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一呆,说道:“娶百里缎?我怎能娶她?”
尹独行道:“为何不能?你怕她是逃脱的死犯?你恼她曾是皇帝的选侍?”楚瀚连连摇头。尹独行又问道:“莫非你嫌她身体残缺?”楚瀚仍旧不断摇头,说道:“不,不是的。我从来也没动念要娶她。她不是我能娶得了的,她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许久,最后才道,“她就如同我自己一般。她好似我身上的一个伤疤,无论如何都会永远跟着我,不会离开。我不必娶她,也不能娶她。”
尹独行摇摇头,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只要她不会因此伤心就好了。”
楚瀚道:“不会的。我往后待她仍会和以前一般。”
尹独行微微眯起眼睛,问道:“兄弟,我还是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罢了,百里姑娘身子恢复得如何了?”楚瀚道:“恢复得甚好,往年的武功已恢复了一二成。”尹独行问道:“夜晚呢?你也跟她一块儿睡?”
楚瀚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不错,我每晚都跟她一块儿睡。”尹独行皱眉道:“那你娶回来的家乡姑娘呢?她若知道你家里已有个女人,还不跟你闹翻了?”
楚瀚从未想过这事,不禁呆了好一阵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事实上,他自幼至长,从未认识过一对正常的夫妻。他被遗弃时年纪尚幼,对自己的父母固然毫无记忆;作乞丐时见到的乞丐都居无定所,更无妻室。胡家的情况也颇不寻常,胡星夜没有妻子,二婶也没有丈夫;入宫之后,见到的不是宦官便是宫女,唯一可称为夫妻的,只有皇帝和他的一群妃子。之后重遇自己的父母,一个成为皇帝的嫔妃,一个成了宦官,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古怪扭曲至极。因此在他心中,娶胡莺为妻和留百里缎在家中,是并行不悖的两件事情。这时听尹独行出言质疑,这才意识到这两个女人之间可能会生起磨擦,但是该如何处理,他却半点主意也没有。
尹独行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说道:“兄弟,凭你此时的身份地位,要多娶几个老婆,多养几个女人,都没有人会多说一句。但我只觉得好奇,你为何舍百里缎不娶,却要将家乡的小妹妹娶回家放着?”
楚瀚叹了口气,说道:“当年的婚约,我不能轻易背弃;舅舅对我的恩情,我不能轻易忘记。多谢大哥劝告,但是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我心里想怎么做,就能那么做的。”
尹独行望着他良久,无言以对。他熟知楚瀚的为人,这次为难他的若不是胡家,他只消派西厂手下去“探问”一番,对方自不敢再吱一声,更别说向他伸手勒索了。向来只有西厂锦衣卫向别人勒索,没听过有人敢向西厂锦衣卫开讨的。然而楚瀚最重恩情,对恩人的子女依旧尊重礼敬,因此即使胡家气焰嚣张,对他狮子大开口,他也一切忍让。而迎娶恩人女儿的事情,在尹独行眼中虽看着不对头,在楚瀚来说竟是非做不可的一件事。
尹独行叹了口气,才道:“兄弟,你说得是。这样吧,让我帮你个忙。我在京城刚刚购置了一间干净小院,离你住处甚远。你让你新娶的妻子住在那儿,百里姑娘就不要搬了,仍住在你旧居吧。”
楚瀚心中感激,说道:“大哥,我向你又借聘金,又借新居,这怎么成?”
尹独行再叹了口气道:“兄弟,我俩何等交情,你的事情我哪一件不清楚?凭你今日的职位,手中怎么可能没钱?你若要钱,不出一个月,几箱几箧的金子都攒下了。你手中不留银子,人家不明白,我却知道原因。”
楚瀚心中感动,紧紧握住尹独行的手,良久说不出话。
第六十六章 迎娶乡妇
当夜楚瀚和尹独行饮酒谈心,直到深夜。次日尹独行便给了楚瀚五百两银子,替他张罗了迎亲队伍,一起回去三家村,再度求亲。这回楚瀚手中有钱,胡家兄弟见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发光,态度立即便不同了,将他迎到堂上看座看茶,热络地讨论迎娶细节。
楚瀚道:“我公事甚忙,今日将妹妹迎娶回去便是了。”胡家兄弟还想再敲他一笔,如何肯轻易放过,便去叫胡莺出来。胡莺也以为楚瀚两三日间便拿出五百两,身家定然可观,也想帮哥哥们多讨一些聘礼,便躲在房中假惺惺地哭哭闹闹,口口声声说舍不得哥哥们,不愿就此出嫁。
楚瀚心中烦恼,花轿和迎亲队伍都等在门外了,不成还得多拖几日?正当他一筹莫展时,尹独行看不下去了,决定出头。他知道楚瀚无法应付这些如狼似虎的恩人子女,便跟在迎亲队伍当中,果见胡家以为楚瀚好欺负,又加上贪心,竟然还想再多讨些聘礼。他大步走入胡家厅堂,朗声说道:“胡家各位爷请了,在下是楚大官人的结拜兄弟,姓尹名独行的便是。各位听我一言。”他此时早已换下肮脏的僧袍,穿上华丽的锦绣长袍,胡家兄弟见到他的气派,都不自由主静了下来,想知道他有什么话说。
尹独行道:“我兄弟在京中任职,职位虽不低,但他遵从令先公的教诲,为官清廉,一介不取,因此家中积蓄确实不多。五百两银子,对我兄弟绝非一笔小数目。你们让他将钱财都送来胡家,你教他和胡姑娘往后如何过日子?你们看准我兄弟是重恩情重义气的人,但他的手下兄弟,为人可不见得个个如此。你们想想,西厂锦衣卫哪个不是武艺高强,位高权重,手段厉害。若有哪位西厂大人,听闻你胡家对我兄弟如此叫嚣无礼,只消来你胡家转转,拉你去西厂坐坐,你就得求爷爷告奶奶的了。”
胡家兄弟听了,顿时鸦雀无声。他们自不相信尹独行所说的什么“为官清廉,一介不取”,只是见到尹独行气势凌人,又害怕西厂真有什么狠角色会来对付他兄弟,一时不敢回嘴。他两个乡下人毕竟没胆赌得太大,五百两也不算少了,再说妹子嫁过去,又不是就此飞了,往后敲诈讨钱的机会还多得是,不必急于一时,便收了气焰,答应让妹子今日就嫁了出去。
楚瀚在尹独行的协助下,终于娶了胡莺回京,打算将她安顿在尹独行购置的新居之中。
胡莺出嫁之后满怀希望,一心盼能去京城过好日子,路上唠唠叨叨地询问家中有多少长工,多少婢女。楚瀚被她问得烦了,老实说道:“我连屋子都没有,这新居还是我尹大哥借我的,家中哪有什么长工婢女?”胡莺却不相信,仍旧询问不休。
尹独行一路陪着楚瀚回京,对胡莺的势利重财甚感厌恶。为了让楚瀚日子好过些,才勉强命伙计给新家添购了一些家具,买了两个婢女,供胡莺使唤。入京以后,胡莺见那新居地方既小,家具又粗简,婢女也只有两个,当即大发脾气,哭闹了一整日。楚瀚甚觉厌烦,便自与尹独行出去喝酒,让胡莺留在家中,自己跟自己闹去。
楚瀚与胡莺在新居中住了三日后,胡莺终于明白楚瀚的境况绝非富贵,也发现这间屋子和家具婢女确实全是他大哥尹独行出钱购置的。不仅如此,楚瀚公务繁忙,回家的时间极少,而拿回家的钱更少,婚后生活比之在三家村时只稍稍优渥了一些,没有衣食之忧,但离胡莺想象中的富贵腾达,可有老大一截距离。
胡莺大失所望,整日跟楚瀚大吵大闹,对着街坊大骂:“你楚瀚骗人不偿命,来家乡迎娶我时装阔扮富,几百两银子都拿得出手,原来净是借来的钱,打肿脸充胖子!谁晓得你其实穷得连裤子也没得换,家中米缸从没满过!我胡莺来这儿跟你受穷罪,不如回家种地得好!”惹得街坊邻居都指点讪笑,官场上也传为笑谈。
楚瀚被她烦得受不了,只好愈来愈少回家。之后他干脆不回家了,每月托碧心送一笔钱去给胡莺,让她日子过得去,便不再闻问了。
楚瀚回到自己旧居,仍如往昔一般,与百里缎相依为命。百里缎透过碧心,约略听说了胡莺的泼辣粗蛮,她也没说什么,只对楚瀚更加温柔体惜,两人之间绝口不提胡莺之事。
此时百里缎的身子已健朗了许多,靠着往日练功的根底,竟也拾起了三四分旧时的轻功和武功。偶尔楚瀚出门办事,她便也蒙面戴帽,一身黑衣,怀藏匕首飞镖,骑马远远跟随在后,陪伴保护。楚瀚几次劝她不必跟自己出外犯险,她都只默然摇头,坚持跟在他的身后。楚瀚少年时,身边总跟着黑猫小影子;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却换成了一个大影子。京城中人知道“汪一贵”名头的,都唤他“带影子的锦衣卫”。
不料在新婚那时,胡莺便怀上了身孕。碧心回去替胡莺送月银,发现了此事,回来便告诉了楚瀚。楚瀚心中毫无欢喜,但想不能放着怀孕的妻子不管,只得偶尔回家去陪她,多给她些银子买米买肉,滋补身子。然而胡莺妒心极重,几度追问他之前都去了何处,猜出他在外面有个相好,逼他吐露实情,又要他发誓跟外面的野狐狸断绝关系。楚瀚知道多说也没用,便只闭口不言,太过烦心时,就去找尹独行喝酒,回旧居跟百里缎过夜。
几个月过去了,胡莺怀孕八个月时,一回派婢女跟踪楚瀚,发现了他的去处。等楚瀚回家,胡莺便跟他大吵大闹,又摔东西又撞墙,扬言要上吊,弄个一尸两命。楚瀚极力安抚,但胡莺便如疯了一般,不肯停歇。闹到半夜,她忽然开始腹痛,嗯啊呻吟。楚瀚忙叫婢女去唤碧心来,碧心匆匆赶来,说是动了胎气,胎儿要早出来了。当下碧心和两个婢女手忙脚乱,将胡莺抬入房中,准备热水布条等物,折腾了一夜,产下了一个瘦小的男婴。
碧心见母子平安,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初生的婴儿出来给楚瀚看,说道:“恭喜官人!是个健康的男娃娃。”
楚瀚整夜听着胡莺的呻吟惨呼,只觉头痛欲裂,心思不知已飞去了何处。直到碧心抱着婴儿出来对他说话,才从沉思中惊醒,勉强笑了笑,接过襁褓,低头望向这个初生婴儿,蓦然想起了泓儿刚出世时的情景,继而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泓儿出生时,纪淑妃朝不保夕,担惊受怕;而自己在瑶族出生时,汪直和娘娘这对小夫妻想必也曾十分欣喜。然而不久之后,大藤瑶族便遭汉军击破,一家三口一齐被俘虏上京,各自沦为宦官、宫女、乞儿,骨肉分离,命运乖舛。汪直当年望向初生的儿子时,想必也曾满心欢喜疼爱,但时势变迁之后,剩下的便只有满腔的悲愤仇痛了吧?然而眼前这个婴儿呢?他是否也出生得不是时候,也将带给爹娘无尽的担忧烦恼,是否也得经历跟他爹爹爷爷一样的折磨苦痛?
他望着自己的儿子,心中思绪混乱,但听碧心问道:“官人,孩子叫什么名儿?”
楚瀚想也不想便道:“姓楚,单名一个越字。”他老早下定决心,不认汪直为父,也不认自己姓汪。楚是他的名字而非姓,但借用来当姓,也比姓汪好上百倍。至于“越”字,自是因为他魂萦梦牵,无时无刻不想着要与百里缎一起回去大越,始终放不下这个看似容易,却远在天边的梦想。
胡莺在房中听见了,不知道是“越国”的越,只道是“月亮”的月,皱起眉头,掀开床帘,高声质问道:“为什么要叫楚月?”
楚瀚没有回答。在他心底深处,暗暗希望有一日这孩子能完成自己的心愿,远离京城,回到瑶族,或远赴大越,过着平静快活的日子。但这番心思胡莺又怎会明白?
胡莺见他不答,冷笑道:“哼,我知道了。‘月’定是你那姘头的名字,是不是?你那姘头是个残废,生不出孩子,你便想用我的孩子代替,是不是?你说啊!”
楚瀚听她言语辱及百里缎,脸色一沉,将襁褓交还给碧心,站起身来。
胡莺见他不吭声,心中更怒,大声嚷道:“你那姘头瘸了腿,废了胳膊,你却疼爱她如宝贝一般。我可是好手好脚的,也没见你多关照我一些?我可是替你生了个儿子的正妻啊!我替你怀胎十月,痛得死去活来,才生下这小崽子,也不见你有半点感激!我的命好苦啊!”
楚瀚听她又要发作,也不争辩,径自出屋而去,穿过清晨的薄雾,往砖塔胡同走去,身后胡莺在屋中摔物哭闹之声渐渐不复可闻。
胡莺见楚瀚态度冷淡依旧,心中怒不可遏。她原本以为生下个男孩儿,可以借此牢牢捉住丈夫的心,但楚瀚显然对这儿子没有什么兴趣,此后仍旧极少回家,每夜都在砖塔胡同度过。胡莺日日不是以泪洗面,就是大发脾气,身边两个婢女都被她打骂怕了,一个偷偷溜走,一个整日躲在厨房不敢出来。幸而碧心往年曾待在宫中许久,跟随楚瀚也有一段时日,年纪又大些,胡莺不敢对她太凶,她便在胡莺这边住下,一手保抱哺喂楚越,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早产婴儿才存活下来了。
这日胡莺又在家中哭闹,但听家丁报道:“舅爷来了。”
胡莺忙迎出去,果见是三哥胡鸥来了。她见到亲哥哥,不免又是一番哭诉埋怨。胡鸥这回入京,原本是打算来向妹妹借钱的,无心听她哭诉家务事,但又担心楚瀚若真撇下妹妹不管,自己也断了财源,只好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我说妹子,人都说他以前入过宫,做过公公。你可确定他不是公公?”
胡莺抹去眼泪,噘起嘴道:“我怎么知道?他又不常来我这儿,平日老住在他姘头那儿,偶尔回家来睡,也死人一般的,半声也不吭。”
胡鸥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确定他不是公公?若是公公,这孩子又是谁的?”胡莺脸上一红,说道:“哥哥莫胡说八道,你这么说,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胡鸥怕伤害妹妹名誉,倒也不敢出去乱说这件事。但这念头从此在胡莺心头生了根,不时脱口骂楚瀚是个“没种的”,说他不能尽人夫之道云云,街坊邻居听见了,都议论纷纷。胡莺愈说愈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干脆大吵大嚷要跟楚瀚分开,出去另寻归宿。
楚瀚听她闹得不成话,这日终于回家看看。还没进屋,便听房中传出一男一女的笑声,从窗中望进去,见到胡莺和一个男子衣衫不整地相拥在床,仔细一瞧,那男子不是别人,竟然便是柳子俊!原来两人私通已久,因楚瀚极少回家,近日两人更是打得火热,公然同住,毫不遮掩。
楚瀚正要离开,但听柳子俊道:“亲亲小莺莺,我说那物事,你到底找到了没有?”楚瀚心中一凛,便留在窗外偷听。
胡莺不耐烦地道:“你老问这件事情,难道你心里就只挂着那什么血翠杉,一点也不关心我?”楚瀚听他提起血翠杉,更是专注而听。
柳子俊伸臂搂着胡莺,哄道:“我的傻莺莺,我当然关心你,才处处帮着你哪。”胡莺愠道:“你哪里帮着我了?”柳子俊道:“我帮你的忙可大了。如果不是我,楚瀚怎会回家乡娶你?”胡莺奇道:“这话怎么说?”
柳子俊洋洋得意,说道:“我对那小子的心思摸得太清楚了。我让上官无边替你传话,叫那小子回家乡娶你,他果然便乖乖上当了。怎么,你现在都成了他老婆了,还替他生了个儿子,他竟然一点也不顾你?在这家中,总有你说句话的余地吧?”
听了这话,胡莺气不打一处来,又骂又哭地发了一顿牢骚,最后道:“那死鬼哪里管我了?他只顾着他那姘头,根本不当我一回事!我平日要见他一面都难,更别说从他身上偷走那东西了!”
柳子俊一听,顿时坐起身,眼睛发光,说道:“这么说来,你当真见过那事物?那事物确实在他身上?”
胡莺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颈子上老戴着一小段木头,从来也不取下来。那劳什子就是什么血翠杉吗?我瞧也没什么了不起。”
柳子俊大感兴趣,详细问了那段木头的形状颜色,兴奋地搓着手,问道:“好亲亲,你真看过那东西?真的在他身上?那可是无价之宝哪!我老早就猜到,这小子出手取了藏在皇宫中的这件宝物,从来没让人知道,现在可终于露出馅儿了。亲亲小莺莺,你能拿到吗?或许趁他睡着的时候?”
胡莺摇头道:“他根本不在这儿睡,我哪能趁他睡着时下手啊?”
柳子俊沉吟道:“暗来不行,咱们便来明的。反正你们早已撕破脸了,没什么好顾忌的。他不认你,总该认亲生儿子吧?不如我们用那……叫什么来着,是了,楚越,去威胁他?”
胡莺摇头道:“他对那小崽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半点也不关心。”柳子俊道:“再不关心,也是自己的种,血浓于水,他总不会愿意见到自己的亲骨肉枉死夭折吧?”
胡莺听他对自己的亲子说出“枉死夭折”这等言语,竟然并不心疼或恼怒,却笑嘻嘻地道:“这招或许有用,我反正也讨厌那小崽子整日哭个不停。你若能用那小崽子逼他交出东西,尽管去干,好处别忘了分我一份!”
楚瀚不恼怒二人私通,却无法坐视二人密谋利用无辜的婴儿来令自己就范,他咬牙心想:“原来柳子俊一心想要的,仍是血翠杉!他骗我娶了胡莺,害我还不够深,现在竟想用我的儿子威胁我!总有一日我要教他知道厉害!”
他又听了一阵,见两人开始风言风语起来,便悄然离开窗边。他立即去找碧心,让她带了楚越搬到自己旧居住下,吩咐她不要再回去胡莺那边。
过了几日,胡莺来吵闹讨还孩子,楚瀚毫不理睬,只说已将孩子送到城外去了。其实他让碧心带着楚越,就住在隔壁的院子里;砖塔胡同小院周围的院子早已被尹独行买下,楚瀚打通了右首的一间,跟自己的院子以暗道相通。那院子本来由尹独行的一个老仆人假装住着,碧心带了孩子住进去后,老仆人便搬到门房去,让碧心和孩子住在隐秘的主屋之中,即使孩子大声啼哭,外面也听不见。
胡莺找不到孩子,又吵着要呈堂报官,跟他断绝夫妻关系。楚瀚巴不得如此,与尹独行商量后,便将那栋新房子归在胡莺的名下,又送了她一笔为数不小的银两。但胡莺仍不罢休,不断来纠缠吵闹,要他归还“嫁妆”。楚瀚知道这定是柳子俊在背后指点唆使,让胡莺找借口来骚扰,只好再去向尹独行求助。
尹独行原本对楚瀚迎娶胡莺之事不甚赞成,眼见事情闹到这等地步,也只能叹息道:“你自己找来这个麻烦,现在请神容易送神难。哥哥借钱给你不是问题,但这女人想必不会罢休,未来仍要缠着你讨钱要孩子。”
楚瀚满面苦恼,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说道:“早知道我就不娶老婆了。”
尹独行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娶老婆是不错的,错在你所娶非人。告诉你一件喜事,你大哥定在今年四月成婚。你在这儿待得苦恼,不如来我家乡喝杯哥哥的喜酒吧。”
楚瀚知道尹独行年纪不小了,却从未听他说起婚娶之事,甚是惊喜,说道:“那真要恭喜大哥了。不知大哥要娶的是谁家姑娘?”尹独行笑道:“是我在泉州遇到的一位娘子。容貌性情都好得没话说,尤其跟我性格相合,万分投契,你一定要来见见她。”楚瀚听了,甚是为他欢喜,说道:“我在京城也待得烦了,就去一趟南方,看看大哥的新娘子吧。”
尹独行笑道:“好极了。但是咱们得先将你的家事理清楚了再说。”于是又拿出一笔钱,先去摆平胡家的两个兄弟,封住他们的嘴,接着请了一位公证人,找胡莺坐下谈判,逼她签下字据,拿了楚瀚的银子和休书后,从此便一刀两断,再也不可来打扰吵闹,也不能来过问儿子楚越之事。
胡莺眼见银子甚多,一时贪心,加上两个哥哥也不出声,便签了字据。柳子俊得知之后,还想教唆胡莺反悔,却已太迟,只恨得他牙痒痒的。
楚瀚后来暗中探察,才知柳子俊图谋血翠杉已久,这一场婚事闹剧全是他一手主导,目的便是想通过胡莺取得他手中的血翠杉。他记得自己当年离开京城之前,柳子俊便曾来找过他,以胡莺的性命作为威胁,要他帮忙取得血翠杉。楚瀚猜想定是万贵妃急着想要得到这件神物,才会不断催促柳子俊去取。后来他接受怀恩保护小皇子的条件,仓促离京,血翠杉之事自然便不了了之。
多年之后,楚瀚回到京城,在汪直手下办事,创建西厂,权势滔天,柳子俊虽也有官职,但毕竟不敢轻易去捋楚瀚的虎须。因此他精心安排,让楚瀚跟胡莺成婚,原也不过是想让胡莺有机会亲近楚瀚,就近探访血翠杉是否真在楚瀚手中。他从胡莺口中得知楚瀚果真怀有血翠杉,大喜过望,便想透过胡莺下手偷取,甚至用楚越的性命作为威胁,跟楚瀚交换这件宝贝。眼见计策进行顺利,不料却被楚瀚识破他的奸谋,不但快刀斩乱麻断绝了婚事,更将孩子夺去藏起,让他无从下手,柳子俊功败垂成,为此自是恼恨交加。
而胡莺拿了钱和休书,只道自己已是自由之身,一心想跟柳子俊继续相好下去,三番两次去柳家找他,缠磨着不走。但柳子俊的贪花好色、荒淫无度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他仗着俊美外貌、官位钱财和甜言蜜语,轻易便攫取了胡莺的心,用意只不过是想利用她接近楚瀚。如今胡莺已不再是楚瀚的妻子,对柳子俊已无用处,柳子俊自然一脚将她踢得远远的,毫不理睬,甚至恶言相向,吩咐奴仆将她轰出柳家大门。
胡莺讨了个没趣,只好放弃攀附柳子俊。她在京城中虽然有屋住,有钱花,但孤身一个女子,丈夫儿子都没了,日子好不孤单凄凉。她此时方才想起楚瀚的种种好处,但却已太迟了。不多久,她因难耐寂寞,行止便荒唐了起来,在京中名声愈来愈难听,钱也被几个不肖之徒骗光了。两个哥哥见她不成话,硬将她接回了三家村,让她老老实实地耕田养猪去。
楚瀚偶尔想起时,仍派人送些银子去三家村给胡家兄妹花用。但胡莺对他十分痛恨,见到从京城来送钱的人,便破口大骂,将银子摔出门去,拒绝收下。三哥无赖子胡鸥总躲在门外,偷偷将钱捡起,拿去买酒寻欢。这是后话。
第六十七章 旧情难忘
却说楚瀚处理好了家事,也算了却了一桩烦心事。汪直仍在辽东做他的战功梦,甚少回京。楚瀚每隔数日,便去面见怀恩,并与麦秀和邓原聚会,详问宫中情势,以确定万贵妃不敢轻举妄动,伤害太子。
他也不时向谢迁和李东阳请问太子读书的情形,两位先生都说太子年纪渐长,天性聪明,读书认真,勤奋用功,赞不绝口。楚瀚偶尔会潜入宫中文华殿,偷望太子读书;有时也在夜间来到太子宫中,跟太子相聚倾谈。
泓儿此时已有十一岁,不再是当年刚登上太子之位的幼小孩童。他待楚瀚十分亲厚,没有旁人的时候仍唤他“瀚哥哥”,但已不似孩童时那般依恋倚赖了。有时他会一本正经地跟楚瀚讲述在书中学到的治国做人的道理,或是给他看自己吟咏的诗辞、临摹的书法和描练的山水绘画。楚瀚总是微笑倾听,仔细观看,心中喜慰不尽,暗想:“太子头脑清晰,心地仁慈,禀性端正,多才多艺,可比他的爹爹好得多了。娘在天之灵若知道泓儿这般长进,一定十分欢喜。”心中对这个弟弟的爱惜之情日渐深重。
这时小影子已是一只十五岁的老猫了,黑毛中夹杂了不少白毛,眼眶和鼻头也开始出现斑纹。它在宫中饮食充裕,不必自己去捕捉老鼠飞鸟,体型逐渐肥胖起来,不再是当年那精瘦灵活、矫捷凶悍的守卫。它仍旧跟太子住在一起,陪伴太子起居读书,整日睡在暖炉之旁,懒怠行动。楚瀚每次见到小影子,心头都不禁又是温暖,又是感慨。许多次他伸手搔着小影子的头颈,低叹道:“小影子,太子一天天地长大,你我却一天天地衰老啦。”
在太子十二岁生日那夜,楚瀚来到宫中为太子祝寿,两人畅聊了大半夜。太子娓娓谈起他认为如何才能成为一个明君,如何才能使朝政清明,百姓安乐,说得头头是道,楚瀚深受感动,感觉太子已然成熟。次日他便将藏在自己砖塔胡同密室中的紫霞龙目水晶带入宫中,双手捧着,呈上给太子,问道:“殿下可记得这个水晶吗?”
太子望着水晶当中变幻不定的色彩,点了点头,说道:“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你曾叫醒我,给我看这个水晶球。你要我仔细瞧,仔细听。”楚瀚点点头,说道:“正是。当时殿下说见到了许多人,他们都笑得很开心。”太子抬起头,说道:“不错,我都记得。瀚哥哥,这究竟是什么?”
楚瀚道:“这件神物,是一代神卜仝寅老先生交给我的。这水晶具有预卜吉凶祸福的神力,乱世时为卜者所怀藏,代代相传;天下太平时,则应由天子所有。仝老先生让我好好收藏,等时机到了,便将之送入皇宫,静待明君。”说着将水晶递过去给太子。
太子有些犹疑,伸手接过了,双手捧着水晶球,但见水晶中间的色彩顿时转为一片光明的青色,太子微微吃惊,说道:“里头的颜色变了!”
楚瀚露出笑容,说道:“那是因为殿下心地清净纯善,水晶才会转为青色。仝老先生曾告诉我,心存恶念者碰触水晶,水晶便会转为赤色;心存善念者碰触它时,便会转为青色。”
太子捧着水晶,吸了一口气,说道:“这果然是件宝物。我一定日日来碰触这水晶,检视我的心地是否时时清净纯善。”楚瀚听了,心中大喜,暗想:“泓儿能有此心,将来必定是个明君!”
这几年下来,太子年纪渐长,楚瀚自己的阅历也增长了许多。他尽心尽力护持太子,不再仅只出于他对于泓儿本身的钟爱,或是出于保护同母异父兄弟的私心,甚至不只是为了安慰亡母的在天之灵。他亲眼见到成化皇帝昏庸糊涂的后果,让大明朝政败坏,大臣栗栗自危,百姓民不聊生,跟他曾亲眼目睹的大越国的朝政实是天差地远。大明需要一个好皇帝,而他深信太子禀性仁慈,聪明正直,一定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好皇帝。他的心意愈来愈坚定,无论有多少阻碍困难,无论得付出多少代价,他都要让太子顺利登基,成为天子,扭转眼下乌烟瘴气的世局。
楚瀚担心万贵妃在暗中谋划伤害太子,便开始监视柳家,以防他们设下什么阴谋。他暗中探察得知,万贵妃仍不断催逼柳家帮她取得血翠杉,只是柳子俊不敢直接向楚瀚下手。他们并不知道楚瀚手中所有的血翠杉,乃是他在靛海的密林中意外寻得,只道他怀有的便是那块明军从大藤瑶族夺来、天下独一无二的血翠杉。他们自然不知,瑶族的血翠杉被献入宫后,便收在东裕库中,无人闻问;之后又被纪淑妃和胡星夜藏入东裕库地底的密室里。如今胡星夜死去已久,纪淑妃也已去世,密室的钥匙被楚瀚取了去,天下便只有他知道那块血翠杉收藏在何处,也只有他能够进入那间仍藏有汉武龙纹屏风和血翠杉的密室。至于万贵妃为何急于找到血翠杉,楚瀚却一直未能探出,猜想她多半是想用血翠杉来延年益寿,防病袪毒一类。
这天夜里,百里缎旧伤发作,左腿疼痛难忍,在床上呻吟反侧,痛苦不堪。楚瀚连忙让她服止痛药物,替她按摩穴道,却毫无帮助。他无法可施,忽然想起血翠杉,赶紧从颈中取出那段奇木,放在百里缎的鼻边。百里缎闻嗅着血翠杉的奇香,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她睁开眼睛,说道:“我好得多了,谢谢你。”
楚瀚心中不忍,将血翠杉挂在她的颈中,说道:“你随身戴着吧。”
百里缎连连摇头,将神木取下还给他,说道:“不,你留着。这就是血翠杉,是吗?当年在靛海的巨穴之中,我被蜈蚣咬伤,险些死去,你给我闻的,就是这个么?”楚瀚道:“正是。”
百里缎问道:“你是从哪儿找到这事物的?”楚瀚便将自己被大祭师的毒箭射伤,几乎死在丛林之中,却忽然闻到奇香,感觉背后的树干微暖,如有体温,伸手折下一段树枝,又如中雷击昏去等情行说了。
百里缎细心而听,听完之后,轻轻说道:“当时我在你身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事情。”
楚瀚伸手搂着她瘦弱的身子,说道:“我却记得很清楚。我昏过去后,瑶族猎人出现,你向他们下跪,求他们救我性命,他们才肯带我回去他们的村落医治。不然即使有血翠杉,我一条命也不免送在那丛林之中了。”
百里缎淡淡一笑,说道:“是你命大,让他们见到了你背后的刺青,认出你是他们族人。不然他们那么仇恨汉人,原本打算不救你的。”
两人一聊起靛海、瑶族和大越国中的种种往事,心头便都充满了温馨平和,怀念向往。
百里缎忽然问道:“楚瀚,有件事情我始终没问过你。你离开大越国后,怎会跑去苗族那儿住了这么久?我回到京城之后,本以为你很快就会跟来,岂知两年过去,都没有你的消息。后来才听人说你去了苗族巫女寨子,偷走了她们的蛊种。”
楚瀚想起在巫族的种种往事,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不得已的。那时我逃离大越国不久,便被大祭师捉住,要我交出我从蛇洞中偷取的事物。我找不到,为了阻止蛇族对瑶族出手报复,才不得不跟着大祭师去苗族巫王那儿请罪。”
百里缎奇道:“你从蛇洞取了什么?”
楚瀚道:“你当时也在,想来没有注意。我们从蛇洞逃出时,曾经闯入一个祭坛模样的地方。那坛上供着几只盒子,我随手取了,收在怀里。大祭师他们不断追杀我们,原因不是因为你杀死了蛇王,而是想夺回我偷走的盒子。”
百里缎愈听愈奇,她当时和楚瀚一起在靛海中狼狈逃亡,躲避蛇族的追杀,事后却并不知道这些内情,问道:“那些盒子究竟有什么紧要?”
楚瀚道:“金色盒子里装的是蛇毒的解药,瑶族人用盒里的解药救了我的性命。还有一只银盒子,里面装着一只蟒蛇的牙齿,那是蛇族的圣物。最后一只是木头盒子,里面装着——”
他还没说完,百里缎忽地身子一震,猛然抬头,接口道:“万虫啮心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