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兰川:“804又出什么事了?”
于严唉声叹气:“丢了个人。”
喻兰川冷笑:“你?不稀奇?”
“没开玩笑,真人。”于严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林秀荷,七十一岁,家住绒线胡同九十九号——就你们家后面那小区。”
喻兰川接过来看了一眼,是个打扮得挺朴实的老太太,梳个髻,穿一件土色的棉袄,脚踩一双黑棉鞋,脸长得像个品相不佳的文玩核桃,在镜头前很严肃,不大放得开的样子。
喻兰川:“跟804有什么关系?”
“这林老太太不是失智老人,据家里人说,她身体还不错,生活也可以自理,按理说不至于出门找不着家。她平时没别的爱好,就爱听个保健品讲座什么的,属于一叫就去、一忽悠就买的。所以我们现在怀疑,老太太失踪和几个流窜的保健品传销团伙有关系,这些传销团伙也是嚣张,我们准备趁年底集中打击一下——你们楼下新搬来那户的老爷子也是个保健品狂热分子,今天过来找他了解一下情况。啧,老头警惕得很,什么都不说,好像我们是迫害忠良的反动派似的。”
喻兰川:“什么时候的事?”
于严:“一个礼拜了。”
喻兰川皱眉说:“走失一周,你们才开始调查,早干什么去了?就燕宁这冬天,你自己出去冻两宿感受一下。我看你也别找了,人早凉了。”
“这可不赖我们,”于严说,“家属刚报的警,林老太太跟儿子一家过,这三口子出门度假去了,连年假再元旦小长假,今天凌晨刚从国外回来,又累又困,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睡了一觉起来,儿媳妇才发现厨房已经落了一层灰,冰箱里的剩饭都变质了,一敲老太太屋门,没人,才急急忙忙报警。”
喻兰川:“那怎么知道老太太是哪天丢的?”
“他们家订了牛奶,家里没人,送牛奶的就给放门口电井里了,已经存了六瓶了。”于严叹了口气,“儿子急得眼睛都红了,我们也不太好说什么,可是……”
他“可是”了一会,又把话咽回去了。“家庭旅行”,听着温馨又放松,可要是带个老母亲,似乎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一个可能一辈子没出过省城的老太太,要她远渡重洋,飞到外国人的海滩上躺着,她自己不见得睡得着,儿孙们要照顾她,想必也玩不痛快。就像是去吃西餐,非得把牛排上的黑胡椒换成酱豆腐。
“这事现在不太乐观,我们还在排查附近监控,到现在为止还是一无所获。那些保健品传销窝点也狡兔三窟的,打游击都打出经验了,不好抓,”于严说,“兰爷,能不能用用你们的眼线?”
正说到这,门外突然传来动静,似乎是隔壁有人回来了。
“啊!”于严一跃而起,“是隔壁吧,我要去求保佑了。”
“不是她,”喻兰川把林老太的照片拍下来,群发给附近丐帮、煎饼帮等各大团伙,一边写信息一边随口说,“可能是张老太太旅游回来了——她走路不抬脚,脚步声不这样。”
于严:“……”
喻兰川发完信息,一抬头,就看见于严一张大脸凑了过来,牙龈都露出来了,额头上一颗“夜班工伤痘”红得伤眼,他感觉眼镜都长了五十度,皱着眉往后一仰:“干什么!”
“有情况。”于严贱嗖嗖地说,“听脚步辨人……哎,盟主,这又是什么水平的神功?你给我科普一下呗。”
“是个人都会,”喻兰川冷酷无情地说,“滚。”
“不对,”于严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人目不斜视,不必要的信息一概屏蔽,以前别说听音辨人,你连邻居家换大门都不知道。跨年夜那天晚上,你为了几张小卡片往星之梦跑,我这双形似死鱼的慧眼就看出猫腻来了!”
喻兰川:“……”
于严:“看不出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太反差了,莫非是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匹叛逆的野马?”
“胡说八道什么呢,”喻兰川一脚把于严踹回原位,“我小时候被人绑架,她在泥塘后巷正好碰见,捞过我一次而已。”
于严一愣,震惊地说:“她就是你那个……”
喻兰川:“嗯。”
于严:“……白月光!”
于警官工作之余,可能是看多了言情小说,用词非常的雷人,一把腰果没吃完,就被喻兰川不客气地请出去了,出门正好碰见下班的甘卿,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因为警察到访,韩家爆发了新一轮的家庭战争,韩周小朋友趁机溜了出来。
韩周小朋友举着个硬纸盒,盒里粘着纸糊的小房子和小花园,纸盒外面还打了蝴蝶结,一路追着甘卿,非得要送给她:“这是我手工课上获过奖的,刚从学校展览回来,特意跟老师要回来送给你!”
甘卿不太想要,因为感觉这玩意像个殡仪馆请的“阴宅”,又不好伤害小朋友的自尊心,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
韩周小朋友一撩自来卷,自信无极限地说:“这个你先拿着,等我长大了,买个真的送给你。”
“好,谢谢,”甘卿捋了捋小朋友油光水滑的头,“不用那么麻烦,到时候你把这个烧给我就行了。”
于严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梦梦老师,魅力无限,老少通吃啊!”
喻兰川阴沉着脸,从门缝里往外看。
甘卿一扫见他就笑了,主动打招呼:“小喻爷,狗……”
喻兰川“咣当”一下甩上门。
“……狗年大吉。”甘卿一脸无辜地转向于严,“我犯什么忌讳了?”
“没事没事,青春期,容易害羞、还喜怒无常,”于严笑呵呵地说,“我们兰爷这个品种,青春期都比较长,也就两百多年吧,过去就好了。梦梦老师,你那有幸运加持的道具吗?能帮着找人的那种……”
阳历年一过,就进入“年底”了,这段时间总是格外兵荒马乱。
对假期望眼欲穿的人们心浮气躁,琐事还格外多,各种会议与应酬没完没了,年终奖却总是姗姗来迟。
地铁上的小偷、电话里的诈骗犯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业务旺季,格外活跃,传销组织们也开始努力刷起业绩,向着成为未来的“查理芒格”目标砥砺前行,倒霉的小民警们忙得团团转。
周老先生终于逮着机会,从家里溜了出去,他鬼鬼祟祟地避开院里下棋的老人,从小门出去,上了一辆公交车,准备开张的皮具修理师傅一拉开店门,正好扫见这一幕,掏出手机拍下了公交车的尾巴,他把照片发送了出去。
同一时间,这一路公交车沿线,好多双眼睛盯住了它,跑到公交车站捡垃圾的乞丐和拾荒者们互相打眼色,炸鸡排的老板不时看向路边——三站之后,周老先生下了车,七拐八拐地钻进了一堆小胡同,进了一栋老楼,往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里阴冷潮湿,周老先生敲了门,里面传出谨慎的声音:“我们没叫外卖。”
周老先生回答:“我是送报纸的。”
“什么报?”
“明天的晚报。”
暗号对上,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还挂着链条,认出周老先生,一个老太太才把门打开,飞快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老周来了,快进来。”
地下室的小屋里有五六个人,最年轻的也是年近花甲,全都压着声音说话,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
“警察昨天上我们家去了,你呢?”
周老先生说:“也去了,问老林的事,来了俩小孩,我把他们糊弄过去了。我这一路都小心再小心的,就怕有人跟着。”
“其实跟着也没什么,又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哎,许教授他们那的东西都是要出口的,市面上得贵出五六倍去,都是为了给咱们拿点福利,才偷偷从厂家直接运出来的,不走正规坑钱渠道,咱们也悄悄的,别给人家找麻烦——你那个红外护膝用得怎么样?”
周老先生掀起裤腿,露出一个护膝,得意洋洋地说:“管用,关节里热乎乎的,膝盖都不冷了。这东西我都是藏在枕头底下,每天在被子里偷偷戴上,不能让我闺女看见。这帮小年轻们,什么都不懂,跟她讲,她又忙这忙那,没工夫听你说——小丫头片子,我吃的盐比她吃的饭都多,哼。”
“好用就行。”给他开门的老太太说着,指着门口的纸盒子说,“许教授给咱们拿了点土鸡蛋,都是不吃饲料的,一会大家伙分一分。对了,许教授说,最近从厂家那边拿的货太多了,被人知道了,厂家那边有人眼红举报,咱们得小心点,下次‘养生’课换地方了,到时候再通知,教授说,到时候他争取一下,没准有免费体检,早晨都别吃早饭。”
众人纷纷去挑“土鸡蛋”,红光满面的,感觉占了天大的便宜。
周老先生却没动,他原地站了一会,犹犹豫豫地问:“老林……是真走啦?”
“过年前一天,警察说的。”
“看看人家那魄力!”给周老开门的老太太一伸拇指,“人家也没天天挂在嘴上念叨,就说过那么一次,然后招呼都没打一声,说走就走了!我现在谁也不佩服,就佩服老林!”
周老先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点光:“那你们是怎么想的,咱们以前计划的那事还实行吗?”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韩哥!明天用车安排可不可以帮忙落实一下!”
“明天有‘空气重污染预警’啊,单双号限行, 咱们单位的车实在不够用……”
“啊, 那怎么办,您快想想办法!”
“这……哎。”
“韩哥, 救命,打印机又卡纸了!”
“稍等一会……”
“急用啊!”
“……就来。”
“东升, 咱们坐办公室的,别的本事没有, 笔杆子怎么也得过得去, 你看看, 让你写个函件……这错别字……还有这句, 这句不妥吧,老局长不喜欢用这个词, 上次开会都说过了……”
“那个小韩——嚯, 你屏幕上的字怎么调这么大!四十不到就眼花啦, 花得早了点吧?回去买点那个鱼油吃, 护肝的, 肝通眼。”
韩东升匆匆忙忙从单位跑出来的时候, 已经六点多了,原来他住在老丈人家, 还能坐公交车上班,公交车除了不太准点和经常堵之外, 其他倒也还好, 现在搬家改成了地铁, 准时倒是准时多了,可也让他领略了什么叫“黑暗的地下世界”。
六点正值晚高峰,又因为私家车限号,今天挤地铁的人格外多。
人越多、地铁安检越是要限流,两边拉起了长长的“一米线”,韩东升探头张望,一眼望不到头,脑门上顿时见了汗。
这时,他的手机震了一下,“周周班主任”又发来信息问:“周周爸爸您好,我已经下班等了您两个小时了,请问您还有多久能到呢?”
是的,韩周小朋友今天被留堂请家长了。
韩东升一咬牙,想回地面上打车,可是回头一看,就这一会功夫,他身后已经排了二十多个人,像长出了一条沉重的尾巴,把他挤在了中间。
地面也堵车,更不保准,再说……堵车的时候,出租车费多贵呢。韩东升连乘坐个交通工具也要纠结为难好一会,犹豫半天,只好作罢,他试着拍拍前面的人,低声下气地跟人家解释:“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赶时间,能不能让我先走一下,实在不好意思……”
“别人没急事了吗?我还急呢。”
“着急你不会打车?坐什么地铁……”
“哎哟,别挤了!”
“我说,城市人口密度都这么大了,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减点肥!有没有公德心!”
好在,赶早晚高峰的上班族大多是嘴炮,只要对方不还嘴,或是多道几声歉,顶多就是骂上几句,没有谁会誓死捍卫自己的位置,坚决不让别人插队。
暖气“呼呼”地对着人吹,跟稠密的人气混在一起,让人窒息。
从安检口杀出一条血路,韩东升觉得自己都快融化了。他顾不上喘匀这口气,眼看地铁已经进站,急急忙忙地随着人潮往前冲。
两米多宽的地铁门像个黑洞,好像不管多少人往里冲,都能张嘴吞进去,里面垒起一座实心的人/肉墙。即将关门的提示音响得人心烦气躁,像定/时/炸/弹快爆炸了,韩东升在最后一秒强行把自己贴在人墙上,恨不能把自己降个维。
由于毕竟不是纸片人,“哔哔”作响的地铁门夹住了他宽阔的后背,又一卡一卡地重新弹开。
站台的乘务人员扯着嗓子喊:“等下一辆了啊,别挤了,麻烦等下一辆!”
韩东升又奋力往前拱,他深吸一口气,当场放了个九曲十八弯的长屁,腾出肚子空间,硬是把肚皮收了回去。
在旁边人愤怒的嘘声里,地铁门总算关上了,“咣当”一启动,所有麻木疲惫的身体都震了三震,发生没有规律的碰撞,在这里,连年轻女孩们的肉体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香水味、汗味、腋臭、头臭、韭菜味……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被空调暖风加料,搅成一锅粥。
外放电视剧的老男人跟扯着嗓子嚎的小女孩互相攀比音量似的,一会东风压倒西风,一会西风压倒东风,战得不亦乐乎。
在燕宁早晚高峰、热门线路的地铁上,一个人要是胆敢怀揣尊严上车,尊严恐怕会被挤爆的。
更倒霉的是,地铁偶尔也会遇到突发情况——比如开到一半,车里的灯突然全灭,车也停了下来,广播提示线路故障——这种突发情况,往往在乘客们赶时间的时候才会发生。
等韩东升抵达目的地,已经是四十多分钟以后的事了。
他拖着虚弱的腿冲出地铁站,大吸了一口西北风,这才觉得自己被挤扁的身躯重新鼓了回来,一看时间,赶紧给老师道歉,但连着给周周班主任发了两条信息,对方都没回,等他冲到学校一看,发现教学楼已经熄了灯。
老师没等到他,孩子应该也已经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