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准什么啊准,这一路连滚带爬的,半夜求人家给我们开船渡河,真是累死我了……”

  几个亲卫都笑了起来,年纪最小的小乙仰着圆圆的脸,高高兴兴地道:“反正能赶上就行。将军这次的功劳可是排在前头的,礼部来函明白说了,陛下要单独召见呢,咱们这些做副将亲卫的,也跟着长脸啊。”

  谭恒到底是个精力充沛的英武青年,在床上翻了个身,揉着腰又坐了起来,“我无所谓长不长脸,反正也没有多大一张脸,能跟着来逛一逛京城,就已经很知足了。”

  这时门外又传来足音,驿丞带着两个差役送来了晚膳。大概是为了弥补最初的怠慢,这么短时间便准备了八九个菜,加上汤品点心,满满地摆在了相对最大的一间房内。这群人平时也不是特别讲究规矩,尊岳银川坐了上首后,便围着桌子一起吃喝起来,争鱼抢肉夺汤的,半点也没有上峰在场的拘谨,不过每个人又是相当自觉,都只饮了一杯暖胃的黄酒,根本不需要管束吩咐。

  晚饭后,五名亲卫去了另两个房间,谭恒留下来跟主将合住,也没叫仆役侍候,自己在木盆里倒了热水,搬到岳银川面前,转身又去收拾随身包裹。

  明日进京后首先得去礼部投函,谭恒觉得很有义务让上司注意一下仪容,免得给东境将领们丢脸,所以在包袱里翻了许久,自以为颇有品味地给他的主将配出了一套衣饰,抱进来正想问问怎么样,却看到岳银川撑着下巴坐在那儿发呆,木盆里的热水已经半温,他竟连鞋袜都没有脱掉。

  “哎呀,”谭恒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几个私下里都说啊,将军您什么都好,就有一点不好。”

  岳银川醒过神,这才看见面前摆了盆水,忙俯身脱鞋,顺口问道:“瞧把你们能耐的,还嫌弃上我了。我哪点儿不好?”

  “您太爱琢磨,想得太多。”谭恒将手里的衣物丢在床铺边,回过身来,“这打仗嘛,当然什么样的情形都可能发生。现在除了将军您,还有谁会觉得这场战事有古怪?我就想不明白了,您为什么非得要等全域军报,非要研究其他州府的收复之战是怎么打的,说到底那些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莱阳王还是主帅呢,军报在他手里全都是齐的,也没听说他发现了东海什么阴谋啊。”

  岳银川将双足浸进温水中,慢慢道:“我现在想的倒不是这个。”

  “……我的天!您又在想什么?”

  “咱们是东境守土之将,三州国土尚在敌手,难道不该想想?”

  谭恒怔了怔,语调一下子低了许多,“这倒是应该的……不过一场大战之后,您总得让朝廷歇一口气吧。淮东三州绝不可能就这样放弃了,最晚明年秋天,那还是要打的啊,您发什么愁呢?”

  不可否认,谭恒的观点才是东境中下级将领们最普通的认知,而岳银川的许多想法已经远远超越了他的位阶,涉及了中枢决策的层面。他自己也知道没有必要跟副将深谈,当下笑了笑,敷衍地嗯了两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此时天色已经透黑,连日长途急行,每个人的身体都甚是疲惫,即将进京的兴奋感掩盖不住沉沉涌上的睡意,两人各自洗漱上床后不久,入眠的鼾声便已响起。

  在舒适的床褥上一夜好眠,对于缓解旅途的辛苦大有益处,次日晨起,七个人的脸色都恢复得很不错,在被谭恒逼迫着打扮了一番之后,看上去更是神采奕奕。

  早饭后再次出发,一路急行,不多时便奔上了直通金陵南门的官道。东边的朝阳早已高高升起,只是冬季雾气深重,放眼望去,视野中依然是迷蒙一片。

  “这京城的郊外,连气息都跟咱们芡州不一样,是什么这么香啊!”

  “你个没见识的,蜡梅!那一片都是蜡梅你看不出来吗?”

  远处湖面漾着氤氲的白雾,金陵的冬日风光别有意韵。岳银川忍不住放慢了速度,拨马转向紧邻堤岸的小道,一面呼吸着馥郁的梅香,一面欣赏眼前烟波浩渺的美景。

  “将军!将军!”谭恒突然急惊风般地叫了起来。

  岳银川无奈地停住马缰,扶额问道:“你又怎么了?”

  “那边……您看,那好像是个人……”

  岳银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堤岸斜坡的枯草湿泥之中,确实隐隐有个人形,蜷伏在地动也不动,看上去甚是娇小。

  谭恒翻身跳下马,当先跑过去将俯卧的人体翻了个面儿,拨开脸上的乱发只看了一眼,立即又惊呼起来:“哎呀,是个女孩子!”

  岳银川蹲下身来探了探佩儿的鼻息,上下打量了她的着装,又翻过纤小的手掌细看,“不像是个做粗活的,这样一个年轻姑娘怎么会晕倒在这里?”

  不管他有再多疑惑,眼前的姑娘一息尚存,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这个地方这个季节,弃之不理肯定是条死路,当然也只能先救下再说。

  “把她带上,进城先找个大夫吧。”

  谭恒立即应了一声,伸手将佩儿抱了起来。

  芡州城一行七人带着中途这个意外的发现进入了金陵城,几乎与此同时,两名太医也被匆匆请进莱阳王府的后院,给突发高热的王妃看诊。

  荀安如的病情当然不仅仅是由风寒引起的,喝完药汤总是呛吐,看起来短时间内无法痊愈。萧元启深知越是隐瞒越会令人生疑的道理,主动派人去荀家送了信,说王妃抱恙,腊日祭祀时恐不能过府。果然未过两个时辰,荀夫人便派了内院的嬷嬷,带着一大堆的药品补品过来探望,关切地询问生病的缘由。

  借口王妃还未醒来,一名掌院娘子先出来接待了荀府嬷嬷,在侧厅陪坐喝茶,大略解释了一下游湖时发生的意外。萧元启则命人将荀府礼品搬进了卧房内,一样一样地打开给荀安如看,笑着对她道:“你瞧,叔父婶娘多么疼你,一听见你生病就这么着急,我想……你应该也不愿意让他们失望吧?”

  荀安如从枕上微抬起头,乌黑的眼眸凝滞不动,怔怔地看着他。

  “婶娘一心只盼着你能过得好,”萧元启毫不回避她的目光,语调轻柔,“咱们做晚辈的不说有多孝顺,至少不能让他们跟着担心,是不是?”

  荀安如慢慢垂下眼帘,“是,我知道了。”

  片刻后,荀府嬷嬷由掌院娘子引领着走进了病房。身为一个体贴的丈夫,萧元启自然是陪坐在床头,温柔地将荀安如的上半身抱在怀里,让她跟嬷嬷直接说话。

  “多谢婶娘关心……等身子好一些,我再过去给婶娘请安。”

  嬷嬷见她看起来面白气弱,神色委顿,不敢更多惊扰,安慰了两句后匆匆退出,赶回府中向荀白水夫妇禀报。

  听说是丫头在游湖时出了意外,落水而亡惊吓到了侄女,荀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讶异地问道:“若说是敏儿倒也罢了,怎么会是佩儿?这孩子是从东边买的,一向水性很好啊!”

  嬷嬷当时没有问得这么细,只能自己猜想道:“到底是寒冬腊月,这一下水,人就僵住了吧?”

  荀夫人正要追问,坐在一旁的荀白水已经有些不耐烦,“好啦好啦,死个丫头有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安儿受了惊吓,得寻个好大夫调养才行。侄女婿年轻不太懂,还是让荀樾拿我的帖子去跟唐知禹打声招呼,请他用心荐一个好的。”

  对于佩儿这样的贴身丫头,荀夫人的痛惜之情当然要比荀白水更强,但无论如何总还是侄女更加重要。听了夫君的吩咐之后,她的注意力立即被转开,亲自出来吩咐了荀樾,又派人打听如何镇邪安神驱水鬼,四处烧纸进香供奉神位。

  正忙乱着,前院的执事突然飞奔了进来,手里托着一封书信,进门匆匆行了礼,欢喜地道:“回禀老爷,大爷来信了!”

  一年多没有音讯的侄儿来了消息,自然令荀夫人喜出望外,抢前一步将书信拿了过来,匆匆拆开,看着看着,脸上便绽出了笑纹。

  荀白水表面上肯定要比她矜持许多,但其实心底也很急切,见她只顾着笑不说话,不禁用力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老爷,飞盏信上说,他已经在路上了,要回来过年呢!”荀夫人高兴得眼眶都红了,拭着眼泪道,“我不懂你们外头朝堂上的事儿,这次飞盏回来,你们叔侄可别再拌嘴了!”

  荀白水横了她一眼,“好啦,既然得了信,就去把他以前住的院子收拾出来吧。侄儿已经卸下朝职,不方便住禁卫府了……还愣着,赶紧安排去啊!”

  已在路上的荀飞盏是在十一月下旬辞别故友下的山。相当凑巧的是,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就有一位礼部的官员自金陵长途而至,到琅琊前山敲响了迎客的金钟。

  蔺九陪着萧平旌一起到前殿面见这位帝都来使,一进门就看见堆成小山般的箱笼礼盒,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笑着走开,自己坐到一边悠然喝茶。

  “下官礼部侍郎费浦,奉圣命,问候长林王。”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