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楼漠荒沙的深处,有个极为隐秘的山庄,随月影而出,见日影而消,正打算出发前去寻觅探访,结果就听到了东境的消息。”荀飞盏饮了一口茶,关切地问道,“你们在琅琊阁知道得更早,想必也很吃惊很着急吧?”
萧平旌迷惑地歪了歪头,“什么东境的消息?”
荀飞盏和林奚同时一怔,失声道:“你不知道吗?”
萧平旌上山时说好了不听不看不问,蒙浅雪也就决定跟他一样。叔嫂二人安心守孝,对山外的事真的全无所知,此刻听荀飞盏大约解释了一遍,这才齐齐吃了一惊。
“连丢十州之地?东境多年未起战火,若说兵士操训不力,将帅生疏失职都有可能,但绝对不至于被打到这个地步啊!”萧平旌脸色凝重,不过却没有荀飞盏想象的那么着急,“战线太长,东海没有那么强的实力,撑不久的。然后呢?”
“我得到消息本来就晚,在路上的时候陆陆续续听到了朝廷援军的捷报,现在已经收复七个州府,重建了东境安防。”
萧平旌的神色并不意外,慢慢点头,“那就还好。能有这样的战绩,想必朝廷的援军是由穆邕将军统率的吧?”
荀飞盏挑了挑眉,“不是穆邕,是莱阳侯。”
“谁?”
“莱阳侯,萧元启啊!”荀飞盏眼见萧平旌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心中甚是不解,“你这也挺奇怪的,刚才声色不动,现在听说东境稳住,咱们大梁反败为胜,怎么反倒焦虑起来?”
“我倒不是焦虑,只不过听你说来,这场战事从开端到反击,有许多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你也说了,东海其实没有那么强的实力,也许是他们过于深入腹地,一旦被反击,便无力招架了吧?”
“可能的原因倒是有几个,但没有看到详细的军情战报,我也不能凭空推测,如果可以……”萧平旌话音至此突然停住,低头喝了口茶,“算了,国家大事,自有朝廷处置。说起来与我这个守孝之人有什么关系呢。”
荀飞盏想到自己接到消息后百般焦灼,可结果却证明朝廷并不是缺了他俩就不行,当下大为赞同,点头道:“你说的也是,没有咱们插手,如此大的一场危局不也顺利平息了吗?倒是没想到元启的长进这么大,跟你去甘州磨砺之后竟能独当一面,以前还真是小瞧了他。”
东海七州由萧元启在两个月内便率军收复了回来,正是萧平旌觉得奇怪的几个疑点之一,但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形,跟这位堂兄也有两年未见,实在不好随便臆测,想了想也就没说什么,笑着改了话题,“不说这些了。你方才提起上一年去了北燕,想必是去挑战苍栖剑的吧?”
荀飞盏抚膝笑了起来,“没错,好山好水故友重逢,谈什么金陵、东海,还是聊聊江湖最好!苍栖剑飘逸灵动,和瀚海剑法大为不同,那一战真是让我受益良多呢!”
第二十三章 佳偶天成
当年武靖帝膝下有两位公主,最年幼者几十年前就已出嫁,先帝萧歆又只有三位皇子,其中最年长的萧元时也才刚满十六岁,这样前后通算起来,大梁后宫已有好些年头没办过迎新遣嫁之类的喜事了。国丧期间禁止礼乐自不必说,即便是在翻年开了禁之后,内苑之中的日常气氛也依然沉闷。中秋之后,荀太后突然召请两宫太妃和京中数位贵眷前往咸安宫,说是要帮着为侄女安如挑选妆奁。许久没有新鲜谈资的宫眷们顿时兴奋起来,人人都盼着能有同行的机会,至少也想旁观一下这个难得的热闹。
因身份规制所限,赐给荀安如的首饰上没有那么多支凤头,衣袍上也没有更高品的绣金章纹,但若论起制工之精美,用料之珍罕,别说一般的富贵人家,只怕连宗室贵女们都难以企及。
面对一盘又一盘流水般捧出又拿开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受邀的两位太妃和几位贵夫人一面欣赏夸赞,一面争执比较,有的说这个好些,有的说那个也是精品,荀太后越听她们争闹,越是觉得开心,脸上的笑容竟没有停过。
素莹跪在旁侧给她捶着肩,低声笑道:“太后娘娘真是把大姑娘当成女儿一样,这出阁的恩赏,等闲的郡主都要不到。”
“是啊,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从小就疼她一个人,可惜年岁不合,不能让她留在宫里。”
“大姑娘是有福分的人,莱阳侯年少有为品貌出众,府中又没有高堂要姑娘侍奉,这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是何等的称心呢。”
对于兄长将安儿许配萧元启的决定,荀太后一开始其实并不怎么赞同。东海功臣的光环远远抵消不了她想起莱阳太夫人时的厌恶感,多年来位处边缘的小小侯爵似乎也配不上荀家大姑娘那高贵的命格。她拉着荀安如的手替侄女百般委屈,不停地抱怨荀白水不应该拿孩子的婚约轻易许诺,直到素莹偷偷拉动袖角在她耳边提醒了两句,这位太后娘娘才发现眼前这个低着头娇羞不语的女孩儿,不仅没觉得这桩婚事有何不妥,反而早已是满心的愿意和期待。
不管怎么说,荀太后对侄女的确是真心疼爱,并不想强扭她的心意,再加上荀白水亲自进宫劝说,萧元时也替得胜回京的莱阳侯说了不少好话,她纠结犹豫了两天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让步,并没有再多反对。
“好了,把哀家的赏赐送出宫去吧,别误了正日吉时。”
咸安宫中赐出的妆礼开启了这场盛大联姻的序幕。萧元启此刻风头正盛,迎娶的又是太后娘娘嫡亲的娘家侄女,一时间到处都能听到佳偶天成的赞誉,礼单、贺书和拜帖犹如雪片一般,密密麻麻地飞向了多年无人问津的莱阳侯府。
九月初十是请托钦天监测出的吉日,当作婚期略显仓促了一些。但萧元启显得十分心急,荀白水也觉得今年战事的阴影需要件喜事来冲一冲,稍加迟疑后也就答应了下来。好在皇族子弟的婚典全由内府操办,萧元启府中无人的短板算是被弥补了起来,荀安如的嫁妆更是早几年就已经开始在准备,忙忙乱乱半个月,诸般事宜竟然也筹措得十分齐整。
迎婚大礼的当天,荀夫人天还没亮便起身忙碌,打点送亲的一大堆琐事,里里外外连吃喝都没有工夫。过午之后还要回到绣院里来,亲自给侄女理妆加钗,铺系红裙,细细打扮齐整,举着铜镜前后左右照给她看,笑道:“我们安儿平日里就是个美人儿,今天这一上大妆啊,连婶娘的眼珠子都移不开了。”
荀安如顿时羞红了脸,长辈打趣又不能回嘴,只能低头绞着自己的袖子,怎么劝都不肯再朝镜中多看一眼。
“好啦好啦,快穿上嫁衣吧,时辰也不早了。”荀夫人笑着安抚了一句,命两名侍女将墙边衣架上悬挂的绣衣捧了过来。
荀安如的两名贴身侍女一个叫敏儿,一个叫佩儿,都是她十三岁时挑到身边,一起长起来的,素来十分亲密。敏儿的性情更加活泼些,一面给姑娘整理着裙袂,一面笑道:“奴婢们都听说了,咱们姑爷的东海之战真是打得漂亮,一路取胜,直接打到了淮水边上。如果不是他呀,这东境的战火,此刻说不定已经烧到京城了呢。”
荀安如听她说得夸张,不由抿嘴一笑,“你这丫头懂什么,东海再猖狂,想打到京城还是不可能的。”
“奴婢确实不懂,真的不可能吗?”
“不过连场败仗之后,人心惶惶,全靠莱阳侯稳住了局面。他的忠勇之心、统御之才,确实令人仰慕……”荀安如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两颊又是一阵发烫,咬唇低下了头。
“仰慕自己的夫君本就是应该的,用不着害羞。”荀夫人急忙宽慰她,转头又问道,“佩儿,姑娘的绣鞋呢?”
佩儿疾步奔到台架前,将一双合欢花纹的挖口红缎绣鞋小心捧了过来,跪地脱下姑娘足上的便鞋,理平白袜,动作轻巧地套了上去。
低着头的荀安如正好能看见她半侧的苍白面颊和微红的眼角,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们只顾说笑,倒忘了你……听我们提起东海,你的心里一定很是难过……”
与家生婢女的敏儿不同,佩儿原籍在东境的芡州,父亲原是湖边打鱼人,遇了水难,一家人生计无着,只能将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卖了活命。幸而她生来灵巧,辗转进了荀府后日子过得不错,对于亲人终究是思念大于怨恨,便求了姑娘帮忙,想办法重新联络上了家里,每年互通音书,盼着将来还有相见之期。不料东海侵袭,所到之处杀戮重重,母亲和兄长全家都死于屠刀之下,噩耗传来,哭得她肝肠寸断,几度晕厥,至今依然是想起来便会落泪。
“我娘和我哥哥一家的仇,全靠姑爷替我们讨还。今天是姑娘大喜的日子,奴婢怎么都不该掉眼泪。”佩儿仰起头,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恭喜姑娘得偿所愿,嫁了一个盖世英豪。”
荀安如心头又是酸软,又是甜蜜,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这时门外响起了喜庆的催妆乐声,前来通知花轿已经上门。荀夫人不舍地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姑娘,低头抚了抚她的面颊,“嫁为人妇,和做姑娘时就不一样了。婶娘叮嘱你的话,可都听明白,记清楚了?”
荀安如红着脸,点了点头。
“外头传言,说荀大姑娘受太后恩宠,必定如同公主一般娇贵。但婶娘知道,你的性情最好不过。别担心,听闻姑爷也算一个和气的人,将来夫妇同心同德,必定如意美满。”
“谢婶娘吉言。”荀安如眸中微微有泪,叹息道,“大堂哥没能来给我送嫁,想想还是有些难过……”
提起这个一出城就跟脱了缰一样的侄儿,荀夫人的心里也是又牵挂又埋怨,不过眼下终究是大喜的日子,不宜过多伤感,忙笑着安慰道:“只要你日子过得好,不管你大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他心里必定是欢喜的。好了,蒙上喜帕吧,千万不要误了吉时。”
一方红帕垂落,遮了视线,绣房门扉随后开启,喜乐之声灌满双耳。想到从今以后便为人妇,荀安如的心情突然之间紧张了起来,手掌轻轻发颤,几乎难以迈过门槛。
“没事,叔父和婶娘永远在这儿,你什么都不用害怕。”荀夫人紧紧握住侄女的手,柔声安慰。
相比于新嫁娘羞怯中带着憧憬的复杂心情,此刻的新郎官则是完全纯粹的志得意满。东海之约履行得竟比想象中还要顺利,让他在半年之内便得到了铺天盖地的赞誉和扎扎实实的军功。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的功业提出过质疑,朝堂地位和如花美眷全都摆在眼前,有时在暗夜之间回想起来,萧元启竟然会有一种恍惚如梦般不真实的感觉。
喜轿进门,带来了满府铺陈不下的十里红妆。莱阳府为了迎新已经把隔壁两个园子都买了下来,可面对这盈门贺客还是有些招待不过来,除了新房内院和最南端的书房以外,连花园莲池的曲桥上都摆满了酒席。已有相熟的客人半恭维半打趣地说,莱阳侯府当下的规制已经盛不下小侯爷惊人的功业,也是时候赶紧升成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