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任谁都清楚,现在的上海对于杜家人来说极为危险。自认为杜维藩既然自投罗网,只怕再也没机会逃回去。所以,杜月笙父子二人商量妥当,不妨以退为进,来到上海,就和管理银行的干部们套交情,声称要为银行增资,打动对方,说不定就会有“逃”回去的机会。
果然,听到“增资”二字,干部们顿时眼睛一亮,急忙问道:“怎么个增资法?”
“是这样。”杜维藩解释道,“我父亲现在香港,手头上有一大笔钱。可是香港又没有什么生意好做,所以父亲让我来看一看。如果你们欢迎,我回去告诉父亲,让他把钱投过来。”
“好,这是个好消息。”干部们顿时激动起来,“马上,赶紧,叫报社的记者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我们中汇银行,小杜先生已经回来了,老杜先生很快也会回来,而且还要给中汇银行增资。让他们赶紧报道这个好消息!”
“别……”杜维藩吓傻了,他感觉这次又是大不对头,似乎又把自己“套”进去了。
“为什么别?”干部们不明白,“小杜先生说的是实话,不是骗我们吧?”
杜维藩道:“当然是实话……”
干部们说:“实话有什么不可以登报的?一定要登报!”
当日,上海各大报纷纷登出消息:小杜归来,中汇增资,杜月笙不日将回上海。
见报之后,上海人头涌动,多家银行存款顿时被取空,储户们拿钱跑来中汇,他们相信,杜月笙先生一定会有办法保住他们的钱。没这个办法,小杜先生回来干什么?中汇又为什么增资?
中汇银行的定期存款突飞猛进,眨眼工夫就从原来的7个亿增长到了170多亿。这可把杜维藩吓坏了,他回来只是为了关闭银行,岂料自作聪明,反倒把自己套进去了。如今这么多的存款,万一日后银行被政府没收,他这趟上海之行岂不成了专门欺骗储户了吗?到时如何跟人家交代?
绝望之际,杜维藩连银行也不要了,只想快点“逃”回香港。就去找银行的管理干部商量:你看,咱们这消息也登报了,存款也飞速增长了,我是不是可以回香港跟父亲报告这面的情形,让他带着钱回来呢?
“好。”干部们通情达理,“只要你能找到个担保人,就可以去香港了。”
“担保人?”杜维藩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辰光,谁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谁又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替你担保?
巾帼英雄成绝响
林桂生故去了。杜维藩登门,替她办理丧事。
这个奇女子生活在一个不可名状的时代,一手托起两个男人。她效红拂夜奔,把流浪四方的黄金荣打造成上海滩头第一华捕。她于芸芸众生之中慧眼识出杜月笙这个人才,让他接掌自己的衣钵,迅速升到人生的至高地位。但最终,她遭遇了黄金荣无情的背叛,这实则是她难逃的宿命,她只能坦然接受,从此闭门不出,独居于上海城幽深的巷子里。
她的房门只是偶尔被不敢忘恩的杜月笙叩响,再没有第二个人看望过她。她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守护着心里的一片安宁。她从晚清开始,经历了民国初年、北洋、国民革命军北伐、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新中国,时光如激潮,从她的身边疾速卷过,而她岿然不动,始终在这里静静地观看着。
她的人生曾经历了那么多世事,多到了令许多龌龊的小男人都会感到羞愧。她扔掉第一个男人陆巡警,如同踢掉脚上的一只破鞋子。她坐镇于黄公馆,运筹帷幄,指挥手下人去抢夺烟土,这是黄金荣终其一生也不敢干的事。她和“粪界大王”史金秀、“76号”的佘爱珍一样,都是这个自由时代难得的女性豪杰。
如果说,她们这一生有什么错失,也不过是大时代背景下那暗如锅底的无月天空,许多更龌龊、更猥琐的男人也曾在这个时代存活,他们从未受到过责难,谁又有资格责难这些女人?
俱往矣,一个伟大的混沌时代过去了,白相人阿嫂从此成为永恒的绝响。
这世上仍然有杜月笙一样的人物,茫然,孤寂,落寞,于漫长的人生之路上孜孜求索,于黑暗与绝望之中等待着他们的引行者。
但再也没有林桂生了,再也没有了。
有人脉才能回港
替林桂生办理了丧事,杜维藩耷拉着脑袋,回到中汇银行。一进门,他就呆住了:大厅里,满是黑压压的人头,无数道目光正像火焰一样朝他喷射。
惊慌之下,杜维藩脱口而出一句不熟练的粤语:“咩事呀(粤语,什么事啊)?”
几名中汇银行干部走过来,说:“小杜先生,我们在等你,一道开全体职工大会。”
“哦,开会。”杜维藩问,“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你接受职工们的质询。”干部说。
“质询?”杜维藩紧张起来,“质询什么?”
干部道:“群众问你,为什么不给大家派发红利?我们全体干部职工代表大会已经通过决议,要求派发3个月的红利。”
杜维藩惨笑道:“开什么玩笑?银行一文钱没有赚到,拿什么派发红利?”
“你胡说!”一个职工愤怒地冲了出来,“杜维藩,你以为我们是那么好蒙蔽的吗?告诉你,我们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现在中汇银行的存款节节上升,你凭什么说银行没赚到钱?”
“对啊,对啊,”职工们愤怒地议论起来,“满口胡说,欺负我们不懂业务吗?凭什么说银行没有赚到钱?让他给我们解释清楚!”
“哎呀!”杜维藩气得直跺脚,“我说各位大哥、大姐、大叔、大妈、大婶,你们都是银行的老员工,怎么会说出这种外行话来?不错,银行的存款是在增加,而且增加很快。可你们也清楚,银行里的钱是一分也贷不出去啊。存款放不出去,这就等同于增加负债,因为我们要支付储户利息的啊。我们开银行的,是靠了吃储户和贷款的利息差来赚钱。如今银行负债累累,收入全无,再拿储户的存款来发放红利,岂不是债上加债,老鼠舔猫咪鼻头,不想活了吗?”
“胡说!”一名职工冲上前来,“你家中汇银行,难道是今天才开门的吗?你们父子躲在香港时,这银行是谁替你们开着?谁替你们吸收存款?谁替你们放贷?你一口一个没有赚钱就不发红利,难道我们的血汗都喂了狗吗?你们这些资本家为什么如此贪婪地剥削我们?”
一声激昂的口号响起:“打倒喝职工血汗的万恶资本家!”
全体职工齐齐挥起手臂,同声高呼:“打倒喝职工血汗的万恶资本家!”
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面对职工高高举起的手臂,杜维藩吓得魂飞天外,颤抖着缩成一团。他终于知道,群众的铁拳不是跟他开玩笑的,分分钟都能砸碎他的头:“好好好,派红利派红利,我答应你们派3个月的红利。”
听到杜维藩的哀鸣,全体职工欢呼起来。
杜维藩“呼哧呼哧”跑到没人的地方,喘息半晌:不行,我得赶紧逃。要逃,首先得找个担保人。没有担保人就领不到路条,没有路条,连飞机票都没得买。
忽然,他想起一个人来,匆匆找去。
杜维藩要找的这个人,姓刘,名寿祺。他的父亲刘春圃是杜月笙的好友,替杜月笙掌管华丰面粉厂。找到刘寿祺后,杜维藩吞吞吐吐地表明了来意。没想到刘寿祺大包大揽,说:“闲话一句,小事体。”
“可是,刘兄……”杜维藩明白地说出来,自己逃回香港是没胆再回来的。这样的话,就会连累到刘寿祺。
刘寿祺却笑道:“小事体,实话告诉你,我跟上海劳工局关系好。就算你不回来,我也不会有事。”
那就好。杜维藩松了口气,急忙让刘寿祺担保他,领到路条后,凭路条买了飞机票,径直飞回香港了。
杜维藩走了,再没有回来,替他担保的刘寿祺遭到严厉追责。刘寿祺被逼得走投无路,就爬到9层楼的窗口,“嗖”的一声跳了下去。
在香港,杜月笙脸上扣着氧气罩,严肃地召开了汇丰银行股东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