨废除西厂。他派了怀恩去找汪直,将他的罪行数说了一遍,之后便原谅了他,派他回去御马监任职,将西厂的旗校都派回了锦衣卫。

  楚瀚见西厂兴而又废,自己不必再日日审问拷打无辜的人犯,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汪直却毫不气馁,对楚瀚道:“那些小人得势,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等着瞧吧!我很快便会东山再起,那些自命正直的家伙,一个个都要倒霉!”

  果然,成化皇帝对汪直宠信依旧,即使关闭了西厂,仍然每日召见汪直,听取他的报告。汪直在皇帝面前哭诉道:“奴才秉持万岁爷的旨意,率领西厂手下铲奸除恶,举弊揪污,行事风风火火,得罪了太多权贵,才会招人忌恨,被迫关闭西厂。万岁爷居天下尊位,为天下主持正道,可千万不能向恶势力低头啊!”

  成化皇帝因平时不理政事,对于朝中大臣的为人及朝情知道得极少,因此听汪直将公卿大臣说成是邪恶势力,很轻易便相信了。汪直又进言道:“要抑止大臣们胡作非为,必得伸张皇权;要伸张皇权,万岁爷手中必得掌握足以令大臣畏惧的力量。奴才和西厂,就是万岁爷手中的鞭子,用来鞭策警醒群臣,令他们兢兢业业,为国效力。如今这些臣子竟然想将万岁爷手中的鞭子夺下,天底下还有谁管得住他们呢?”

  汪直这番话,将西厂的存废跟皇权的强弱连在一起,意谓着大臣们攻击西厂,要求关闭西厂,便是挑战皇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日之后,成化皇帝便下旨让西厂重新开张,天下大哗。汪直得意已极,命令楚瀚召集锦衣卫,重开厂狱,继续干他们“惩奸除恶”的勾当。

  汪直报复心极强,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逼迫西厂关门的兵部尚书项忠。他命令手下诬告项忠违法犯纪,皇帝命令三法司和锦衣卫会审。众人皆知诬告项忠是出于汪直的意思,哪里敢违抗,会审坐实了罪证,将项忠革职为民。其他曾跟着项忠一起上疏陈述汪直罪恶的言官,也一一被罢黜。甚至连大学士商辂也遭罢免,九卿之中遭到弹劾罢免者共有数十人,自此朝中正直之士一扫而空。汪直一不做,二不休,让不断巴结他的都御史王越当上了兵部尚书,另一个走狗陈钺则担任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

  西厂重开,朝廷正直之士一一革职,从此再无人敢对西厂的作为发出任何微辞。汪直给楚瀚的指令十分简单:“放手去干!”

  于是楚瀚每日出门替汪直“探听弊案,查奸揪恶”。但他心底很清楚,汪直要的只是仇家的把柄,并非真想铲除贪官恶吏。他尽量禀报一些罪大恶极的贪官污吏,但被汪直整治的毕竟是少数,受害的仍是那些忠良之士。楚瀚眼见无数无辜之人陷身西厂,情状比之当年东厂还要惨烈,动辄家破人亡,牵连广泛。他知道如此绝非长远计,迟早会引起反扑,但汪直铁了心要拔除政敌,巩固权力,楚瀚无从劝起,只能奉命办事。

  他此时已被升为锦衣千户,俸禄不少,而收到的贿赂更是数以万两计。但他仍跟当年在东厂担任狱卒、在御用监作右监丞时一般,一分不留,都偷偷送去接济那些受冤获罪者的家属。夜晚他躺在砖塔胡同的石炕上,想着那一个个遭受毒打的犯人,他们身受的痛苦,脸上悲惨绝望的眼神,往往彻夜难眠。渐渐地,他开始感到麻木,日日如行尸走肉般,汪直命令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什么,再伤天害理、残忍无情的事,他都照作不误。

  他知道自己内心日渐空虚,孤独难忍,夜里往往恶梦不绝。偶尔不做恶梦,便会梦到大越国幽静美好的山水景色,或是广西山区瑶族在庆典中跳舞的情景,甚至丛林深处那水声盈耳的宽广巨穴,也多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些梦。他心底万分向往那些发现自己身世前的日子,向往远离宫廷斗争的美好平静。然而他的心仍牢牢牵系在太子的身上。如今纪淑妃死去,太子年幼,孤独无助,他必得等到太子长成,羽翼丰满了,才可能离开这痛苦之地。

  楚瀚心中清楚,太子在宫中随时能被万贵妃谋害,之所以能安然无事,完全是靠了怀恩的威信,以及汪直和他自己掌持西厂的势力。怀恩正直忠耿,内外大臣都对他十分敬服,不敢妄议变更太子;而皇帝对汪直眷宠正隆,事事言听计从,连万贵妃都对汪直颇为忌惮。汪直虽不曾力保太子,但楚瀚全力维护太子却是人尽皆知之事,他与继晓、李孜省的几场斗法,也让宫中想对太子不利的人不敢妄动。眼下形势,楚瀚知道自己的角色举足轻重,不论必须干多少恶事,他都无法回避,无法拒却。没有他在西厂,太子的生命便如风中之烛,随时可以被敌人一掐而灭。

  他只能深深藏起内心的挣扎和痛苦,打起精神跟着汪直放肆胡搞。有时实在难以忍受了,便躲到好友尹独行家中饮酒,发泄心头郁闷。他往往跟尹独行对饮,直至大醉,醉后便抱头痛哭一场。尹独行不料自己一语成谶,楚瀚果然卷入这既混乱又沉重的局势当中,无法自拔,日子岂止是难过,简直是场无止无尽的折磨。他眼看着楚瀚日渐削瘦,眼中的一点灵光也渐渐隐去,只能尽力安慰他,鼓励他。每回西厂陷害了什么人,楚瀚必会将别人进献给他的银两搬来尹独行家,请他帮忙善后。尹独行往往彻夜在城中奔波,四处散发银两,尽力弥补楚瀚的罪恶,洗清他的满手血腥。

  日子便这么过了下去。这夜楚瀚潜入宫中探望太子,见到太子正在读书,教他的乃是老太监覃吉。小影子安安静静地睡在一旁的暖炉边上,它听见楚瀚到来,只睁开了一只眼睛,抖了抖胡须,算是打了招呼,便又闭上了眼睛。

  覃吉的年资和怀恩相近,饱读诗书,在怀恩的请托下,担任太子的启蒙老师,每日向太子口授四书章句及古今政典。太子年幼时终日住在夹壁密室之中,不见天日,瑶人母亲虽识字,但读书毕竟有限;这时听覃吉滔滔不绝地述说圣贤之言和历史典故,都是以往闻所未闻的道理,只听得津津有味。

  楚瀚见太子读书认真,心中欢喜,潜在屋外偷听了好一会儿。夜深之后,太子上床就寝,楚瀚等他睡着了,才悄然入屋,来到太子的床边。楚瀚静静地望着太子安详的脸庞,伸手摸摸睡在一旁的小影子,脸上露出微笑,却又情不自禁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此呆望了好一阵子,他才如夜风一般悄悄地离去。

  过了几日,怀恩召楚瀚相见,谈起太子读书的进展,说道:“太子识字已多,该是时候替太子聘请几位学识渊博、人品端正的师傅了。”

  楚瀚点头称是,想起大越国的皇帝黎灏满腹经纶,出口成诗,暗想:“太子将来要成为一位英明的皇帝,将书读好自是必要的。”但他自己也没读过什么书,又怎知道该去哪儿替太子请老师?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谢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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