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的上海,这样的同乡会有119所,而由安徽人设置的同乡会就有9所。这些同乡会大多只剩下个空壳,除了地面上一幢幢房屋,根本没有余力履行救助义务。
那一天,数千名大汉突然出现在破败的安徽旅沪同乡会门前,领头的是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
此时的同乡会只有几个说不出名字的老夫子,偷偷把同乡会的房屋出租作为经济来源,混口饭吃。此时突然见到黑压压的持斧大汉涌入,都惊呆了,缓缓起身问道:“这位大爷,你们来这么多人,是有什么事吗?”
领头的大汉笑道:“没什么事,就是好奇你这里是什么地方,所以来问一下。”
“哦,这个啊,”老夫子急忙告诉矮个子大汉,“这里是安徽旅沪同乡会,是李鸿章李中堂大人早年一手创办的。”
“哦,是李鸿章办的。”领头大汉眉宇间的笑意越发明显,“请问老先生,李中堂他创办这个同乡会,用来干什么?”
“当然是用来周济同乡啊。”老夫子眉飞色舞地解释道,“安徽老乡,来到这大上海,若然是遇到难处,都可以向这同乡会求助……”
“有这好事?”领头汉子顿时大喜,“你看好了,今天来的这些兄弟,全都是落魄在上海的安徽兄弟。可怜我们这些苦哈哈,黄金荣不管,杜月笙不问,幸好还有这家同乡会没有忘记我们。烦请周济周济我们这些兄弟每人10块大洋吧,兄弟我在这里谢过了。”
“啊,这个不妥。”老夫子慌了神,“这位老乡,不是同乡会不帮你,自打李中堂大人过了气,清国改元,同乡会早就断了财源,根本拿不出钱来周济……”
只听大汉一声虎吼,“哚”的一声,手中利斧落下,将一张八仙桌劈为碎片,“你既然说这里是安徽旅沪同乡会,却对求助的安徽老乡不闻不问,请问这里还叫什么‘同乡会’?”
“这个……”望着汉子手中的利斧,老夫子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莫动手,且莫动手,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矮个大汉冷声道,“枉你这里称同乡会,却对自己乡党的死活不闻不问。老子且问你一句:你有何颜面面对后面这4000安徽老乡?”
老夫子茫然抬头,只听那4000壮汉突然怒吼一声:“滚!”
数千名持斧黑衫大汉,强夺了李鸿章创办的安徽旅沪同乡会。这是1919年发生在上海道上的一件大事。
被赶出同乡会的几个老夫子,被人搀扶着去捕房报案。捕房立即派出几名巡捕,去同乡会探查情况。
几名捕探一路寻来,越走越感觉情形不对劲。
前面路上,站着三三两两的黑衣汉子,宽腰带上插着明晃晃的利斧。见到捕探行来,大汉们的脸上立即露出诡异的阴笑,一双双可怕的眼睛斜睨着捕探的脖颈,分明是在寻找下斧的最佳部位。
几名捕探慌了手脚,急忙掉头,迎面却见一群大汉涌了过来:“哈哈哈,吃衙门饭的兄弟,到了我们的地盘上,不喝杯茶就走,这像话吗?”
于是,不由分说,众大汉扭胳膊架腿,将几名捕探扛到了同乡会。
同乡会的房间格局如旧,矮个大汉仰躺在一张太师椅上,跷起的脚架在桌子上。见几个捕探被押进来,矮个大汉哈哈大笑道:“吃衙门饭的好兄弟,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几名捕探躬身作揖:“这位英雄好汉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今个儿可真让我们这几条泥沟里的小虾子开眼了。英雄可否告知名姓,也好让我们兄弟长点见识?”
矮个汉子摇头:“你们说自己是泥沟里的小虾子,未免过谦。但你们竟不识得我王亚樵,这可不应该。”
王亚樵?人的名,树的影,王亚樵这个名字说出来,惊得几名捕探失神慌张起来,连退几步。
王亚樵,安徽人氏,家里以小买卖为生,长年受人欺凌。这屈辱的经历,养成了他狂暴狠辣的个性。既然这世界上没有人替自己主持公道,那就决定靠自己手中的利斧杀出一片天地来——这成为他一生的信条。
王亚樵与杜月笙算是一类人物,都是草根无依,借助暴力从黑道上血拼出来。但杜月笙占了个“柔”字,而王亚樵则占了个“霸”字。
杜月笙之“柔”,表现在他只认可江湖暴力,而对党派暴力隔膜。
江湖暴力,无非争财而已。对于杜月笙来说,财富是人类一切行为的目标和依据,非暴力不足以获得财富,那就铁下心来走暴力路线。但如果不使用暴力,也能达成获得财富的目标,那又何必动用暴力呢?以柔克刚,未尝不可。
王亚樵之霸,就在于他是个暴力主义者。他的暴力主张,就连孙文先生都有点吃不消。
始终热衷于党人暴力的王亚樵,建议孙文先生轰炸北京城,再派暗杀团队入京刺杀北洋要员。孙文先生智珠在握,正义凛然地驳斥了王亚樵的暴力主张。
“二次革命”失败后,党人纷纷遁往日本。王亚樵却只身赴沪,要在上海滩头闯出一片天地。此人虽然崇尚暴力,但并非无脑之辈。于是以安徽人的身份,聚集数千名安徽乡党,占领了徒具虚名的同乡会。这在江湖上是有道理的,虽然他没有地契,抢占同乡会终究是非法行为,但面对数千名斧头党的凶神恶煞,捕房根本不敢过问。
王亚樵入沪,组建“斧头党”,彻底改变了上海滩的黑道格局——原来的暴力分子黄金荣、杜月笙实现了三级跳,从底层的杀戮帮派一跃而入财界,留下来的底层暴力空间就由王亚樵这类人物填补。
处理好亲情关系也是一门学问
1919年,杜月笙32岁。
这一年有3人入沪:第一个是张啸林,他改变了上海的财富格局;第二个是“杀手王”王亚樵,他改变了上海的暴力格局;第三个是曾救过杜月笙性命的万老太太,她给杜月笙送来一个终生依赖的助手。
万老太太是杜月笙的姑母,她是一个人扭着小脚寻到上海来的。正如9年前她一个人扭着小脚来到上海,伺候重病的杜月笙100天,才把杜月笙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老太太叩响了同孚里杜公馆的门。
闻知姑母前来,杜月笙连忙放下手边的事情,一路小跑奔回:“姑母,你要来先派人送个信给我,我好去接你老人家啊。”
老太太道:“莫须烦劳,我自己认得路。阿笙啊,我来找你,是有事体的。”
杜月笙垂手而立:“什么事体?姑母你吩咐。”
“吩咐可是不敢的,”姑母冷笑道,“现在你有了这么大的场面,可以挑挑穷亲眷了。墨林在十六铺做铜匠,工钱少,生活苦,你帮个忙,把他安插在大公司去,多赚两个钱,将来成家立业。”
听了姑母的话,杜月笙悄然转身,轻轻抬手,偷偷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按说,杜月笙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可是对姑母忘恩负义,这事他已经干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杜月笙生平赢到最大数目的2000元钱。当时他拿着这笔钱,在十六铺见人就塞,所有不认识的人都塞到了,单单就忘了姑母一家。
这一次,他的三鑫公司节节走高,已是上海财富巨无霸。连最不起眼的小混混、素不相识的苦哈哈都从他这里拿到了钱,但他唯独就忘了姑母一家,没给他们一分一毫。
为什么总是把姑母一家给忘了呢?这个原因,杜月笙一生也不会说出来。一旦说破这个实情,大家都不好做人了。
人与人的感情,越近越难以相处。姑母救过自己的性命,按说自己无论如何回报都理所应当,但这种回报一旦形成紧密的人际关系就复杂了。人的天性十分复杂,所谓“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越是存在亲情和恩情,越难以处理好彼此之间的关系,一旦有一方把握不准,双方的关系就会变得极为糟糕。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杜月笙才在潜意识中总是想回避姑母一家,而自己则在繁荣之地尽享纸醉金迷,却任由万墨林在铜匠铺里卖苦力。真正的原因是,杜月笙不知道一旦双方走近,事态会朝什么方向演进。
这实际上是一种隐忧,虽然从未说出来过,也未曾想到过,但杜月笙的行事本能,却会绕过这个可能的危险地带。
但现在姑母生气了,亲自登门说这事,杜月笙再也避无可避。
杜月笙把万墨林叫了来,仔细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