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已经站在那里看了好久,但全神贯注赌博的赌徒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这种感觉,对于杜月笙而言可谓蚀心噬骨,早在他13岁时,就牢牢地攫住了他。那是一种漠视、无视、轻视、蔑视,仿佛大海将他淹没。当年他极力挣扎,想要从这种被人忽视的绝望中挣脱出来,直到有一天,他卖掉家当,上台押宝,才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找回了存在感。

现在,这种被人视如无物的可怕感觉又回来了。

没错,他现在有个店铺栖身,每月有薪水,年底还有分红,已经淡漠了饿肚子的滋味。但是,这种状态的他不过是大上海无数人中的一个,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缺失的存在感,依然让他心里空空荡荡、无所依凭。

他很清楚,现在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不过是沙中塔、水中月,无法为他带来真正的安全感。只要发生一点变故,他就会立即被打回原形,与眼前这些肮脏的乞丐为伍。

既然眼前的这一切无法带来足够的安全感,它的价值也就荡然无存,杜月笙对眼下的安逸突然生出无限的担忧。

抓住机会,努力打拼,你的命运就会改变。这是20岁的杜月笙目睹鱼龙混杂的旧上海街头时心中的想法。但在深夜,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坐起来,双手抱肩,心脏“砰砰砰”地剧烈跳动,有种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身处乱世,犹如风中烛火。衣食无忧的日子,比蛋壳还脆弱,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被残酷的命运抛回原点。这种衣食无忧的平安日子,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他的眼睛盯着那粒滴溜溜转动的骰子,骰子在动,他的心也在动。他心里再也不能忍受被人无视的痛楚,他要走入人们的视野之中,让所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最早获得的存在感是从一粒骰子开始的,现在的他如果想找回那种熟悉的感觉,仍然要从这粒骰子开始。除了摇骰子,他不知道第二个办法。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过去,俯视着那几个赌徒,说:“阿拉(上海方言,我)来一把。”

赌徒们闻声立即抬起头来,瞪着一双双惊讶的眼睛看着他。霎时间,杜月笙心里涌出一股满足感和优越感,仿佛自己鹤立鸡群,跟他们不是同类。

有了跟乞丐对比的优越感之后,杜月笙感觉飘飘然,觉得自己不需要每天那么卖力干活,于是开始对王国生的水果店不再像以前那么上心。

他每天沉迷于街头的赌摊,结交了一些与他年纪相当的赌友。

在这些人中,他算是混得好的,所以很快就赢得了这些人的尊重。他喜欢他们叫自己“月笙哥”,为了更多地听到这一称呼,他每天都与这些人厮混在一起,只要他们有事找他,他都愿意出面、出手。

酒越喝情越厚,钱越赌情越薄。这伙赌徒每天为了几文赌资争吵不休,每天都有打得不可开交的赌徒找上他:“请月笙哥评评理。”

杜月笙因此自然而然地成了公道主持者。这也几乎成了赌界解决矛盾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最让杜月笙兴奋的是,他结识了一些成年人,这些人对他这个毛头小子不但不轻视,反而极为尊重,言必称“月笙哥”,这让杜月笙的虚荣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感觉自己在八仙桥一带正声名鹊起,在旧时的大上海多少算是个人物了。

那些人经常陪着杜月笙聊天,他们的话题都是成年人的,无非哪家书寓又新来了个姑娘,书画双绝,一口苏州唱腔,唱醉十里洋场。当然,这些书寓姑娘太高端,只有腰缠万贯的阔佬才有资格一亲香泽。处在杜月笙这个地位的人,羡慕的是二等长三,眼馋的是三等幺二,最经常说起的,则是最底层的妓女。

杜月笙虽然年轻,但已经是老江湖了,心里明白这些人是在给自己下套。他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千万别上他们的当。这些人无非看自己过得滋润,就想把自己诱入花街柳巷。那种地方绝对去不得,一入花街巷,再世难为人,轻则一身病,重则声名裂。自己是有志向的人,决不能走出这一步。

他心里极为警惕,对方看得很透,更是拿定主意非要拉他下水,毁了他。

很快,他们就抓住了杜月笙爱慕虚荣的心理,于是改变战术,从众星捧月转为冷嘲热讽,刻意弱化他微乎其微的存在感。

他们嘲笑他道:“杜月笙,你到底有没有种不是靠嘴巴说的,要到场面上见个真章。你要是真有种,就跟我们一道白相(吴语方言,意为游玩、戏耍)去。倘使你能过赌档不下注,看见姑娘不动心,那才算你狠!”

对方越是嘲讽他不是个人物,他越是极力表白自己有胆敢为。

“去就去,阿拉怕了你不成!”杜月笙气愤地叫道。到了这一步,杜月笙想不上套也不行了。

几名成年男子相视一笑,弹出烟蒂:“走起!”

从此,20岁的杜月笙开始踏入花烟间,深陷烟花柳巷,放纵无度。

他原本只是想在那些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勇气,但去了一次之后,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此后,他就整天流连于花烟间,沉醉不知归路。

花烟间是人世间最污浊之地,这里只有简单明快的皮肉交易,所有的情操、节操、道德,在这里都会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年轻的杜月笙不知天高地厚,在这里放荡不羁,很快遭遇了一场大难。但究竟遭遇了什么,他终生讳莫如深,从未对人说起。从保存下来的资料来看,只知他惹下的祸不小,他险些因此丧命,幸亏一位开妓院的大阿姐(老鸨)及时出现,伸出援手,帮他解了围,他才躲过这一劫。

杜月笙拜大阿姐为干娘,此后就在这家妓院里认认真真地工作起来,无非替妓女拉拉客,替嫖客跑跑腿。如果一定要给他的职业命名,那么他就是个“大茶壶”。

他把自己置于所有“职业”的最底端。在这个位置,他抬头仰望,看到的是引车卖浆、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这些人成群结队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一怒拔刀,流血五步,在杜月笙眼里却相当有派头。

杜月笙渴望的人生,就是这样。

他的生存环境决定了他的视野。在他的人生阅历中,看到的最有派头的场面就是这个,他将自己的人生追求目标牢牢地锁定在了这个不堪入目的地位上。

要怎样做,才能成为呼朋唤友、呼风唤雨的场面人物呢?

干娘告诉他:“月笙啊,你要是想有出息,出人头地,就必须拜个大哥。有大哥护着你、罩着你,遇事替你出面,有难帮你解忧,这样你才能慢慢打开局面,撑开场子。没有大哥,你一个人单打独斗,说不定哪一天惹到了不知哪路煞星,那就是你的死期了。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自己的大哥!”

大哥?杜月笙的心开始激动起来:大哥,你在哪里?

从这一天起,他开始踏上了寻找大哥之路。

直到20年后,他拥有弟子门人过万,独霸上海滩头,蓦然回首,他才突然发现,自己要寻找的大哥就是自己!求人不如求己,大哥就是自己!

拜的不是大哥,是社会背景

当杜月笙萌生出寻找大哥的念头时,一个现成的大哥,“嗖”的一声跳了出来。

这位大哥,名叫陈世昌,胸无大志,沉迷于赌嫖之中。他每天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花生、糖果和一只赌筒,在小东门一带游走,遇到赌徒,就从赌筒中抽赌签比大小,可以赌钱,也可以赌他的花生、糖果。赚到几文钱,他就跑去妓院,忙不迭地把这点钱花在姑娘们身上。

共同的“人生追求”,让陈世昌和杜月笙走到了一起。从此,他们既是赌友,也是嫖友。

听杜月笙说想拜大哥,陈世昌便一拍大腿:“月笙,想拜大哥你不早说?我就是现成的大哥啊!”

“啊?”杜月笙大吃一惊,“你在帮里?”

陈世昌拍了一下杜月笙的肩头,道:“当然,‘悟’字辈的!”

杜月笙说的“帮”是指青帮,青帮在当时的中国是仅次于洪门的第二大帮会。

青帮、洪门,追溯起来实际上是一家。这段帮会史,始自明末,其间曲折离奇、血雨腥风,说起来让人不胜唏嘘。

明朝灭亡之后,清军打败李自成,入主中原。史可法在扬州抗清,兵败殉国。他帐下有个幕僚,名叫洪英,在史可法死后招部众两万,继续抗清,最终于三叉河兵败,伤重而死。临死之前,洪英命部将蔡德英南下福建,往投郑成功。

此后,郑成功为反清复明,派蔡德英潜入珠江流域联络江湖志士,密谋反清。于是在雍正年间,蔡德英于湖北红花亭纠集江湖同道,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共谋大举。当时天色晦暗,红光闪现,众人惊异,以为天意相助,以洪英之名,号“洪家大会”,揭竿起义。这就是“洪门”之由来。

郑成功死后,台湾被清军攻破,郑成功之子郑克爽失败前将洪门兄弟的花名册和一枚金印封于铁箱,沉入海底。

可万万没想到,郑克爽这边刚刚把铁箱沉海,那边划来一条船,一个渔民一网撒下,竟然把这只大铁箱捞了上来。

又过了段时间,有位洪门中人到金门联络同道,借宿在渔民家中,惊奇地发现这家的米缸盖上赫然刻着洪门兄弟的联络讯号。细问之下,得知究竟,于是他将金印赎回,此后洪门兄弟联络,就盖此印为凭。但是洪门兄弟数量庞大,一枚印不够用,于是洪门中又发明出许多联络暗语,名为“海底”——因为洪门印信是从海底捞上来的,所以洪门人见面,相互盘海底(用隐语相互试探、诘问),就可知道是不是会中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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