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商量这电文应该怎么拟,最后确定了4个字:“尽速飞港。”
隔了一天,杜月笙再次要求家人二次发电,并口述电文:“病危速来。”
陆京士接到第二封电报,意识到事情不妙,急忙订了8月1日飞香港的航班,并打电报告诉杜月笙。
可不曾想,8月1日那天香港大风暴,航班推迟到次日,躺在病床上的杜月笙听到这消息后,说:“我知道他今天不会来的,我早就知道的。”
8月2日早晨,万墨林飞跑过来报告:“京士兄已经飞到香港的松山机场,正在坐车飞赶过来。”
家人欢呼,杜月笙却满脸害怕,害怕这个消息是假的,喃喃地说:“假消息,假消息,这是你们编造出来哄我开心的。”
话虽如此说,可到了吃饭点,杜月笙却不肯吃饭,就这么躺在床上等着陆京士来。
终于,陆京士冲了进来,杜家全家人簇拥着他到杜月笙的床前。
杜月笙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掌,与陆京士的手相握。他握住了一只充满生命活力的手,握住了一只通向未来的手。那一瞬间,无数往事在他眼前掠过,几乎让他泪水横流。
这是他视为儿子的年轻人啊,从上海旧时代的“工运”起,他们两人就走在了一起。
还记得上海南市,距杜月笙之家咫尺之遥的抗日血战,陆京士率领年轻的忠义救国军力阻日军20几个师团,掩护正规军撤退;还记得他向戴笠请求无论如何都要从战场上救回陆京士;还记得他尽出青帮弟子,沿江布围,只为了从日军的重重围困中抢回这个他视为希望的年轻人。
他老了,陆京士还站在这里,风华正茂,但那夹杂着浑浊的激荡时代已经永远过去。
当他悄然走开,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会留下,除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希望与青春,等待与静默。这就是一切。
生命中最后的希望
陆京士来了,杜月笙开始安排后事,先命人把家中的借据全部焚毁。
他说:“我杜月笙的儿子,不可以成为向人讨债之人。”
他说:“我打拼了一辈子,全部遗产有11万美金,折合港币60万。这些钱,分给4位太太、4个儿子、3个女儿,每家恰好1万美金。”
然后,他接着说:“京士在我这里存有10万港币,你们不要忘了。”
陆京士大骇:“先生,没有的事情,我没有钱放在你这里。”
杜月笙否定道:“乱讲!怎么没有?你明明有10万港币在我手中的嘛。”
陆京士急忙转向杜家人:“我大概能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是让我维持恒社运营,怕没有经费,所以才这样说的吧。”
杜月笙说:“没有的事,我就是把欠你的10万港币还上。”
陆京士劝道:“先生,就不要再为恒社的事操心了。一来,恒社也不需要这么多钱。二来,就算什么时候缺钱,我们也会有办法筹措的。”
杜月笙沉下脸道:“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搅和在一起好不好?”
陆京士不敢再争辩下去,只好依着他,说:“好,好,先生,你别动气,先休息一会儿。”
杜月笙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突然看到大富豪朱如山正站在他的床前,当时杜月笙眼睛一亮,说:“对了,如山兄手里,还有我的10万……”
朱如山一听大急,大声道:“杜先生,你搞清楚格,你交给我的是10万港币,是港币,不是美金!”
杜月笙平静地望着朱如山,这时候的他,脑子里一定想起了香港《罗宾汉报》上连载的小说《朱门丑史》。当时为了阻止报社肆意羞辱朱如山,杜月笙把整部书稿全部买了下来。想来那部书稿,也会值不少钱吧?当然,这时候的杜月笙不可能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朱如山,平静地说道:“是港币,当然是港币的啦。”
朱如山立即摸出支票簿,疾笔如飞,签了张10万港币的支票,递过来,道:“杜先生,我们的账,两清了。”
杜月笙接过支票,招手叫陆京士:“京士过来,这是欠你的那10万港币。”
陆京士惶急道:“先生,没有这样子的事体。”
杜月笙瞪大眼睛,说:“京士,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废话?呶,把支票拿着。”
陆京士无奈,只好接过支票,从病房里退出来,对姚玉兰说:“娘娘,你想我怎么可能有10万块存在先生这里?根本没有的事嘛。这件事我已经说清楚了,可是先生一定要让我收下。当着先生的面,如果我不收,先生会不依的。现在我把这张支票交还给娘娘,请娘娘代为保管。娘娘也千万不要告诉先生,现在他身体不好,我们凡事先顺着他好格。”
1951年8月11日,杜月笙奄奄一息之际,忽然门外有一人号啕大哭冲进来:“月笙老哥哥啊,你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的月笙老哥哥,你死得好惨……”
当时万墨林差点没气疯,心说:这人谁啊?人还活着你就来哭丧。
过去一看,却是杜月笙的一位好友,叫江干廷,他不知从哪儿错听了消息,以为杜月笙已死就跑来哭丧。此时,杜月笙虽然未死,但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8月16日下午,时任台湾当局“国民大会”秘书长的冯兰友赶到。
他走进来,杜月笙眼睛一亮,说:“好,好,大家有希望。”
说完这句话,杜月笙合上双眼,与世长辞。
一切归于沉静,紧接着,四周一片哀号。
经济学解读一切
兵戈满地,沧海横流,杜月笙生于1888年的上海高桥。风雨如晦,去沪怀乡,杜月笙殁于1951年的香港。
他用64年的人生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奇特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每个人都在创建规则,寻找自我。
杜月笙并非新规则的开创者,而是传统江湖道义的守护者。未完成的教育,迫使他以江湖道义为准绳,引导着自己前行。这个道义的规范,在他青年时期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认可,但当全新的规则崛起,争斗,流血,杜月笙所信奉的这套行为准则随即遭到了边缘化。
支持者称他忠肝义胆、豪侠心肠,憎恨者叱骂他为大流氓、大反动派。其实,这些评价不过是当事人依据自己对世界的认知而给他贴上的标签。但他实际上是个正常的人——一个复杂的人,他终其一生所做的努力,就是拒绝让人这样简化他,也拒绝自己这样简化别人。
他信奉的规则,是基于人的,说起来简单,但极为复杂。这世上的许多人,其实也都同他一样,生而为人,具有的更多的是既简单又复杂的经济属性,而不是政治属性。
他成功地用经济属性解读了自己的一生,而一些无力解读经济简单化属性的人,试图寻求政治复杂化的途径,将他简单化。这个过程一度大行其道,但终究,多数人的生命都会跟他一样,在归于沉静之前,回落于简单的经济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