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大惊,忙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怎么不见的?”
太子脸上现出迷惘之色,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晚上都贴身戴着它而睡,昨晚入睡时,我还特意将神木握在手中。昨夜我睡得非常香甜,醒来时,手中的神木却……却变成了这个。”说着举起手,手掌心中赫然是一段描金青墨,大小和血翠杉倒也相似,正是原本搁在太子书桌上的墨条。
楚瀚心中一凛,问道:“小影子呢?”太子摇摇头,说道:“几天前它跑了出去,便没有回来。”
楚瀚感到一阵不祥,心想小影子大约是凶多吉少了。他知道太子昨夜定是中了三家村的夺魂香一类的迷药,才会睡得特别沉,任别人从他手中换取事物,也毫无知觉。能从太子手中换走血翠杉,又特意预先除掉小影子的,必然是三家村中人。那会是谁?是柳家父子?上官婆婆?还是上官无嫣和胡月夜?
他知道对头出手偷走血翠杉,很快便会以万虫啮心蛊来对太子下手,心中焦急如焚,忽然想到:“世间还有一块血翠杉,我得立即取出来,让太子戴在身上!”当即对太子道:“殿下且莫着急,我有办法。请殿下对外称病,任何人都不见,也别让人送任何事物进来房中,好吗?”
太子神色严肃,点头答应。楚瀚便抢出门,往东裕库奔去。
这时已是夜深,楚瀚来到东裕库外,四下静悄悄地,平时守卫的宫女宦官都已休息去了。他用百灵匙打开了三道门,一一关上,跨入仓库之中,来到左边第三间房,掀开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伸手扳动画后方的机括。
便在此时,忽觉手腕一紧,竟已被绳索套住,接着双腿也被绳圈套住,绳索陡然扯紧,将他拽倒在地,面向地下,脸颊贴着冰凉的石砖地面。
楚瀚使劲挣扎,竟然无法挣脱绳索的绑缚,心中大惊,知道自己已落入了陷阱。他暗骂自己太过大意;他已来过这地库两次,熟悉其中机关,因此来取物时更未多想,岂知此地已被人动过手脚,设下了新的陷阱!
但听“哈哈”“呵呵”笑声不绝,三个人影从仓库黑暗的角落如幽灵般浮现,来到自己的身前。楚瀚趴在地上,抬头望去,见那是两男一女,竟然都是旧识,正是三家村的柳子俊、胡月夜和上官无嫣!
楚瀚又惊又怒,心想:“这三个家伙竟凑到了一块儿!如今连手起来,在此设下陷阱,想是专为对付我而来!”
他吸了一口气,心知自己被这几人捉住,定是凶多吉少,忽然想起百里缎生前曾警告过自己,说他留下这几人不杀,定会给自己留下莫大祸患,没想到竟真被她说中了。
柳子俊走上前来,蹲下来望着他,笑嘻嘻地道:“小贼,这可被我们逮到了吧!”
胡月夜甚是精明,说道:“先别杀他。他刚才动了墙上的机关,这仓库里一定另有密室,我们快找!”
三人举起火折四下张望,不多久,便发现了地上那块微微下陷的砖板。胡月夜俯身查看,说道:“有三个匙孔。”柳子俊道:“钥匙一定在小子身上。”伸手到楚瀚怀中搜索,摸出了纪淑妃的那柄红宝金钥匙,喜道:“有了!”拿着钥匙来到那块凸起的砖版之旁,胡月夜和上官无嫣一齐凑过来看。
这三人都是三家村的取物高手,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没有多久,便发现要先将钥匙插入左首的匙孔,往左转半圈,再插入右首的匙孔,往右转半圈。在三人的凝神注视下,前方第五块砖块向旁移开,露出了通向地窖的孔穴。
三人都是大喜,一齐欢呼起来。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由上官无嫣落入地窖查看。跟楚瀚当时落入地窖一般,上官无嫣将一条绳子的一端绑在梁上,一端绑在自己腰间,缓缓坠入地窖。她一落下,便惊喜叫道:“三绝!三绝之一的汉武龙纹屏风在这儿!”过了一会,又喜叫道,“血翠杉!这儿还有一块血翠杉!”她探出头来,对胡月夜道,“血翠杉周围有机关,是你们胡家的手段。”
胡月夜将头伸入地窖,看了一阵,说道:“是我哥哥设下的。这很容易,你听我说,机关设在血翠杉的左边。你伸手过去,按住桌面的左上角,再按右下角两下,再按左下角三下,机关便解除了。”
上官无嫣回入地窖之中,依言而行,不多时,便扯着绳索回入仓库,满面得色,摊开手掌,那段被明军从大藤瑶族夺来的血翠杉正躺在她的手心,笑道:“原来还有一块血翠杉藏在这儿!”言下满是兴奋得意。
柳子俊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他从太子手中偷得的血翠杉,说道:“原来天下有两块血翠杉!这等天下宝物,原该由我们三家村中人拥有才是。”他低头望向地上的楚瀚,踢了他一脚,不屑地道,“你身怀这宝物这么久,当真是亵渎了神物!”
胡月夜摸着鼠须,满面鄙夷,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对楚瀚道:“说起亵渎宝物,小贼,你从我哥哥那儿骗去了这件胡家传家之宝,可终究被我取回来啦!”
楚瀚看清楚了,胡月夜手中拿着的正是舅舅传给自己的《蝉翼神功》秘谱。原来这些人亦已闯入他在砖塔胡同的地底密室,取得了这本秘笈。他怒气勃发,喝道:“那是舅舅亲手交给我的!”
胡月夜冷笑着,说道:“小贼满口谎言!我哥哥被你骗得好惨,竟然将这么宝贵的秘笈传了给你!我可不会上你的当。待我清理门户,废了你偷学来的这身功夫!”大步走上前,举起手中铁棍,用力挥下,正打在楚瀚的左腿之上。楚瀚但听“咔嚓”一声,只觉左腿一阵剧痛,不单是小腿被打断的痛楚,更是心中的痛楚。胡月夜这卑鄙小人,竟对他苦练多年的胡家飞技毫无顾惜,存心毁去!
柳子俊和上官无嫣在旁看着,一齐大笑起来,显得又是快意,又是放心。柳子俊满面得意,讥笑道:“无耻的小跛子,臭乞丐,你混入我三家村,靠着我三家村的功夫在京城混吃混喝,揽权敛财,好不风光,却从不曾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现在可不又成了个跛子!”
上官无嫣抿嘴笑道:“小子,你说过我们迟早要分个高下。我瞧自此以后,我们也不必再比了吧?”
三人肆意嘲笑辱骂了一阵,上官无嫣忽然柳眉一竖,蹲下身,直瞪着楚瀚,冷冷道:“小子,你若不想多吃苦头,最好自己乖乖招了。你将我们的宝物都藏去哪儿了?”
楚瀚闭目不答。
上官无嫣对柳子俊点点头,说道:“小子不吃一顿狠打,不会肯招的。”
柳子俊走上前,举起一根带刺的鞭子,在空中虚挥两下,脸上露出狞笑,说道:“你在西厂日夜拷打罪犯,可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日吧!这叫作现世报,来得快!”举起鞭子,狠狠地打在楚瀚背脊之上。楚瀚背后痛极,咬紧牙关,没有叫出声来。柳子俊又挥鞭打了他三下,只打得他背后鲜血淋漓。
上官无嫣走上前,一双杏眼紧盯着他,喝问道:“你将宝物都藏到哪里去了?快快说出!不然我们一百鞭、两百鞭,直打到你不成人形为止!”
楚瀚“呸”了一声,冷冷地道:“像你们这等背叛残害亲人的奸贼,不配拥有任何宝物!”
柳子俊举起鞭,又重重地打了他两鞭,楚瀚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胡月夜举起铁棍,冷然道:“你说我们不配,难道你这跛腿小乞丐,倒配拥有宝物?哼,打断你的腿还不够,待我废了你一双手,让你这辈子再也不能取物!”举起铁棍,便要往楚瀚的右手砸下。
便在此时,一道黑影从门外闪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上官无嫣尖叫一声,只见胡月夜手中的铁棍往外飞出,而他的手竟仍连在棍子之上,原来他的右手竟在一瞬之间已被人斩断!接着又听他一声惨呼,滚倒在地,却是被闯进来的那人反手一刀,斩断了左腿,鲜血喷了满地。
楚瀚这时才看清,来者身形佝偻,一头黄发稀稀疏疏,竟然是上官家的大家长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杀伤胡月夜后,更不停顿,左手一挥,将狐头拐杖向柳子俊掷去。柳子俊距她甚近,不及躲避,杖尖正刺中他的左眼。柳子俊惨呼出声,扔去鞭子,双手掩面,蹲下身去。
上官婆婆奔上前,挥刀斩断了绑缚楚瀚的麻绳,转头望向上官无嫣,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怒喝道:“叛徒!”飞身上前,挥刀直往上官无嫣斩去。
上官无嫣怒斥一声,往旁避开,也拔出柳叶刀回击。祖孙二人两柄刀并不相交,只各自施展飞技,尽量趁隙接近对手,好递出致命的一击。她二人乃是上官家族飞技最精湛的两大高手,一老一少身法皆快如闪电,手中的刀如两条银龙,随着她们盘旋飞舞的身形,在仓库之中划出一道道细长耀眼的银光。
楚瀚感到左腿和背后伤处疼痛已极,上官婆婆斩断他的绑缚后,便勉力翻过身来,观看二女打斗,心中暗暗诧异:“上官家的飞技,果然不同凡响!”
他想赶紧找件武器,上前相助上官婆婆,想起胡月夜刚才打断自己小腿的铁棍,转头去望,但见胡月夜倒在血泊之中,左手捧着被斩断的右腕,左腿断处鲜血流个不止,脸色青白,却尚未死去,一对小眼直盯着上官祖孙的搏斗,嘴角露出诡诈的微笑。
楚瀚心中一凛,发现上官无嫣起落之处,渐渐接近胡月夜,陡然明白:“她是想引上官婆婆靠近胡月夜!”叫道:“不要靠近!”
但却已太迟,只听得上官婆婆一声闷哼,原来她落地之际,胡月夜陡然伸手抱住了她的小腿,令她身形一滞。上官无嫣怎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即挥刀砍去,打落了上官婆婆手中的刀,接着抢攻而上,柳叶刀砍入了上官婆婆的肩头,这一刀砍得极深,从肩头斩入,直至胸口。
上官婆婆猫脸扭曲,黄澄澄的眼睛直瞪着上官无嫣,张开口,露出一对残缺的虎牙,面目狰狞,眼中满是火烧一般的愤怒。
上官无嫣冷冷地道:“老不死的,还不快去见阎王!”抽出刀来,往后退去。
上官婆婆“哇”的一声,往前喷出一口鲜血。上官无嫣双眼微眯,侧身闪避,就在那一瞬间,上官婆婆陡然从袖中翻出一柄匕首,奋力往前掷出。匕首划过黑暗,直刺入上官无嫣的心口。上官无嫣不料婆婆重伤垂死之际竟然还能反击,就此着了道儿,杏眼圆睁,满面高傲顿时转为满面不可置信,呆了半晌,才仰天倒下。
胡月夜眼见二女同时毙命,立即伸手去捡上官婆婆跌落的刀,一摸之下,却没摸着,却是被楚瀚取走了,正持刀站在自己身旁。胡月夜抬起头,一对鼠眼充满恳求地望向楚瀚,捧着被斩断的右手,说道:“你可怜可怜我,你看,我断了手,断了脚……”
楚瀚对此人愤恨难抑,举起上官婆婆的刀,便往胡月夜的头上砍下。胡月夜哼也没哼,侧过头去,双眼圆睁,已然断气。
楚瀚喘了几口气,低声道:“舅舅,舅舅,我替你报了仇了,但我也犯了家规,亲手杀了人……”他多年来恪守三家村的规条,即使在西厂帮汪直办事,却始终不曾亲手杀人。这回他亲自下手结束了一条性命,心中震动惊悚,身子颤抖不止,难以自抑。
他不敢再去看胡月夜那张酷似舅舅的脸孔,取过他衣袋中的那本《蝉翼神功》,收入怀中,勉力移动身形,过去检视上官婆婆。但见她一张猫脸显得苍老又安详,泛黄的猫眼已经闭上了,稀稀落落的头发散在身后,瘦弱的身躯有如一个肮脏的破布娃娃般摊在地上,已然毙命。上官无嫣的尸身就躺在不远处,婆婆的匕首正插在她的心口。
楚瀚心中又是震动,又是伤感,这位飞贼家族的大家长,用她最后的奋力一击,诛杀了摧毁上官一家的叛徒孙女。而这老婆子竟然未曾忘记自己对她的恩情,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相救自己。
楚瀚走近上官无嫣的尸身,从她手中取过那段血翠杉,转过头去,但见柳子俊倚墙而立,原本英俊的脸上满是惊恐,一手捂着脸,左眼显然已被上官婆婆的狐头拐杖刺瞎,不断流出鲜血。他见到楚瀚向自己望来,尖叫一声,握紧了那段从太子身上偷来的血翠杉,跌跌撞撞地抢出东裕库的大门。
楚瀚左腿痛极,无法追上,只好任由柳子俊逃去。他放眼望向东裕库地上的尸首,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悲哀愤慨:“谁能毁灭三家村?只有我们自己!唯有内贼叛变,自相残杀,才毁得了我们!”
他想起如今三家村的三大家族都已凋零衰落:柳攀安年老病弱,柳子俊瞎了一只眼,上官家的唯一传人上官无边沦为盗贼,而胡家的唯一传人……自己,腿也被打断了。三家村当年素负盛名的藏宝被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盗走一回,又被自己盗走一回,散置四方,有的送了人,有的交给了青帮,有的藏在不知名的寺庙道观的后院之中。三家村这闻名天下的偷盗之族,竟毁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如此难堪。
楚瀚吸了一口长气,转过头不忍心再瞧满地的尸首。他忽然想起太子,心中一紧:“我被关在这儿已有几个时辰,不知万贵妃是否已对太子下手?”忍着左腿剧痛,一跛一拐地出了东裕库,来到花园边上,折了树枝,用腰带绑在小腿之旁,又用一根树枝当作拐杖,匆匆往仁寿宫奔去。
太子寝宫中安静无声,似乎一切如常。楚瀚松了一口气,正想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包扎身上腿上的伤口,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这地方静得有些诡异。他撑着拐杖上前,轻轻敲了两下窗户,屋内却无人回答。他推开窗户,但见屋中无人,也没有点灯。楚瀚暗觉不祥,绕着太子的居处走了一圈,但听后面仓房中传来郁闷的猫叫声。楚瀚心中一跳:“小影子!”赶紧抢入仓房,寻找了一阵,才发现叫声是从一只檀木箱子传来的。他连忙搬开箱子上的其他事物,打开箱子,果然见到小影子躺在里面,奄奄一息。楚瀚抱起了小影子,又惊又急,问道:“小影子!你还好吗?太子呢?”
小影子虽已年老体衰,又被关在箱子中好几日,此时却一跃落地,快速往书房奔去。楚瀚快步跟上,来到太子的书房,但见桌上油灯黯然,几乎燃尽,地上隐约躺着一个人形。
楚瀚大惊,推门闯入,见地上那人仰天而卧,动也不动,小影子趴在那人身边,不断舔着他的手。楚瀚立即蹲下身去查看,但见躺在地上之人正是太子!
只见太子双目紧闭,紧咬牙根,脸色苍白,有如僵尸。楚瀚心中一跳,知道事情大大地不对了,连忙低唤道:“太子,太子!”
太子听见他的呼唤,微微睁眼,说道:“瀚哥哥,我在书中……在那《资治通鉴》中,看到了……看到了一张嘴,红得像血……红得像血……它不断地对我说话,叫我去打开它……我没想到……我以为自己只是想看书罢了……我打开了第一卷,那张嘴就在里面,它对我笑……一直笑……”
楚瀚只吓得魂飞魄散,全身如跌入冰窖一般,太子竟然中了万虫啮心蛊!原来他们竟将蛊藏在了那部《资治通鉴》当中,太子一旦失去血翠杉,便无法自制,在万虫啮心蛊的诱惑之下,拿了第一卷来阅读,就此见到了蛊。楚瀚虽将每一卷都翻过,但这一卷想是在整套书搬入太子的书房后,万贵妃才派人去调换过的。
楚瀚见过中蛊的人,知道如果没有立即致命,也会迅速老化而死。他一时只觉天崩地裂,俯身抱住泓儿的身子,放声大哭起来。他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知道服侍太子的宫女和宦官正往这边奔来,心想:“我得带太子离开这儿,我得救他的命。我得让他活下去,我不能让他死!”
他忍着左腿剧痛,抱着泓儿的身子飞身离开仁寿宫。小影子再也没有力气跟出,伏在书房地上,不再移动了。它望着楚瀚匆匆离去的背影,似乎期盼主人能回头再看它一眼,但是楚瀚却已去得远了。
楚瀚抱着泓儿出了皇宫,走在黑漆漆的京城街头,只想对天哭号,对地怒吼,但是哭号怒吼又有何用?他心底自然清楚,天下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泓儿,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亲爱的弟弟!那么多人已为了他而牺牲,那么多人对他寄予厚望,天下人翘首期盼的明君,十六年的辛苦努力,流血流汗,难道就此毁于一旦,付诸东流?
第七十七章 舍身延命
夜晚凄清寒冷的街道上,楚瀚茫然地抱着昏迷的太子,踉跄独行,忽然耳中传来一阵又细又柔、又熟悉又诱人的乐声。他毫无戒备,恍恍惚惚地循着声音来处行去,来到一座大屋的门前。他穿过大门,穿过前院,来到一间厅堂之外。他一抬头,见到台阶上站着一个大头人,一张丑脸在夜色中显得极为可怖,竟然是蛇族大祭师!
大祭师将一支笛子从口边移开,笑道:“楚瀚,我一召你,你就乖乖来啦。快,有人专程来找你,向你讨一件东西来了。”
楚瀚这才省悟:“他用蛇王笛引诱了我过来。”他凝望着大祭师的脸,张口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不断流泪。大祭师低头望向他手中抱着的人,挑起眉毛,露出惊讶之色,问道:“这人……他中了万虫啮心蛊?”
楚瀚哭着点头,哽咽道:“我不能让他死,我不能让他死!”
大祭师倏然领悟,说道:“他就是太子?就是皇帝的儿子?”
楚瀚紧紧抱着泓儿,泣不成声。
大祭师望着楚瀚和太子,丑脸扭曲着,似乎在斟酌考虑什么,过了良久,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楚瀚,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将太子放在这儿。”也不等他回答,便让蛇族人上前来,接过太子,将太子放在屋中的软榻之上。
大祭师拉起楚瀚的手,往屋外走去。楚瀚浑浑噩噩地跟着他,出了大屋,走上一条暗巷。楚瀚倏然清醒过来,停下脚步,说道:“你要带我去哪里?放开我!我要回去太子身边!”
大祭师连连摇头,说道:“不,不。你回去太子身边又有什么用?还不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我要带你去见巫王。她或许……或许会有办法。”
楚瀚眼睛一亮,反手捉住了大祭师的手臂,忙问:“真的?她在这儿?”大祭师道:“可不是?我回去南方后,便特地去苗族寨子见她,告诉她那装着万虫啮心蛊的木盒子被带入了京城。她一听,便决定立即北来,好取回那蛊。我用蛇笛召唤你,就是想问你知不知道那蛊现在何处。”
楚瀚急忙追问道:“她能救活泓儿吗?她能解除万虫啮心蛊吗?”
大祭师又是摇手,又是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得亲自去问她。”又道,“楚瀚,要救你的太子,去求巫王可是你唯一的机会。快别哭了,哭哭啼啼又有什么用?快清醒过来,打起精神,跟我来!”
楚瀚连忙甩了甩头,伸手拨整了一下满头乱发,一跛一拐地跟上大祭师,来到巷尾的一间祠堂之中。祠堂中点着黯淡的油灯,飘散着芳香而怪异的烟雾,仿佛当年巫王所住的丧宅。
楚瀚跨入祠堂,但见一个苗女背对着门,斜倚在正中的地毡上,正悠闲地抽着水烟。她身穿苗族巫女色彩鲜艳的服饰,身形婀娜,一头黑亮的长发散在身后,有如一摊打翻了的浓墨。
楚瀚定了定神,心中念头急转:“巫王!这是我第二次拜见巫王了。但是她究竟是谁?是彩,还是咪縍?”
大祭师走上前去,神态恭敬,行礼说道:“启禀巫王,有故人求见。”看来即使这一任的巫王辈分比大祭师还小,大祭师对她的敬畏仍丝毫不减。
那苗女放下水烟铜管,回过头来,楚瀚见到她脸面青胀浮肿,丑怪有如鬼魅,但眼神却十分熟悉,一呆之下,才认出这苗族巫王竟然是咪縍!他脱口叫道:“咪縍,是你!”心中雪亮:“原来当年彩毕竟斗不过她,让她当上了巫王!”
咪縍望着他,“嘎嘎”一笑,眨了眨眼睛,当年在苗寨见到的甜美容颜和假装出的傻气呆样早已一扫而空,丑怪的脸庞只流露出一股霸气和妖气。她笑嘻嘻地道:“喋瀚,你还认得我,真是难得啊。你好吗?”
楚瀚心中登时升起一线希望,对着咪縍“扑通”一声跪下,忍住断腿的剧痛,拜倒在地,说道:“巫王,喋瀚请求你帮我一个忙!”
咪縍扬扬眉毛,笑容收敛,冷然道:“你偷走毁去了我巫族的蛊种,我还没跟你算旧帐呢,你还指望我帮你忙!喋瀚,你这算盘可太会打了。”
楚瀚向她连磕三个头,说道:“咪縍,我得罪过你,你要取我性命,要我一辈子做你的奴隶,我都心甘情愿。我不是求你饶过我,而是求你帮我救一个人。”
咪縍听他这么说,登时被挑起了兴趣,闲闲问道:“你要救谁?是你的情人吗?”说到“情人”二字,语气又是揶揄,又是酸妒。
楚瀚摇头道:“不,不是我的情人。我要救的,乃是当今太子。”于是将泓儿中了万虫啮心蛊的前后说了。
咪縍听了,脸色凝重,沉吟良久,才道:“你应该知道,万虫啮心蛊是无药可救的。”楚瀚恳求道:“你是巫王,一定有办法的!”
咪縍咬着嘴唇,站起身,在屋中踱了几圈,才道:“我能不能帮你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帮你又是另一回事。你刚才说,你愿意交出性命,或是一辈子做我的奴隶,是吗?”楚瀚立即道:“只要能救得活他,我什么都愿意!”
咪縍低头望向他,语气竟极为温柔,幽幽地道:“喋瀚,你为什么总想着他人,不想想你自己?当年你对我那么好,我难道会忘记吗?我只希望你回到我身边,陪我一辈子,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啊,你不能放下这个太子,宁可自己死去也要救他。我不愿意失去你,你却不愿意失去他。是不是?”
楚瀚默然无语。咪縍叹了口气,走上前,俯下身来,一张恐怖绝伦的脸正对着楚瀚的脸,缓缓靠近,吻上他的唇。楚瀚没有躲避,任由她亲吻自己,猛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们两人都还年轻的时候,那一个夏日的夜晚,他在净水池中洗浴,她用冰凉的小手抚摸他身上的大小疤痕,最后踮起脚尖,吻上他唇上的伤疤。
那仿佛已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但是印在他脑海中的形象却异常清晰,异常真切。他彷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夏夜里的净水池中,心中不禁动念:“如果那时我不曾跳出水池,如果那时我伸手搂住了裸身的她,或许我此刻仍会身在巫族之中,或许我和咪縍也会彼此爱恋体惜,也会共度一段美好欢快的时光。”
当然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时光不能回头,就如他当年抛下红倌离京远遁之时一般,他决定不去碰触咪縍的那一剎那,这段情缘便如打翻了的水,再也难以收回了。
咪縍吻完了他,将口凑上他的耳际,悄声道:“很可惜,是不是?喋瀚,你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我也将自己弄成了鬼怪一般。我们俩都很可怜,很可惜,很可悲。喋瀚,我告诉你吧,太子中的蛊是不能逆转的。要救你的太子,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用你的命去延他的命。你可以抽出自己几年的性命,拿去交给蛊。那几年之中,它会放过太子,暂且不杀死他。”
楚瀚听了,眼前顿时出现一道光明,立即道:“我还有多少年可活,通通去交给蛊,全部拿去延长太子的生命!”
咪縍哀然一笑,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连一点时光都不留给我,全部要拿去给太子,是吗?”她不等楚瀚回答,便道,“快带我去见你的太子。我若改变主意,决定不帮你的忙,你可就后悔莫及啦。”
大祭师听了,连忙接口道:“太子就在我那儿,请巫王移步。”当下领着咪縍和楚瀚,离开祠堂,穿过暗巷,回到大屋,进入厅堂,来到太子躺卧的软榻之前。
咪縍低头望向太子的脸,太子双目半睁半闭,脸色苍白如纸,似乎已呈弥留状态。咪縍轻轻地道:“你好幸运,有人愿意牺牲自己,延长你的性命。”
她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小的银色弯刀,对楚瀚道:“伸出手来。”
楚瀚不禁想起自己当年被彩下蓝虫蛊时的恐怖情景,暗暗心惊,忽想:“如果咪縍骗了我,那番用我的命去延长太子的命都是鬼话,只不过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让她下蛊,此后一辈子受她奴役,却又如何?”随即心想:“如果太子确实没救了,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味?做她的奴隶,或是死去,不都是一样?”
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咪縍,伸出了左臂。咪縍一张青紫变形的面孔在火光下更显恐怖,她眼神凝肃,从怀中掏出一把白色的粉末,在他的手臂上撒下薄薄的一层,接着用那把银色弯刀的刀尖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弧形,又反过刀尖,再划了一条弧形,两端合拢,好似一枚杏仁一般。
咪縍凝视着那两道血痕,眼神炽烈,忽然用苗语说道:“蛊!我以巫王之名,命你饶过了这年轻的孩子!”
楚瀚正疑惑她在对谁说话,一低头,但见自己手臂上的两道血痕陡然扭动了起来,有如一对嘴唇般,竟然说起话来:“巫王!我只交换,从不给予!”
楚瀚惊恐莫名,张大了口,一时不知自己是醒是梦,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