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才乘的是马车,走不快。”杨秉均略加思索,“萧君默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到陕州,刚好出了咱们的地盘。先生要是及时赶到,咱们就三天后在陕州动手,把辩才交给先生,我亲手宰了萧君默!”
“对,事情做在陕州,到时候就算辩才被劫了,萧君默死了,也没咱的责任。”姚兴附和道。
“还有,你现在马上召集精干人手,去伊阙。”
姚兴没反应过来:“去伊阙?做什么?”
“这还用问?!”杨秉均咬牙切齿,“去把尔雅当铺给老子抄了!不管有没有《兰亭序》,所有字画珍玩一概抄没!”
姚兴恍然:“是,属下这就去。”说完转身要走。
“慢着。”杨秉均目光阴狠,然后命姚兴凑近,附在他耳旁说了句什么。
姚兴咧嘴一笑:“使君高明!”
杨秉均狞笑。
日影西斜,家家户户的房顶上炊烟袅袅。
自从清早“吴庭轩”被带走之后,尔雅当铺便大门紧闭,不少街坊邻居一直在外面探头探脑,可当铺里却一片沉寂,始终听不见半点动静。
一整天,楚英娘和楚离桑都各自躲在卧房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绿袖跟这个说话也不搭理,跟那个说话也不回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中午,绿袖跟几个仆佣张罗了好些饭菜,盛到主母和娘子房里,好话说尽,她们却愣是不动筷子。现在眼看又到饭点了,绿袖也没心思再去做饭了,索性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生闷气。
楚离桑其实很想去找母亲把所有事情问个清楚,可又觉得母亲应该主动找她解释,所以就赌气不去。在房里闷坐了一天,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刚想去找母亲,门忽然被推开,楚英娘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楚英娘在绣榻上坐下,看着她。
“不是应该您跟我解释吗?”楚离桑心里还有气,“从小到大,您和爹瞒了我多少事情,不应该一一跟我解释清楚吗?”
楚英娘叹了口气:“好吧,那就从你爹说起吧。那个萧君默说得没错,你爹本来就是个出家人,法名辩才,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娘当年带着你和他一起来到伊阙的时候,你才四五岁,不懂事,娘就让你喊他爹,然后就过了这么多年。桑儿,虽然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这些年他待你,比亲生女儿不差半点,这些你都知道,对吧?”
楚离桑今天回想了很多往事,其实也隐约记起来了,小时候她第一次看见“爹”的时候,他还是光头,头上好像还有戒疤。“娘,虽然我不是爹亲生的,但他还是我的爹,永远都是!”
楚英娘欣慰:“你这么说,娘就放心了。”
“那您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是谁,他现在在哪儿?”
楚英娘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娘怀上你的时候,是在江陵,当时那儿在打仗,兵荒马乱的,你爹他……他没能活下来。”
楚离桑一震:“您是说,我的亲生父亲,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就死了?”
楚英娘沉重地点点头。
“那您后来是怎么遇上我爹的,你们又为什么到了这里?”
“娘离开江陵后,到越州投亲,不想亲戚也都离散了。娘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又带着年幼的你,日子过得很艰难。当时,你爹出家的永欣寺也破败了,他被迫还俗,然后就跟娘结识了,之后一直照顾咱们娘俩……”
“不对!爹肯定不是正常还俗!”楚离桑直视着母亲。
楚英娘微微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他要是正常还俗,就会有自己的俗家身份,完全不必假冒那个吴庭轩,不是吗?”
“当时到处都在打仗,哪儿还有官府会管还俗的事?吴庭轩是你爹年轻时的故交,二人打算搭伙做点生意,不料吴庭轩却染病死了。你爹一来是为了纪念他,二来自己也还没有俗家户籍,干脆就顶了他的身份……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的。”
楚离桑狐疑地看着母亲:“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可爹他明明酷爱书法,为什么要发誓封笔?他不就是想隐藏真实身份吗?可他为什么不敢让别人知道他就是辩才?”
楚英娘一怔,目光又躲闪了一下:“这……这是你爹的隐私,娘也不是很清楚。等过些日子他回来了,你再问他,如果他愿意说的话。”
“娘,您不必再隐瞒了。事情明摆着,爹之所以千方百计隐藏真实身份,都是因为王羲之的《兰亭序》,对不对?”
楚英娘一震,却不知该说什么,显然是默认了。
“娘,您告诉我,当今皇上,还有那个萧君默,为什么都认定爹手里有《兰亭序》?”
楚英娘想着往事,眼神有些邈远,片刻后才缓缓道:“你爹的剃度师父智永,是王羲之的七世孙,当初《兰亭序》就传到了他的手中。你爹年轻时也见过,不过后来永欣寺频遇乱兵,《兰亭序》就在战乱中遗失了。朝廷不知实情,才会认定《兰亭序》在你爹手里。”
楚离桑一直盯着母亲,凭直觉就知道她没说真话,可眼下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问出真相,想了想只好作罢,道:“娘,您打算怎么把爹救回来?”
楚英娘一惊:“你爹现在在玄甲卫手里,就凭咱们,怎么救得回来?”
楚离桑急了:“您自小就练武,大壮他们也都有功夫,连我的身手也不算太差,凭什么救不回来?!”
“桑儿,你听我说,皇上请你爹入朝,只是想询问《兰亭序》的下落,你爹只要把实情告诉皇上,说《兰亭序》根本不在他手里,皇上就算不信,也不能把你爹怎么样,最后肯定会放他回来的……”
“娘!”楚离桑突然大声道,“可要是皇上一直不让他回来呢?”
楚英娘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会的,皇上也不能不讲道理……”
“娘,您要是不敢去,就让大壮他们跟我走,我去救!”
“不行!”楚英娘冷冷道,“你们谁也不能去!”
楚离桑愤怒地看着母亲,泪水忽然涌出,在眼眶里打转。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紧接着房门被猛然推开,绿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主母,娘子,不好了!玄甲卫他们……他们要来抄家了!”
楚英娘和楚离桑同时一震,惊骇地看着对方。
李世民得到李泰禀报,知辩才已经找到,不日将带回长安,顿时龙颜大悦,当即命赵德全赐给李泰帛三千段、钱一万缗。李泰忙不迭地跪地谢恩。李世民意犹未尽,又命赵德全传中书令岑文本上殿。李泰心中暗喜,知道这回肯定是要宣布武德殿之事了。
果不其然,岑文本到后,李世民命他立刻拟旨,特准魏王在三月初一后正式入居武德殿。李泰心中狂喜,再次跪地谢恩。在李泰看来,后天便是三月初一,一旦木已成舟,像魏徵这种太子党再想谏阻,恐怕也是难上加难了。
听到皇帝的旨意,岑文本有些意外,但并未多言,马上领命前去中书省拟旨。当天,诏书便由中书省发出,送到了门下省。时任侍中的长孙无忌看到诏书,稍微愣了一下,随即命黄门侍郎刘洎加盖门下省印,将诏书发往了尚书省。时任尚书左仆射的房玄龄接诏,丝毫不感讶异,立即将诏书颁布施行。稍后,朝廷六部长官如吏部尚书侯君集、民部尚书唐俭、礼部尚书李道宗、兵部尚书李世勣、工部尚书杜楚客等人,禁军方面如右武候大将军尉迟敬德等人,也全都得到了消息。
一时间,大唐朝廷的这些高官重臣人人表情各异,个个心思不一。
贞观十六年二月末的这一天,这个重磅消息就仿佛一颗石头扔进一池春水,骤然掀起了阵阵涟漪……
就在朝中波澜乍起的同时,魏徵正坐在忘川茶楼二楼的那间雅室中,一边品着蒙顶茶,一边静静地等待一个人。
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魏徵照例在案上敲了两下以示回应。
“望岩愧脱屣。”敲门者在门外吟道,同时咳嗽了几声。
听声音,来者并非萧鹤年,而是另有其人。
魏徵啜了一口香茗,照旧对了一句:“临川谢揭竿。”
门推开,一个四十开外、肤色泛青的精瘦男子走了进来,躬身一揖:“见过临川先生。”来者名李安俨,时任左屯卫中郎将,专门负责宫禁宿卫,是最接近皇帝的禁卫将领之一。当年,李安俨跟魏徵一样,也是李建成的属下,李建成败亡后才一起归顺了李世民。
魏徵招呼他入座,稍加寒暄,便开门见山道:“你召集一些人手,要最精干的,今日便出发,目标是玄甲卫郎将萧君默押送的辩才。事成后,把辩才送得越远越好,不要再让任何人找到他!”
几日前魏徵便跟李安俨交了底,让他向皇帝托疾告假,并得到了允准。此时,李安俨已大致了解此次行动的内容,唯一让他心存顾虑的,便是萧君默。
“先生,萧君默若强力抵抗,属下该怎么做?”
魏徵闻言,不禁沉吟起来。说实话,他也知道,萧君默是此次行动中最大的难点,既要从他手中抢走辩才,又不能伤害到他,实在是两难。片刻后,魏徵才道:“你尽量设法引开他,不要跟他正面冲突。”
李安俨微微迟疑。玄甲卫个个是心思缜密、功夫了得的高手,萧君默更是此中翘楚,要想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
当然,这个迟疑只是一瞬间的事,李安俨当即道:“是,属下遵命。”说着,又忍不住咳了一声。
魏徵关切地看着他:“怎么,旧疾又犯了?”
李安俨苦笑了一下:“说来也巧,那天刚刚跟圣上托疾告假,当晚旧疾就复发了。这么看来也不算‘托疾’,是真的生病。”
魏徵也笑了笑:“世上还真有如此巧合之事。”旋即想着什么,又道,“你要是身体不适,我可以另行安排……”
李安俨赶紧道:“不必了先生,这两天我服了几服药,已好了许多,我没问题。”
魏徵想了想,没再说什么,然后两人又讨论了一些行动细节。临走之前,李安俨忽然想起什么,道:“先生,我刚才来的时候,听到朝中传言,说圣上已正式下旨,让魏王入居武德殿了。”
魏徵不语,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李安俨见他没说话,便起身告辞。魏徵忽然道:“安俨,最后,我想再给你一句话。”
李安俨看着他。
“如果萧君默强力阻拦,宁可放弃行动,也不可伤害他。”
“属下明白。”
姚兴带人强行闯入尔雅当铺的时候,每个人身上都穿着黑甲。
楚英娘、楚离桑带着绿袖、大壮等人,手上都拿了兵器,冲到前厅与他们对峙。姚兴声称他们是玄甲卫,奉萧君默之命前来查封当铺,命楚英娘等人放下武器,否则便以抗拒官府的罪名全部逮捕。楚离桑大怒,大声说萧君默自己怎么不敢来。姚兴冷笑,说萧将军公务繁忙,哪有闲工夫来处理这种小事。
楚离桑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挥剑直取姚兴。
双方就这么打了起来。
楚英娘原本极力想控制局面,无奈一旦动了刀剑,事情便再也无法挽回。为保护女儿,她只好加入了战斗。
打斗中,有人撞倒了一盏烛台,火焰点着了柜台上的几卷字画,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楚离桑又惊又怒,砍倒了一个官兵,想冲到柜台那边救火,不料却被三个官兵死死缠住。她以一敌三,奋力厮杀,好不容易砍倒了两个,却有更多的官兵围了上来。
由于杨秉均志在必得,所以命姚兴足足带了三十多人过来,而且个个武功都不弱。楚英娘、楚离桑等人虽然武功比他们高,无奈寡不敌众。缠斗片刻,便有三四个当铺伙计躺在了血泊中,绿袖也被两个官兵逼到了墙角,发出声声尖叫。
楚离桑偷学武功的时候,也顺带教了绿袖一些,日常防身绰绰有余,但碰上这种你死我活的厮杀,那点功夫连保命都难。楚离桑眼看绿袖危急,手中长剑一振,舞起一团剑花,逼退了两个官兵,然后从缺口处冲了出去,又纵身一跃,一剑刺入一个官兵的后心,把他刺了个对穿,紧接着左脚飞踢,把另一个官兵踹飞了出去。
方才绿袖已被逼得蹲在了墙角,见危险解除,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头扑进楚离桑怀里。楚离桑拍了拍她的后背,正待安抚,突觉背后有异,猛一转身,只见一个大块头官兵正挥着一把大刀劈头砍下。
此刻躲闪已经不及,绿袖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道剑光飞速闪过,大块头官兵轻轻晃了一下,然后他的头和身躯瞬间分离开来,头颅往旁边掉落下去,高大的身躯重重扑倒在地上。
当他倒下之时,楚离桑惊愕地看见了母亲楚英娘收剑的姿势。
刚才那一剑,无声地削断了这个官兵的脖颈,速度快得令人匪夷所思。
此时大火已经在整间当铺中熊熊燃起,浓烟四处弥漫。官兵死了十几个,尔雅当铺的伙计也都已倒下,只剩下大壮一人还在苦苦支撑。姚兴早就退到当铺门外,大声叫嚣,却丝毫不敢靠近。伊阙县廨又派来了一大队援兵,都围在外面鼓噪。
楚离桑大怒,挥剑就要冲出去,被楚英娘一把拉住。
“你和绿袖从后院走,快!”楚英娘大喊着,又砍倒了一个官兵。
楚离桑想和母亲争,可一张嘴就吸入了一大口浓烟,呛得不住咳嗽,眼泪鼻涕直流。绿袖慌忙拉着她往后门跑去。楚英娘护在她们身后,抵挡着六七个官兵,且战且退。大壮杀红了眼,接连砍倒两个官兵后,也冲到了楚英娘身边,与她并肩御敌。
四个人很快退到了通往后院的门口处。绿袖死命抱着楚离桑,把她拉进了后院。楚英娘刚想叫大壮先撤,突然被大壮拽住胳膊,用力一推,把她也推过了门洞。
“快走——”大壮嘶吼着,整个人堵在门洞处,用尽最后的力气死命抵挡。他的身上已多处负伤,鲜血染红了衣袍。
楚英娘含泪看了大壮最后一眼,拉起楚离桑的手:“走!”
楚离桑还想挣扎,却被母亲和绿袖一人一边架着急走,瞬间没入了后院的夜色之中。当她们翻墙而出的时候,大壮终于支撑不住,身上被同时刺入三把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暮色四合,旷野上风声呜咽。
楚英娘、楚离桑、绿袖相拥站在一片高岗上,远远望着伊阙城中那一束冲天而起的火光。
辩才十六年来收藏的所有名人字画和古董珍玩,就这样葬身火海、毁于一旦。
悲愤的泪水濡湿了这三个女人的眼。
一股仇恨的光芒连同远处的火焰,一起在她们的瞳孔中燃烧。
李世民正式下旨让李泰于三月初一入居武德殿,此事恰好与李泰数日前传给刘洎的假消息吻合,连时间都完全一致,既没早一天也没晚一天。如此歪打正着的巧合,着实让李泰和杜楚客一说起来就忍不住笑。
“殿下,您猜猜刘洎白天来找我时,那脸上是什么表情?”
此刻,在魏王府的书房里,杜楚客正对李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