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明听不明白他的意思,眉睫急颤,正拼尽全身力气想要再挣扎一下,眼前突然一道掌影袭来,立时便没了知觉。萧平旌扯过他的衣带将其手足捆紧,塞了嘴,丢在殿角,匆匆道:“那就留他一命吧,不能再耽搁了,快走!”
荀飞盏接手将萧元时揽了过来,萧平旌收尾关门,三人两前一后,顺着廊下飞速离开。昏黄幽暗的囚殿随即恢复了一片宁寂,静悄无声。
狄明的意外行动给了萧平旌莫大的机会,三人撤离宫城时后方并无追兵,也远远绕开了萧元启所在的正阳宫,一路行来格外顺畅,未生半点意外的波澜。
正阳高台下的喧嚣声此时也已平息,萧元启不愿他人插手,自己解下披风,将荀安如的尸身包裹起来,抱回廊桥这边的寝殿,亲自给她擦洗更衣。
人鬼殊途,曾经温软的肌肤已冷如冰雪,触手寒凉。让他在恍惚与悲痛之间,突然想起了那一年,那一日,悬挂在朱梁之下的母亲。
当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无碑无祭,薄葬荒野,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实力,没有威权。可如今明明已经得到了许多,明明城外的萧平旌还没有发起攻势,为什么自己依然留不住一个女人,为什么还是只能得到这样凄冷的结局?
萧元启想不明白。
无论怎么努力地想,他就是想不明白。
高烛爇尽,焰芯在堆叠的烛泪间闪跳了数下,渐低渐熄。随着最后一点光亮熄灭,萧元启的眸中也只剩下了一抹决绝的阴冷。他扯过榻上的锦被盖住了荀安如的尸身,起身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正阳宫。
三日将满又如何?大军攻城又如何?萧元时的咽喉还捏在他的手中,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他会让所有人都拜伏在脚下,从此不敢离去,不愿离去。
养居殿已在前方,火把明亮,摇曳闪烁。
夜色和距离让远处的景象极为模糊,但那嘈乱的声响明显与他离开时全然不同,云顶连廊下暗影晃动,更像是有不少人正在惊慌地跑动。
萧元启猛然停了下来,背心处暴起一片寒栗。拥簇在他身后的亲卫府兵们也神色迷茫,随着他的视线一起向前张望。
举着火把涌动的人流从大殿门内奔出,带着一种极为惶恐的节奏向这边跑了过来。萧元启心知不妙,足下发力,以自己所能的最快速度直奔向东配殿,刚刚冲进院门,迎面便看到狄明昏昏沉沉地被施郓扶着坐在中庭,胸口更是一紧。
“王、王爷,那位陛下被、被……”
萧元启顾不得听施郓说完,几个箭步冲入殿内,视线飞速扫了一圈,除了神色惶然的几名守卫以外,根本不见萧元时的半点身影。
“……层层防卫,就算他萧平旌有本事冲进来,他最多也只能硬抢,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把人给带出去?”萧元启急怒交加,哪管狄明刚刚苏醒,返身便将他抓了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
狄明前额依然剧痛,靠在施郓臂间喘息一阵,皱眉摇头道:“末将只记得被人偷袭……”
“什么时候?”
“没多久,当时早打过四更了……”
四更之后出的事,眼下还未天明,萧元启快速盘算了一下时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幸好,幸好本王知道萧元时有多重要,预先留了一层防备……”
金陵鸽房位于东南半城,萧平旌和荀飞盏带着一个小皇帝,即便后头没有追兵,这一路躲避巡防也颇麻烦,等最终奔进院门的时候,已是平旦蒙影,东方即将破晓。
朱三哥在街巷外放下眼线,立即关掩门户。黎老堂主迎上前,拿了方软毯将萧元时裹了起来,喂下半盏安神的参汤。荀飞盏这时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好像在做梦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这么顺利,陛下……陛下居然真的被救出来了……”
萧平旌瞧了一眼微白的窗纱,心知时间紧急,单膝半跪下来,低声道:“请陛下听我说,此地虽然安全,但金陵的危局尚未结束,微臣……微臣不能留在这里陪你。”
“朕明白。”萧元时忍住眼泪,努力挺直腰身,“城外大局尚需长林王主持,你尽管去吧。朕会在这里……等着你夺还京城,诛灭逆贼。”
荀飞盏也知道他必须赶在天光未亮前出城,急忙接了一句:“你放心,这儿有我呢,我现在绝对不会再离开陛下半步。”
分秒必争之时不容耽搁,萧平旌匆匆起身向朱三哥和老堂主抱了抱拳,也不走正门,看准方向直接越墙而出。萧元时眼看他身影消失,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惶然,低头呆怔了半日,方在荀飞盏的劝说下清洗更衣,吃些东西。
他身为皇后嫡子,十岁受封东宫,切莫说打骂磨折,就是重话也未曾受过几句。这几日煎熬苦痛,突然放松下来难免有些晕沉。黎老堂主过来细细诊看过后,笑着安慰道:“陛下少年体健,没有大的伤损,只是心经有些紊乱,等安了神,慢慢调理便是。”
正说话间,他突然嗅到一丝异香绕鼻而过,似有似无,绝不是寻常气息,心下不由奇怪,俯身细看时,发现他唇下那道伤口色泽鲜红油润,倒像是涂过什么药膏似的,便取了一方白帕轻轻擦拭下来,嗅辨片刻,脸色顿时一变,“不好,这不是治外伤的药……这是定香散。”
荀飞盏听不明白,立即紧张起来,“什么是定香散?”
“这种香料产于西厉,与不同的人血交融后,便会产生不同的气味,虽然清淡,却可留香数日之久,沐浴清洗也难以消除。”黎骞之神色沉重地看了朱三哥一眼,“如此一来,这个地方怕是不安全了……城内可还有其他藏身之所?”
朱三哥皱起双眉,“萧元启既然特意在陛下身上留了定香散,必定也准备了追踪的手段。他现在就好像是有人指路一样,不管咱们躲到哪里,他无须费力就能找到啊!”
荀飞盏急得脸色发白,突然想起入城前那晚的商议,微怀侥幸地问道:“岳银川曾经推测过,夺城之战最多三个时辰,如果我们就不停地换地方,让他多扑空几次……说不定能拖延过去呢?”
“哪有那么多地方可换?再说京城还在萧元启的手里,满街的巡防营,带着陛下每出去一次,就多一分风险,还有可能被他中途追上……”
萧元时突然抓住了荀飞盏的手,咬着牙道:“荀卿,朕不想再落入萧元启的手里了。如果最后不能……还请荀卿你……”
荀飞盏心中又急又痛,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黎骞之听着也觉得难过,伸手扯过一件外氅先给萧元时披上,将他拉了起来,“虽然外面危险,但也不能再耽搁了。早些走,也能多拉开一些距离。只不过现在出去投奔,说不准谁能靠得住,倒是先找个无主荒废的园子躲躲为好。”
他说者无心,荀飞盏的双眼却突然一亮,高兴地道:“我想到了一个地方,虽然早就荒废,但却可以拖延时间!”
朱三哥惊讶地挑了挑眉,“金陵城有这样的地方?”
“有!濮阳缨在东山下那座乾天旧院里有个丹房,房中设有暗室,深挖入地下,以青岩厚石为门。”荀飞盏越说越觉得可行,语调也兴奋了起来,“他坏事之后,此院废弃,无人胆敢接手,暗室应该还在!”
“既然是暗室,那大统领知道开启之法吗?”
“我曾去他那里搜过人,当面逼他开启过,机关不算复杂,倒还记得。只要咱们能抢先到达,那个地方绝对可助陛下藏身!”
禁军大统领斩钉截铁的语调让萧元时重生希冀,朱三哥也是个果决之人,立时不再多问,出去遣散了鸽房人等,自己亲自陪着荀飞盏等三人,一路穿街过巷,直奔东山岭下而去。
夏日昼早,外间昏蒙之色已褪,天光转亮。幸而抢了半步先机,全城搜捕的态势未起,一行四人行动小心,路上倒没有遇见大的危机,疾行半个多时辰,来到了乾天院废弃的后殿。
荒败多年,此处早已杂草丛生,如同荒野。旧日丹房塌了一半,荀飞盏好容易才辨出方位,将几块斜倒的门板抽开,找到机关所在的几块地砖,点踩数下,地面裂出半臂宽的一条缝便已卡住,不能再开。
荀飞盏测看宽度已够少年身形进入,不再耽搁,转身扶了萧元时过来,安慰道:“陛下不用害怕,这间密室建造得十分精巧,下面虽然很黑,但另有通风之口,不会闷的。”
“有荀卿在,朕不怕。”
“请陛下恕罪,微臣不能进去……”
萧元时吃了一惊,“为什么?”
“当年莱阳太夫人与濮阳缨交往甚密,我怕这个机关萧元启也知道……”荀飞盏握住萧元时的肩头,将他强行推入石门窄缝内,“大梁江山要紧,请陛下不必多言。”
萧元时不愿独行,用力攀住石门,哭叫了两声,被他捏开手指推离,强行关入下方。朱三哥与黎老堂主一起帮忙,拖来杂物丹炉胡乱压住。荀飞盏又连踏数步,将外间机关石板全数踩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转身向两人抱拳,“多谢老堂主和朱三哥援手,趁着萧元启还没有追来,你们快走吧。说句实话,两位留在这儿也帮不上我多大的忙,总得有人通知平旌,把陛下给挖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