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长:“你和陶启明是啥子关系?”
杜维屏:“啥叫陶启明?不晓得咯。”
审判长:“陶启明告诉你币制改革的消息,让你抛空牟利,这事你敢否认格?”
杜维屏:“我压根就没听说过什么叫陶启明,所谓告诉消息云云,不知从何说起。”
审判长:“那你为何要单单挑在8月19日抛出3000万股呢?”
杜维屏:“拜托,审判长,不要吓我,我的宏兴公司才多大本钱?哪抛得起3000万股这么大的量?”
审判长:“那你抛出多少股?”
杜维屏:“我听说是8000股。”
审判长:“8000股也是股,我问你,你为何要单单挑在8月19日抛出8000股呢?”
杜维屏:“8月19日,是我父亲的生日格,我那天有病卧床,压根没有出门,不晓得你说的这桩子事体。”
审判长:“伐要开玩笑格,你是证券行的老板,抛空3000万股……这么大的事儿,你岂会不晓得?”
杜维屏:“真心不晓得。我只是个老板而已,操盘的事由专业人手来做,就是操盘手,我只是吩咐他们不要做场外交易。再者,我从8月份以来,就因为患湿气,腿上生了疮疖。医生吩咐我卧床休息,并不清楚公司里的具体情形。”
杜维屏的律师立即站起来:“法官大人,这是我的当事人的医案病例,请查看。”
审判长:“你在警察局里的口供称,你曾两日里连续抛空160万股,这你如何解释?”
杜维屏:“肯定是你弄错了,这根本不是我的口供。”
庭审过后,法官裁决:诉杜维屏获取机密,投机牟利,破坏金融一案,因查无实据,现予当庭释放。
就这么放了?戚再玉不是“老虎”,杜维屏也不是“老虎”,那“老虎”在哪里?在哪里?
杜维屏回家,蒋经国怒不可遏,次日凌晨5时,召集全体戡建队员于黄浦公园,晨光熹微,江水呜咽,蒋经国身着布衣,嘶声恸喊:“国民党要亡!中华民国要亡!在这风雨飘摇、民族危在旦夕的时刻,贪官污吏们还在大肆搜刮,囤积居奇。广东、南京和上海还在勾结,搜刮人民、国家,这些人太混蛋,该死!他们是催命鬼!个个都在挖国民党的墙角。”
语毕,他站立原地,于寒风中颤抖,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王升宣布:上海10个人民服务站,即日起停止办公,所有人员无限期待命。
蒋经国认输了。杀个戚再玉是冤案,抓个杜维屏是错案,“大老虎”,你究竟在哪里?
无用的旧式政治经济学
币制改革彻底失败,南京有人因为买不到油,砸碎油瓶以玻璃片自杀;上海发生草纸恐慌,被迫实行限购,每人限购3张。结果,不需要草纸的人被迫卷入抢购大战,导致需要草纸的经期妇女无草纸可用。水上警察断炊,买不到米,被迫食用山芋。人们疯狂地抢购所有物品,维持秩序的警察手忙脚乱,枪械走火打死1名抢肉妇女。无锡经济退回原始社会,实行以物易物。乞丐社会地位上升,推着一车车的钞票到处叫卖。
这就是当时旧中国的一派世界末日景象。
前几日还称颂蒋经国敢“打老虎”的上海媒体,如今齐齐转向,要求蒋经国还给大家一个上海。蒋经国来之前的上海,虽然人们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好歹有米吃,有衣穿,有草纸用。可是,蒋经国只用了一个金圆券,瞬间就将这一切变没了。
还我们的草纸!还我们擦腚的权利与尊严!
蒋经国绝望至极,传万墨林去他的办公室。
万墨林提心吊胆地走进来,眼睛刚刚瞄了一下沙发,蒋经国怒斥道:“你给我站好了!允许你坐下了没有?”
“是,是,我站着。”万墨林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害怕蒋经国一怒杀掉他,只好乖乖站立,就听蒋经国斥道,“万墨林,你涉及的案子太多了,我虽然没有追究过你,但一笔一笔都给你记在账上。你现在给我听好了,如果有一天上海断了米,我第一个杀你。”
万墨林一跺脚,嚎叫起来:“那你干脆现在杀了我好格?我就是开了家米铺,家里又不产米,你上海没米能怪到我头上格?”
蒋经国气得哆嗦起来,一指门外:“滚!”
万墨林逃出门,正遇到蒋经国的同学王新衡。王新衡实际上是杜月笙的人,此行就是怕万墨林有事,特来营救。
他进来,见蒋经国正抱头痛哭,忍不住叹息道:“经国兄,我再三再四告诫过你的,叫你不要跳这个火坑。”
蒋经国抬起头来,说:“国事不可为。这火坑我不跳,谁来跳?”
王新衡道:“经国兄,你可曾想过,这火坑就是人心啊。金圆券搞不好,弄到天下大乱,不是金圆券乱,是人心乱啊。”
蒋经国说:“人心?可我声称‘打老虎’时,人心可是一片欢呼啊。”
王新衡道:“经国兄,是非只是妄念,输赢才是人心。”
蒋经国说:“妄念?你说百姓支持我打老虎,只不过是个妄念?”
王新衡道:“经国兄,你要打的‘老虎’真的是人吗?不是的,其实它就是上海滩头现在人们排成长队却仍然买不到的擦屁股草纸!这草纸原来就在这里,家家户户都需要,经期的女人多用两张,不讲卫生的男人少用两张。用得多也好,用得少也罢,它就是这么个现实存在。”
“可一旦有这么一天,有个人出来说了,草纸分配要公平,凭什么你女人经期来了,一用就是厚厚一叠?凭什么有的男人,一辈子只能用烟土坷垃揩腚,却连草纸见都没见过?难道你家女人的屁股比其他男人的脸面更有尊严吗?还会有人为此写文章、写诗:‘朱门草纸臭,路有没擦腚。宁为太平屎,莫为乱世腚。’”
“这时候的人心就会产生激愤,生出忿忿不平之念。所有蹲在茅坑上的人都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委屈。用得少的人,固然要愤怒;用得多的人,同样也不开心,因为他每天都需要擦腚,都需要草纸。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受到了委屈,蒙受了不公。”
“这时候就要去找原因,为什么?为什么这世道如此不公?这时候就会有人出来,替大家找到一个敌人,不管这个敌人是谁,帝国主义也好,‘老虎’也罢,总之都怪他。是他,囤纸居奇,操纵纸价。是他,长期以来压迫那些没有草纸的人。是他,不择手段掠夺我们的草纸。只要你打倒了他,我们大家就都有草纸可用了。”
“于是,人们开始打,开始相互杀,这么一打一杀,人们顿时陷入恐慌之中,都想多藏起几张草纸,万一缺纸时也有得用。你此前一天最多只用两张草纸,可现在你需要200张,还感觉屁股擦得不够干净。”
“这样一来,原来市场上的草纸供应,是按照你每天两张纸的需求来提供的。可是突然你的需求提高了100倍,所有人对草纸的需求都提高了100倍。整个市场就呈现出巨大的不足,先不要说根本没有那么多草纸供应,就算有,你的需求还会进一步飙高,只要你感觉不足,多少也不够。”
“于是草纸更加稀缺,人们心中的悲愤日益扩张,众口一词要求‘打老虎’。这时候你经国兄出来了,雄心勃勃要打囤纸的‘老虎’,你杀了戚再玉,你抓了杜维屏,然后惊讶地发现,他们只是这个无边需求的海洋中的一个小泡沫,他们自己并没用几张草纸,他们家里的草纸绝不会比隔壁头更多。”
“这时候,你杀他们,他们冤。你放了他们,你感觉自己冤。这只是因为你所面对的敌人,是无形的,它们只是一种心态,一种丧失了安全感的偏执妄念。你想用金圆券,把所有人的用纸量拉回到同一个起点。”
“可这根本无助于化解时局的艰危。相反,人们总是感觉自己需要更多的草纸。你做任何事,都会加重他们的草纸心理恐慌。”
妄念?蒋经国心里一片茫然:是人心妄,还是我妄?现在,我已经弄不清楚了。
王新衡说:“经国兄,自古至今,这世上何尝缺过草纸?何止是不缺草纸,又何曾缺米?缺粮?缺油?世人心里缺的,只是对时局的希望。”
王新衡说完,与蒋经国相对静默。他们的身影投落在窗棂之上,雕塑般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