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上海最黑暗的一天,吓得肝胆俱裂的人群拼命逃跑,街道上堆满了尸体,血流成河。奔逃的人群走投无路,哭着冲入租界,大刀队随之杀入租界。
租界内的华洋巡捕慌了神,急忙架起机枪,拦下杀红了眼的大刀队。同时手忙脚乱,赶紧把逃入租界的残存者保护性地拘禁起来。
李宝章下令把所有杀死的人的脑袋砍下,悬挂在电线杆上,尸体丢弃在街上,有敢收尸者,立杀之。
然后,李宝章向租界发布最后通牒:马上交出所有逃入租界的示威人员,把他们全部杀掉。否则,自己将无法控制情绪激动的大刀队的行动。
接到这蛮不讲理的要求,租界也吓傻了。
一时间,租界陷入了困境:把逃入租界的无辜群众交给李宝章杀害,这是不可能的事,任何人也做不来。可如果拒绝,李宝章可又有话说了,比如,什么叫帝国主义?什么叫列强粗暴干涉我国内政?你们长眼睛的,都看见了吧?万恶的帝国主义就是这样包庇罪犯,亵渎我们神圣的主权尊严的!
打民国这年月开始,世道就变得诡异奇怪。那些杀人犯、凶手、独夫民贼,干坏事时冠冕堂皇、正义凛然。而那些被迫害的人、无辜者,却在解释前显得笨嘴拙舌、瞠目茫然。
何以如此?因为当时的政治口号太过华丽与宏大,湮没了脆弱的人之本身。
租界就是在这种宏大口号的攻势下,陷入极狼狈的境地。幸好,就在这几天,租界推选了几名有权有势的华董,杜月笙和张啸林名列其中。于是,困境中的租界召开董事会议,杜月笙就晃悠悠地来了。
听了情况汇报之后,杜月笙长立而起,发言道:“我早就说过,你们这些帝国主义真的不能再干涉我国内政了。我们中国人是有尊严的,有个人权利主张的。那李宝章虽然是个血手屠夫,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但在法律形式上,他仍然是上海的管理者。你们租界必须满足他的全部要求,把他想要的人全部引渡移交,哪怕少一个,也是对中国神圣主权的无耻侵犯。”
他讲完了,会场上一片死寂,所有的董事,全都茫然地看着他,疑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张啸林伸出手,在杜月笙眼前晃了晃:“杜月笙,你脑子进水了吗?”
杜月笙说:“啸林兄何出此言?”
张啸林诧异道:“你竟然想让租界把那些无辜的人交给李宝章?”
杜月笙慨然答道:“我维护国家的尊严与主权完整,有错吗?”
“听起来没错。不过……不过你是不是丧尽天良了?”董事们争吵起来,都觉得不能像杜月笙说的那样做。可是,又没人躲得过主权完整这顶政治正确的大帽子,可谓进亦忧退亦忧,所有人都六神无主胡言乱语,一时间弄得个会场好似个夏天的蛤蟆坑,一片呱呱乱叫之声。
等大家吵累了,终于消停下来,张啸林转向杜月笙:“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快点说出来吧!”
杜月笙道:“首先,必须答应李宝章的引渡要求,这关系到中国主权问题,绝对马虎不得。”
首先?在场的全都是脑子活络人士,终于听出门道来了:有首先,那就肯定有其次,其次又是什么?
只听杜月笙继续说道:“其次,租界捕房是讲法律的地方,不可能胡乱抓人关人。起初冲入租界那些人,捕房审过之后,发现他们不是罪犯,亦无前科,已经释放了……”
这一招实在太妙。
于是,租界立即回复李宝章:“首先,我们租界坚决支持你的要求,满足你的愿望,把抓捕人员一个不少全给你送回去。不过呢,你的通牒到得有点慢,嗯,有点慢。捕房抓起来的那些人,按法律程序审问过后,发现他们都是无罪人士,此时已经全部释放了。如果你李宝章不是太急的话,再等段时间,让我们给你把人抓回来。”
看到租界回复,李宝章的鼻子都气歪了:“帝国主义那边有高人啊,就这样严重地侮辱了我们的尊严。”
做记者要讲良心
李宝章屠戮上海滩,大刀队血洗申江口。满城悬挂的人头吓呆了一向和风细雨的上海人。市不待休而自休,工不待罢而自罢,十里洋场沦为空前恐怖之地。
1927年2月22日,黄浦江中的战舰为了警告李宝章,象征性地炮击上海。但是,炮弹的准头有点歪,没打入华界,统统打入了租界。李宝章平安无事,杜月笙和张啸林反被炸得到处跑。
工人运动遭受到残暴的压抑,但行动仍然在持续。配合黄浦江面飞来的炮弹,闸北警察署遭到袭击,一批枪支弹药落入工人之手。
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传说上海劳工已经武装起来,将与残暴的军阀作殊死斗争。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道。市民害怕池鱼之殃,全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只能从报纸上得知外界消息。于是,报纸发行量大增。
李宝章召集上海各大报负责人,说:“我扭断你们的细脖子,不过是分分钟的事。都给我站好,立正,向左看,向右看,稍息!听着,我不管你是什么《申报》《时报》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报,帮暴民说话,刊登乱党消息,我就要你的脑袋,不信咱们走着瞧!”
报业同仁吓得胆战心惊,战栗着从李宝章的军营出来上车。可是,车行方向反常,他们怕得要死,问也不敢问,莫名其妙地被拉到一个地方。下车后,又有车子来接,将他们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报人们被带入一间又大又空的屋子里,在呛人的灰尘之中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响起,看到一个人走了出来。
此人个头不高,身材健壮,精力充沛,铜铃大眼。看到他,报人们暗叫一声:“惨了!”
来者,是工运领袖汪寿华。只听他说道:“诸位,今日请你们来,只想说句知心话。你们这些报人,往日里全都是靠了上海父老乡亲的囊助,才把报纸办得风生水起、蒸蒸日上。李宝章心狠手辣,大开杀戒,滥杀无辜,无数百姓伏尸街头,你们这些报人心里也是同样的害怕,这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但是,值此血雨腥风之际,你们如果再睁眼说瞎话、一味粉饰,对上海父老乡亲的苦难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我想请诸位扪心自问一下:倘若如此,你们对得起生你养你的一乡父老吗?送客!”
报人们听了这番话,茫然失措地出来,各自想办法回家。当夜,所有的报纸老板急召同仁连夜开会,作出了报纸停刊的决定。
工厂停工,商市关门,如今连报纸也全都停刊了。此时的大上海,真正到了暗无天日的程度。
绝望之际,幸亏孙传芳一纸电文,命李宝章部即日启程,从龙华驰赴松江,据守第31号铁桥。
李宝章这个煞星总算滚蛋了,上海人刚刚松了口气,就听见震耳欲聋的行军脚步声,一支雄健的部队昂然挺入上海滩。这支大军传说有10万之众——实际上只有2万人。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率领这支大军行进的,是一个唇红齿白、丰神俊朗、剑眉星目、俊逸非凡的少年。他虽统大军而来,却不着军装,只穿着一袭织锦团花绸衫,头戴一顶瓜皮帽,额心镶缀一枚精致的美玉。
这美貌少年率雄师挺入,环视目瞪口呆、被他的风仪迷得痴呆的上海父老,微笑道:“上海滩,我回来了。大上海,这富庶的宝地,上一次,你的繁华拒我于门外。如今我归来,定让你这华丽非凡的十里洋场化作焦土烂泥、残砖断瓦!”
此人归来,上海震惶。当天夜里,数年来一片黑暗的黄公馆突然变得灯火辉煌。“小八股党”亲自持枪警戒,逼仄的狭室之内,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金廷荪等人个个满面焦惶,一起低声商讨避祸之策。
1927年2月24日,号称10万大军的奉军精锐入沪,黄公馆里举行了秘密会议。
会议由久不闻世事的黄金荣主持,这一年,他已经60岁了。
黄金荣说:“诸位,事急矣,上海滩危在旦夕,百年繁荣有可能终止如今。所以,我请诸位来是想商讨一个万全之计。”
然后,张啸林发言:“诸位,先由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入驻奉军的背景,各位都把耳朵竖好,吓死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先给诸位介绍一下统率奉军入沪的美少年,毕庶澄。”
“此人的身世、籍贯,我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早年他拜在前朝状元公张謇门下,大概算是张謇的门下弟子。那张謇可是前朝传奇人物,他门下弟子中最知名的就是北洋袁世凯。到了晚年,张謇收少年毕庶澄,推荐他到北洋冯国璋部下。冯国璋见毕庶澄聪明过人,就派他到军官学堂受训,毕庶澄终于熬出一个出身。此后,毕庶澄反水皖系,投入奉系阵营,出任张宗昌手下的旅长。”
“两年前,毕庶澄护卫张宗昌,来到沪上。当时接待张宗昌的,是杜月笙和我张啸林。毕庶澄的主要工作是在我们几个打牌时乖乖站一边,替我们端茶倒水。唉,早知道这厮会有今天这种出息,当时我们对他客气点就好了。”
“离开上海后,毕庶澄好像吃错了什么药,忽然智力大增。他轻而易举地替张宗昌化解了两艘战舰闹饷的骚乱,又含而不露地解除了一支对张宗昌构成直接威胁的鲁军。这非凡的能力让张宗昌对他刮目相看,从此视他为心腹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