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他有点后悔接下这趟活了,苏有道出的钱够丰厚,足够他在蒲州城赚上一年,所以他才兴高采烈地接下了这趟活。把钱交给媳妇儿收好,就赶着大车上了路。

可谁知这苏先生却是个病篓子,头两天还好,看着只是有点萎靡不振,谁料一路行来,病情却越来越严重。宋老实慌了,这要是苏先生死在半路,他可有嘴也说不清了。

宋老实从苏先生的囊袋中摸出串钱来,好说歹说地哄那同样不愿重症病人入住的客栈掌柜点了头,把苏有道背进房间安置好,挠头想了想,又去县里请了个大夫。

那大夫看了苏有道的病情也是摇头,说他病的不清,须得好生休养,再要上路折腾恐怕就得一命呜呼,然后忽啦啦开了一大堆药。

宋老实又使苏有道的钱叫店里小二去照单抓药,很快苏有道的房中便有浓浓药味传出,经久不散。

苏有道被宋老实灌了一肚子的汤药,又复昏沉沉睡去。宋老实疲惫不堪,便在旁边打了地铺想歇息一下,却听得发着高烧的苏有道不断地呓语,什么太子、皇帝,徐徐而进,胜卷在握一类的…

宋老实害怕了,这苏先生显然快要病死了啊,这都说上胡话了,他要真死了…

宋老实很老实,没经过什么世面,胆子也小,他就只是一个赶车的而已。一想到要摊上人命官司,要去官府,要等苏先生的家人赶来,还要对他百般盘问,他就怕的不行。

怕极了的宋老实忽然记起,因为和掌柜的掰扯是否允许苏先生入住的问题,结果最终忘记了登记他的籍贯、姓名,登时松了口气。于是,他籍口去接大夫,赶着他的大车,溜了…

客栈掌柜的跳着脚儿地骂了一下午,骂累了便去找了坊正来做中人,证明这苏有道实是客人抛下的病人,生死与其无关。这才捏着鼻子专门拨了一个小二来,对苏有道死马当活马医着。

宋老实很老实,并没卷了苏有道的钱囊逃走,那钱袋中颇有几锭金银,倒是足以支付他在店中的消费,所以掌柜的倒不用担心自掏腰包,只担心徘徊在鬼门关的苏先生,一个不小心就此一命呜呼。

鬼门关,三门峡三关之一。

相传大禹治水时,凿龙门,开砥柱,在黄河中游这一段形成了“人门”、“鬼门”、“神门”三道峡谷,三门峡即由此得名。这段水域极是凶险,据说平均每过三条船,就要沉一条。

事实上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要过三门峡之险,可想而知。

但上上下下的船只,并未因此而减少。

因为走这船运,只要成功一次,所获之丰厚收入,就足以抵得船毁人亡的损失,人命,不值钱。

货物,尤其是粮食,这条水道就是重要的供给线。

因为关中虽有平原,亦称富庶,但毕竟狭小,容量有限,一旦人口膨胀超过了它的承载能力,或者遇到旱灾产生粮荒,就很难满足当地的需要。

而越是盛世,人口越多,人口越多,当地能供给的粮食就越紧张,若从巴蜀运粮,需要翻越秦岭和巴山两座大山,那简直是不可想像,所以这条水道就尤其显得重要了。

事实上在隋朝时期,关中做为都城所在地却时而缺粮的弊端就已显现出来了。隋文帝就曾因为关中无粮,而跑到洛阳暂住,隋炀帝更是干脆把都城搬到洛阳,为的就是解决这个问题,可不是因为小说家们所说的贪图洛阳繁华。

此时关中作为庞大帝国的权力中心,除了官宦人口还有大量驻守的军队,消耗的粮食更多,所以这条商道虽然凶险,却也异常地繁华。李世民这年代还好,后来的帝王,时常要从长安跑去洛阳,就是为了吃饭问题。

等后来高宗时候,关中饥荒,高宗让太子留守长安,自己率大队人马到洛阳去“就食”。因情况紧急,出行仓促,皇帝的随从人员中竟然都有人半途饿死,可见缺粮之严重。

最惨的是唐德宗时期,关中粮仓空空如也,禁军领不到粮食,眼看就要哗变。在这个节骨眼上有米运到了,德宗皇帝大喜过望,跑到东宫对太子狂呼:“吾父子可以活下来啦!”

堂堂天子,竟一至于斯,所以长安后来之没落,无关其他,就是因为以当时的运输条件和地理条件,已无法继续担负都城的作用。

而此时的关中,倒还可以,黄河古道的运输,也能基本满足都城的供给需求。一路行来,东下的,西上的船只络绎不绝,经过一些沼泽地带时,还能看到大片的白天鹅飞来此地栖息过冬。

船上有军士无聊,便有人以箭矢和弹弓射鸟,只是船泊不得岸,纵然射死了,也无法拎到船上来,尝一顿天鹅肉。

后来李鱼发现了这一状况,勃然大怒,将那用弹弓子的军士罚了三顿不许吃饭,而那用弓箭的,则以无端消耗军械为由,就在船头,每人打了二十军棍。

那时生态较之后世不可同日而语,后世来此栖冬的白天鹅也有上万只,这时怕不有十数万只,打死几只实在不算什么,所以那些军士只当李总管如此大发雷霆,是因为治军严厉,却未想到这厮骨子里还算半个动物保护者。

“这就要过三门峡了么?”

李鱼按了按袍内穿戴的自制救生衣,心中惴惴。

一个行军司马道:“是的,李总管,我军战舰庞大,可要过此三关,却也不能说毫无凶险。尤其昨夜上游下了一夜大雨,水流更急了。若是我们能等上一阵,待水势小了再走,其实最是保险…”

李鱼道:“这洪水几时可以消减下来?”

那行军司马道:“一天一夜,待明日此时,应该就会正常了。”

李鱼摇头:“不成,李绩大将军轻骑出关,行进神速,我等若是捱上一天,只怕反要落在他们后边,如今也不知齐王那边情况如何了,拖不得!吩咐下去,准备闯三关,叫将士们俱都打起精神来!”

李鱼一声号令下去,旗号和鼓号响起,前后各船立即行动起来,船上都是紧张来去的水手军士,李鱼下意识地又捏了捏绑在肩背上的软木救生衣。如果是后世的钢铁轮船,他才不会紧张,可这年头儿的船,他是真不托底呀…

后边的商船,业已开始了进入三门峡的准备,绑紧货物的,固定物品的,船客们也大多回到舱房,以防跌撞。

罗霸道却跑去关照旷雀儿了,他内定的罗夫人,哪能不关照一下。

“雀儿,你不用担心。罗某人的八字硬,你只要跟在我身边,保证有惊…”

罗霸道刚说到这儿,船与对面行来一艘大船错肩而过,水浪涌来,船体猛地一晃,罗霸道脚下无根,“哎”地一声,向左一裁,整个人就翻出了船舷之外。

亏得雀儿姑娘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脚下千斤坠一定,陡然伸手,一把攥住了罗霸道的脚脖子…

罗霸道唬得黑脸发白,手忙脚乱地爬回船上,都不敢站起来,蹲在那儿惊道:“好险!好险!老罗水性不好,这要跌下去,可就死定了。”

旷雀儿这时已经脱了鞋子,一双白生生的脚儿稳稳地定在甲板上,没好气地喝道:“快滚回房去,寻个固定的东西抱住。没事不要出来。”

“哦哦哦,听你的。”罗霸道从善如流,也不站起,大分着双腿,跟一只螃蟹似着,横着就飞快地挪向自己的舱室。

“这惫懒家伙…”

旷雀儿又好气又好笑,随口骂了一句,可不知怎地,心里却没有一点厌憎之意,反而有几分欢喜。

第519章 当此一劫

船舱内,墨白焰稳稳地坐着,正听旷大讲着罗霸道与雀儿的事。

墨白焰住在上层,上层舱间不多,都是比较宽敞、舒适的房间,船资自然也贵,而旷大和雀儿等人是住在二层的。

听旷大简要说完,墨白焰压根儿没把那个一心要开车行的罗员外和太子身边的罗霸道联系起来。

墨白焰微笑道:“不错,车行,走南闯北,消息灵通。还要和地方上多打交道,才站得住脚,车行里有些年轻好武者,也实属寻常,倒是个遁身匿迹的好地方。

我们此去,首要的任务,就是了解齐王的动向,看看有无可能与他结成盟友,若事有不济的话,你们便要就此潜伏于洛阳了,如此看来,这个罗员外倒是有些用处。”

旷大皱眉道:“何如我们自己来开一家车行?那个罗员外,对雀儿似乎有些…,想利用他,恐怕并不…”

墨白焰打断他的话道:“那就让雀儿跟了他,也没有什么。”

墨白焰扫了众人一眼,淡淡地道:“皇帝在蒲州遇刺,继而旷氏一家消失,此事必然引起朝廷警惕,各地对人口的盘查必然严密仔细起来,有这样一个身家清白的商人牵头,比我们自立门户,更容易隐藏。如果他喜欢雀儿,那就让雀儿跟了他好了。为了殿下的大业,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不惜性命,委身于他又有什么打紧?”

旷大等人低了头,低声地道:“是!”

其实他们骨子里,也是存了为了殿下的大业可以不计一切牺牲的想法。但雀儿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已经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对她的终身自然就上心了些。

那罗员外有身家、年岁也不小,怎么可能还未娶亲,雀儿若跟了他,十有八九是小妾。嗯…那人是从长安到洛阳去开车行的,很可能妻子留在长安照顾二老双亲呢,那么…雀儿就连妾室都不是,只是这商贾旅途寂寞,想要收的一个外室。

雀儿…,哎…

一时间,旷大等人都有些消沉。

帘儿一掀,杨千叶走了进来:“不可以!”

舱中几人一见杨千叶,都站了起来。

此时水域的水流已经湍急,船的起伏也大,在上层尤其感觉明显。

但杨千叶却脚下生根,走得极稳。

“我们的每一个人,不只是复国的一粒种子,也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为我杨家,已经付出良多,不能让他们做这种事,跟了一个不喜欢的男人,日夜煎熬,饱受痛苦。”

墨白焰垂手而立:“殿下…”

杨千叶挥挥手:“马上就过三门峡了,各自回去,待我们到了洛阳安顿下来,且打听一下齐王大军的动静。如果齐王大军未至,我们得赶去与之取得联系,未必在洛阳久耽的。不过…”

杨千叶唇边逸出一丝笑意:“依照脚程,齐王的人马,应该已经到了洛阳左近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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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咳,陛下,造反不是这么造的啊!坐在齐州城里称王称霸,没用的。等朝廷准备停当,大军兵临城下,那就完蛋了啊!这齐州城墙如此低矮,陛下以为可以抵挡大军攻伐吗?”

纥干承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臣放心不下,所以刚刚…微服私访,对!就是微服私访,去看了看城防,情况不容乐观啊!”

纥干承基眼见跑不掉,也只得帮齐王这个蠢才出出主意了。他此时已经绝望了,根本不指望齐王造反能成功,齐王要是能成功,那才见了鬼。不过,好歹让他有点挣扎之力,朝廷大军到时,自己才好逃跑啊。

要不然,纥干承基担心,天军一到,齐王兵马一触即溃,自己想逃都来不及。而且齐王和燕弘信等人正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不取信于他们的话,纥干承基担心燕弘信会像对付权万纪一样,把他当靶子,射个透心凉,必须得打消他们的疑心。

“陛下,城墙低矮,城上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守御器具。军士们则在干什么呢?在巡走城内,以抓贼、抓叛逆的名义出入人家,搜索钱财,以饱私囊,如此下去,不但军纪败坏,而且,将民心尽失啊。”

齐王李佑捏着下巴想想,觉得似乎是不太像样子,便迟疑道:“那依军师之见,朕该如何?马上集结兵马,讨伐长安么?只怕仓促起行,来不及呀。”

纥干承基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若仓促起行,确是不妥,就算沿途掳掠以济军需吧,可也得能把那些城池打下来才成,而要把城池打下来,还需要攻城器械,这些,我们也还没准备呢。”

阴弘智蹙眉道:“那依你之见呢?”

纥干承基道:“我觉得,可以先集中城中粮食,陆续运到船上,同时集结城中工匠,令他们打造攻城器械。陛下还可以下诏,青州、缁州等地征募壮士,壮我军威。如此,一切准备停当后,四位大王便可保护陛下御驾亲征,杀向长安城了!”

齐王李佑一拍大腿,学着其父夸人的模样赞道:“军师真老成谋国之见!就这么办,拓东王,筹集粮草装载粮船一事由你负责,拓西王,征募工匠建造攻城器械一事,由你负责。拓南王、拓北王,你们分赴青缁各地,征募丁勇!”

四大王齐齐起身,向李佑拱手:“臣等遵命!”

纥干承基干咳一声,道:“臣亦愿为陛下分忧,下边许多小县,臣愿往招募,也免得两位王爷过于奔波。”

齐王笑道:“齐州情形,你不熟。连话都与当地人沟通不来,如何去募兵?这齐州…我也不熟。齐州话,我也不会说,与你一般模样,哈哈哈,你还是留在我…朕这宫中,帮朕多出出主意吧。”

纥干承基咧了咧嘴,就似咬破了一个苦胆,笑得无比难看:“臣愿为陛下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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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李泰,愿为陛下分忧。”

李泰垂手而立,神情庄严。他垂手站着,只是却看不到自己的足尖,圆滚滚一个肚子,挡住了他的视线。

李世民放下手中奏章,淡淡地扫他一眼,道:“你也想替父出征,讨伐齐王?”

李泰摇头,看了看左右,大太监知机,微微一点头,左右侍候的太监、宫娥纷纷退了出去,只有这心腹大太监依旧立在李世民身后。

李泰这才换了副口气,道:“父亲,五弟鲁莽无知,从小就易受人哄骗,这一次,应当也是受近臣哄骗,这才做出错事。如今此时,想必他已有些悔意,只是骑虎难下了。

儿是老四,和五弟年岁相当,从小玩在一起,关系更亲密些。李绩大将军率兵在明,这是天威,是天子必须的态度。儿愿悄然启行,暗中行事,与五弟取得联络,劝他悬崖勒马,负荆请罪,好歹留得一条性命。”

李世民微微动容,凝视李泰片刻,目中渐渐露出暖意,轻轻点头,道:“你很好,有点兄长样子。”

李世民轻吁一口气,有些出神地望着前方虚空,半晌方道:“为父已手书一封,让李绩快马送去齐州了。佑儿若有悔意,见了为父的亲笔书信,当能有所作为。若是为父劝不得他回头,你去便也无用。”

李世民收回目光,看着李泰,和煦地一笑:“再者,此去齐州,路途遥远,鞍马劳顿,天气又转凉了,你这身体,如何折腾得起。你很不错,为父甚感欣慰,回去吧。”

李泰无奈,只说若有需要他与李佑沟通时,父亲尽管吩咐,一家人,总归不要搞得不好相见云云,这才告辞离去。

李世民望着李泰缓缓退出,轻轻点头,对大太监道:“青雀宽厚啊!”

再想到之前李承乾作为长兄,迫不及待地要拿自己兄弟的人头来立军功的行为,李世民的眼神儿顿时又冷下来,寒意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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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深秋河水,寒冷如冰…噗!”

李鱼抓着舱室的门框,刚刚感慨了半句,一个浪头迎面打来,冰冷的河水扑到脸上,灌了一口,登时打断了他的话。

这船上后舱捆绑置放的是抛石机,李鱼住在前舱,此时那船正下一道水坡,顺水行船本比逆流而行省了许多力气,但若论风险,倒是这顺流而下尤其容易翻船。

舵使得不巧、帆落得不好,水情复杂一下,都有可能让船倾覆。这一段“下坡路”,那船头砸水,砰砰作响,不停抬起落下的动作使得偌大一艘船竟像玩具一般上下颠簸,极其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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