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喻兰川呼吸一滞, 盯住屏幕,每一秒都被拖得无限长。

她回了!她会说什么?

“不要多管闲事”?

“人我已经做掉了”?

或者……她有没有可能真的被他说服?

片刻后, 甘卿的信息终于发过来了,她发了一张猥琐的微信表情——“向叨逼叨势力低头”。

喻兰川:“……”

是不是有毛病!

甘卿收起手机, 拈起一颗小石子,抬手往旁边的玻璃窗上一弹。

屋里的三女一男同时被吓了一跳,中年女人一步扑到窗边:“谁!”

堆满了杂物的民宿小院里空荡荡的, 巴掌大的梧桐叶子打着旋地落下, 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还不等他们四下检查,一个原本靠墙的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来,砸得地面一声闷响。

“师兄!”

从一百一十号院逃脱的男人被捆成了一个粽子,眼镜碎得就剩个框,左臂和右腿不自然地卷着,最可怕的是,他脖子上竟有一条眼熟的红线。

他面朝下,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谁!是谁!”

“请问,”甘卿出了声,很客气地问,“这个木牌上写的‘万木春’是什么意思?”

中年女人猛地一抬头,倒抽了一口气,他们几个人都在,方才竟然没觉出这院子里有别人,直到对方自己出声,从小房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好像为了讽刺他们,甘卿身上也穿了一件连帽的长外衣,兜帽耷拉下来,几乎盖住了半边脸,还戴了一个跟他们一样的口罩。

孤身一人……还是女的?

行走江湖有古训,看起来越弱势的人越不能惹,因为世界上没那么多运气好的傻大胆,不合常理的人在不合常理的地方出现,事必有妖。

甘卿踱步过来,在窗口站定,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正是那块断成两截的木牌位。

三女一男集体顺着那动静看去:“祖师爷的牌位,你找死!”

中年女人一伸手拦住同伴:“朋友,我看你不像条子,你是哪一道的?”

甘卿从兜里摸出一根很长的布条,有点像泰拳里的“缠手”,她笑了一下,仔细地用布条缠住了右手,把那几根枯木似的手指固定保护好:“我?路过的,纯好奇。”

“万木春是我们师门,”中年女人冷冷地说,“祖上出过五绝之一,我们走的光明正大的路,干的是锄强扶弱的事。朋友,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摔我们祖师爷牌位,还伤我师兄?”

“是吗,”甘卿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眼角却没弯,“我刚才看一帮警察追他,还以为他是通缉犯呢。”

屋里的男人暴躁地说:“警察算什么!”

中年女人一摆手:“姑娘,天底下的不平事多了,有的事警察不想管,有的事他们管不过来。他们不管的事,我们替天行道,他们却要说我们违法乱纪,有这个道理吗?”

“我以为现在还敢说‘替天行道’这四个字的人,都去管人工降雨了。”甘卿说,“引诱协助别人杀人也算?”

“杀的是人渣,”屋里另一个女人激动地插话,“我们是在救她!”

甘卿一挑眉。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那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中年女人说,“有多少男人把老婆当沙包打,外人还当家庭矛盾调解、还要劝和不劝离?新闻里,打死老婆的男人判了几年,不堪虐待,宰了那些畜生的女人又是怎么判的?也许你厉害,没受过这种折磨,但你也是女人吧,你看到听到这些事,就没有一点设身处地的同情心?就算没有我们,她总有一天也会走上这条路,到那时候,她可能因为打不过那人渣,反而被对方伤害,就算侥幸成功,没人帮她善后,她后半辈子也就是把牢底坐穿了!”

“哦,那你们打算怎么‘替天行道’呢?”甘卿说,“先帮她把男人的尸体处理了,然后让她以妻子的名义到男人公司请假辞职,再以最快的速度转移财产,洗钱变现,一条龙服务。但是一个大活人失踪,瞒不了多久,她一个穷途末路的杀人犯,根本没有独立生存能力,以后就只好加入你们,靠你们庇护——她家有房有车,孩子上得起双语幼儿园,租得起市中心的学区房,财产应该不少,是吧。”

“你血口喷人!”

“成本是一包药粉,几天房租,利润几百上千万,真是好买卖。”甘卿笑了起来,伸脚踢了踢木牌,“‘万木春’辱没各位人才了。这三个字的起源,我倒是知道一点,不如说给你们听听。”

“万木春,最早叫‘万春堂’,起源于南宋,一开始做的是杀人买命的生意,什么脏活都接,一度臭名昭著,后来几经改朝换代,这一门也渐渐败落,门徒散落四方,只有古杀术流传下来。到了清末,有一位人物,把万春堂古老的杀人术改良,整理成了有系统的独门功夫‘庖丁解牛’,自立门户‘万木春’,学他的功夫,不逞凶、不斗狠、不与人比武、不行侠仗义,出锋毙命、见血封喉。”有一点烟熏嗓的女声咬字清晰,慢条斯理的,像个耐心的博物馆讲解员,然而不知为什么,扫过的秋风好像更凉了些,“嘶嘶”地带着地下反上来的腥气,“因为太过歹毒,晚年,门下弟子内乱,自相残杀,这位老前辈大悲大怒之后,亲自出手清理了门户,立下了规矩——万木春每代只能收一个弟子。”

“刚才你们说什么?这是‘祖师爷’的牌位?可是我看贵派人丁兴旺,实在不像是几代单传的。”甘卿说到这,把手机背到了身后,按了发送键,“别是……认错爸爸了吧?”

已经赶到“雪屋”附近的喻兰川手机震了一下——微信好友“大骗子”发来了共享定位!

民宿小院里,中年女人后脊上蹿起一层凉气:“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人,”甘卿回答,“顺手打假。”

她话音没落,中年女人突然动了手——她猛地要把窗户合上!

几乎同时,甘卿的左手往前一送,手心里一个金属物件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毒蛇似的打中了女人的手腕,中年女人惨叫一声,窗户猛地向里弹开。

甘卿一跃而起,屋里的男人一把举起了木椅,向她抡了过来。

甘卿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本来已经一脚踩上窗棂,整个人异常灵活地往上一翻,腾空而起,擦边让过砸出来的椅子,借着椅子腿往上一蹬,不见了踪影。

窗户碎裂的声音惊动了民宿里的人,原本正在打瞌睡的清洁工兼服务员慌里慌张地探出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院里怎么有个死人!”

中年女人当机立断:“快走!”

“师兄呢?”

“顾不上了,有机会再说,快!”

屋里另外两女一男同时抓起背包,抽出了各种凶器——电棍砍刀一应俱全——往门口冲去。

门却忽然打开了,绑了布条的手指扣在门框上。

中年女人:“小心,她手里有暗器!”

电棍和砍刀同时往甘卿头脸上招呼过去,她几乎化成了一道残影,从夹击缝隙里毫发无伤的钻了过去,拿电棍的人觉得自己肩头一麻,手里的电棍不受控制地弹向旁边的同伴,没来得及松手断电,正砸在了同伴拿刀的手腕上。

甘卿:“我要想做掉你们……”

拿砍刀的猝不及防地吃了一发“十万伏特”,眼前一黑就趴下了。拿电棍的人误伤同伴,还没回过神来,手肘忽然一阵剧痛,电棍立即脱手,被甘卿抄手接住,屋里的男人拎着甩棍冲了过来,甘卿似乎不大明白电棍怎么用,仓促间把它当成普通的武器挡了几下,绝缘外壳顿时裂了,她“啧”了一声,猛地把电棍往男人怀里一送。

拿甩棍的男人下意识地往后躲,肚子一缩,整个人重心往后,一脚飞到了他而侧,他耳畔“嗡”一声,天旋地转地躺下了。

甘卿:“一把瓜子就够了,还用得着暗器吗?”

这时,她耳边忽然一声厉风,甘卿蓦地往后错了半步,一支金属的小弩/箭和她擦身而过,刮破了她的袖子,她一回头,只见被她打伤手腕的中年女人胳膊上架着一架很小的十/字/弩,在几步以外指着她。

甘卿叹为观止:“我说,你们到底怎么过的安检?”

民宿里所有人都被惊动了,院里有人喊:“杀人了,快报警!”

“你们这鬼地方住得都是什么人,传销组织吗!”

中年女人额头上布满冷汗,十/字/弩上的金属箭从极近的距离冲甘卿射了出去,“嗡”的一声,非法民宿屋里空间狭小,一侧还有个碍事的家具,甘卿只能往另一边躲,与此同时,方才电棍脱手的女人缓过来一口气,捡起同伴的砍刀,一刀砍向甘卿后背,正好是她躲避的方向!

而那十/字/弩居然还能连发,力道极大的金属箭紧追不放,也不怕误伤同伴!

甘卿侧身让过一刀,抬手扣住持刀人的手腕和脖子,猛地往下一拉,那人听见自己骨头“咔”地一声响,几乎有种脖子断开的错觉,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甘卿下意识地顺着对方的惯性,把那人往身后推向射来的弩/箭,下了杀手——

就在这时,一根木棒从窗外砸了进来,当当正正地砸中了中年女人的胳膊,十/字/弩一下脱手,甘卿瞳孔轻轻地一缩,缠满了布条的手腕忽地把扣在手里的人往下一压。那支弩/箭擦着拿刀女人的颧骨过去,与左眼眶只差毫厘,射穿了甘卿的外套。

喻兰川从稀烂的窗外翻进来,一脚踢飞了地上的十/字/弩,三下五除二制住了试图去捡十/字/弩的中年女人,抬头一看甘卿,差点被她小腹上挂的弩/箭吓疯了:“甘卿!”

甘卿一松手,把吓晕过去的女人扔在地上,把外套上的弩/箭摘了下来——幸好她瘦,衣服宽松,弩/箭只钉穿了衣服,把窄窄的人造革腰带划出了一条口子。

“哎,好险,”她嘀咕道,“裤子差点被人打掉。”

喻兰川:“……”

甘卿见了喻兰川,一点也不意外,冲他笑了笑:“小喻爷方向感不错啊,我以为你还得找一阵呢。”

喻兰川回过神来,一口大气倒灌进肺里:“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他们的老巢,为什么不报警?你以为你是谁?蜘蛛侠吗!”

蜘蛛侠才刚被抓进去!

甘卿缩着脖子往后一仰:“我……”

她刚要说话,民宿外面就响起了警笛声,警察来得比想象中还快。

“……就知道你得带外援。”甘卿叹了口气,朝喻兰川一眨眼,“小喻爷,你来都来了,帮忙帮到底呗。”

喻兰川:“什……”

“我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你就说这是你摆平的,放心,我有分寸,没有伤亡,院里那个也有气呢。”三两句话的功夫,甘卿已经纵身跳出了窗户,扒着窗棂翻上民宿二楼,人影在房顶上一闪就不见了,“明天领工资请你吃饭!”

被“见义勇为”的喻先生看着这一屋狼藉,面无表情。

放屁!于严从小学就认识他,他从来不跟人数大于二的对手打架!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院里那个被捆成粽子的还活着, 两个关节脱臼,除此以外没什么大伤, 完全是被吓晕过去的——对了,除了脖子上, 他身上还有另外七道红线,都是很细的血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划的,伤口非常浅, 就是刚破油皮, 渗出一点血来的程度。”于严说着, 打了个寒噤,“脖子上那条,跟嫌疑人在聂恪脖子上画的红线位置一模一样,身上的几道红线几乎完全对称, 老远一看,这个人就像给切成了好几块。兰爷,你这外挂是哪找来的?太瘆人的。”

喻兰川还没想好怎么背锅, 就被于警官排除了“嫌疑人队伍”,于是颇有些阴郁地看了他一眼:“就不能是我吗?”

“你?”于严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四……五个人!快别闹了, 您老, 惜命得跟个得过绝症的猫似的, 从小就是别人打架你告老师, 七岁看老, 不可能的。”

喻兰川:“……”

于严正色下来:“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喻兰川:“有区别吗?”

“要只是不能说,那说明你认识他,我相信你的人品和惜命程度,不会跟变态杀人狂来往,”于严说,“要是你也不知道,那今天出现在咱们片区里的这个人,可就有点让我们睡不着觉了。”

喻兰川顿了顿,冲他摆摆手:“今天的事,就算我见义勇为好了,我弟弟上周一路过这里的时候,见过向小满和他们中的一个人说话,所以我过来碰碰运气。”

“好吧,盟主,你担保,我放心了。”于严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后又喟叹道,“这几个人有点亡命之徒的意思,都受过专业训练,能徒手爬楼,手里还带着这么多管制武器,居然被一个人赤手空拳地摆平,还卡着分寸没有伤亡——兰爷,世界上真还有高手吗?”

喻兰川说:“少见多怪。”

“不是啊,”于严说,“比如说你吧,不管你是哪个门派的,你主业都还是读书和工作,要是当年练剑练拳耽误你做毕设,你早就不练了吧?因为这就不是一门能吃饭的手艺。除非去当格斗运动员,不然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谁有时间花那么大精力去研究这些?”

据说,古代大侠的主营业务是“行侠仗义”,可是这一项业务已经没有前途了,因为收保护费是被取缔的黑/社/会行为,仗义仗不好,还容易犯法,学习紧张工作忙,沉迷武功明显是不经济的。反倒是那些盗窃团伙、暴力犯罪分子们,一天到晚没正事,专业搞破坏,还会孜孜不倦地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手里真有些功夫。

那么甘卿呢?

喻兰川出了神。

在人身上画肢解图,肯定不是格斗运动员的路数。她的功夫是哪来的?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窝在一个小饰品店里混日子?

当然,这只是喻兰川作为“学霸”和“精英”的偏见——他们这帮人,以“计划”和“表格”为灵魂基石,个个都有清晰的职业发展规划、纪律严明的自我管理,在他们看来,那些不职业的、到处给人打工的、对未来没有判断的,都属于“混日子”。

其实甘卿没有混,作为一个神婆,她忽悠客人买东西还是很努力的。

甘卿神不知鬼不觉地摔了那块“万木春”的木牌,让盟主背了锅,自己跟没事人一样换了身衣服,就上班去了,对孟老板的解释是出门进货了,晚上她自己动手,把豁开的皮带缝好了,又很心灵手巧地把那件无法拯救的外衣裁裁剪剪,改了个包,第二天生活和工作恢复了规律,啥事不往心里搁地盼望着暖气和工资。

眼看一天凉似一天,金属和石头做的小饰品不好卖了,她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批星座围巾手套和转运福袋,销售额不降反增,“转运福袋”卖得尤其好——那其实就是一个刺绣小布包,进货价两块五,里面塞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符,她自己拿彩笔随便涂的,卖二十块钱一个,反正就跟微博上的锦鲤一样,信则灵。

她的基本工资是一个月一千五,剩下按销售额拿提成,十一月的提成比工资还高,给房东张美珍女士转了房租,还剩下三千。

“我有钱了!”甘卿给孟老板发了个五十块钱的红包,还他钱,“孟叔,今天我就不在你这蹭饭了!”

“那你上哪吃去?又瞎花钱!什么时候能好好过日子!”孟天意叹着气走出来,“一发工资就瞎花,看有点钱把你烧得,找不着北!月底又得穷得要饭——哎,我跟你说让你自己找地方交社保,你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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