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同时一哆嗦, 只见刚才还“镇定大度”的甘卿手指间细光一闪,亮了刀,手机却没拿住,屏幕向下翻到了地上。背面的手电光朝天打出去,照进张牙舞爪的树枝间隙。
那里蹲着一只……圆头圆脑的猫头鹰。
猫头鹰随便吊两嗓子,被手电光晃了,梗着脖子叫道:“嘎——”
然后愤怒地拍着翅膀飞了。
“怕走夜路不丢人,”喻兰川捡起甘卿的手机,吹了吹钢化玻璃膜上的浮土,好整以暇地递给她,“来,把刀收一收,对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友好一点。下回记住,明人不装暗逼。”
甘卿:“……”
兵荒马乱的周末也是周末,时间流速依然是工作日的二倍,转眼,周老先生失踪第四天了,依然是音讯全无。反倒是参与袭警的行脚帮的黑车团拔出萝卜带出泥,薅出了好多有案底和使用假身份的。
“我们问到了一些情况,”于严来到一百一十号院,对街坊们说,“是这样,咳,根据嫌疑人蒋斌……也就是咱们抓的那个气功大师的供述,我们找到了失踪的林老太太。”
神色萎靡的周蓓蓓猛地坐直了:“这老太太我知道,我爸跟她很熟!她刚失踪的时候,您还到我家里来问过话!怎么,骗走这些老人的是一拨人吗?到底为什么呀?她现在回家了吗?说了什么,见过我爸吗?”
韩东升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听人把话说完。”
“您先镇定一点,”于严把声音放轻了,“我们找到了林老太太,但人已经……”
周蓓蓓愣住,片刻后,她脸色骤变,整个人发起抖来。
“别急别急,”于严连忙说,“蒋斌说,林老太太是去找蒋斌退钱的时候,因为跟他们的人发生争执,一气之下,心脏病突发死的,跟周老先生的失踪没关系。我们也问了好多气功班的弟子,都说周老先生最近不怎么参加他们活动了,打电话也不接,对那些所谓‘师兄弟’们态度也比较冷淡,我们认为他应该是想通了,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
韩东升忙问:“那他能去哪?”
“有个气功班的老大爷说,周老先生前一阵跟他争辩过,说大师卖的那些鸡蛋都是超市里买的,吃了没用,哪本书里也没说过气功能靠食物传递,俩人说得不太对付,还不欢而散了。周老先生临走时候说了一句,他们买鸡蛋的钱,周游全国都够了。”于严小心翼翼地安慰周蓓蓓,“我们乐观一点想,他这话应该不是随口说的,也许老先生真的计划过去旅游,跟家里人闹别扭,一时冲动出门散心了?”
“对!我想起来了,爸最近是买了几本地图解闷!”韩东升连忙站起来,在周老先生的床头读物里一阵翻,惊喜地说,“那几本地图不在,老头带走了,没准警察同志的推断就是对的!”
周蓓蓓无措中升起一点希望,殷殷地看着他。
“老年人也是要哄的,老小孩嘛。”于严冲她笑了笑,“等钱花完了,老人家没准就回来了,出门在外,住宿和很多交通工具都得用身份证,这就容易找了,我们也会联系相关部门继续查,您放心。”
于严嘴很甜,三言两语把六神无主的周蓓蓓安慰住了,给喻兰川和韩东升递了个眼神,上了楼。
“怎么?”喻兰川问。
“没我说得那么乐观。”于严小声说,又看了韩东升一眼,“刚才当着嫂子的面我没敢说,那个行脚帮的蒋斌诈骗经验丰富,摸透了中老年人的心理,一口咬定,肯定是有人挖了他墙角,不然‘弟子们’不可能会‘背叛’他……哎,梦梦老师好。”
甘卿听见了他们的动静,开了门,于严一见她,就想起那天被行脚帮包围的事,在水货盟主的对比下,甘卿完全就是个世外高人的标准模板,于严现在觉得她影子里都藏着神秘故事,简直想给大佬鞠躬递茶。
甘卿冲他笑了一下:“接着说,不用管我,行脚帮的怎么样?”
“这些流氓特别知道怎么打擦边球,蒋斌从来不卖三无药,他们平时主要是组织‘气功大师讲座’,直播气功表演什么的,让‘弟子们’刷礼物,好多老年人一激动都成千上万地刷。卖的东西也都是从市场上进的日用品,拿回去换个包装,坑人归坑人,但反正吃不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算被人举报抓了,我们拿他也没什么办法。”于严说,“那货还挺自鸣得意,认为自己给这帮空虚的中老年人找到了精神归宿,是在给社会做贡献!你说气人不气人?”
喻兰川皱了皱眉——有时候科学确实是打不败迷信的,能打败迷信的,只有更天花乱坠的迷信。
“这个林老太,原来是气功班的积极弟子,让买什么买什么,每次气功直播表演,都是刷礼物打赏最多的一个,但是不久以前,她和周老先生他们几个人突然集体要退出,几个人都在这次的失踪名单上。”于严说,“周老先生他们几个手机用不利索,在气功班也就是买买鸡蛋,但林老太不一样,她经常给直播打赏,前前后后大概花了有十来万,年前去找蒋斌,想把这笔钱退回来。蒋斌说钱是不可能退的,而且他觉得林老太当时的精神状态不太对,特别亢奋,说话还有点语无伦次,跟嗑了什么药似的,就敷衍了她一通,结果老太太一激动,直接过去了。蒋斌他们怕担责任,就想偷偷把老太太的尸体处理了,混过去……”
甘卿冷笑了一声:“好无辜啊。”
“当然,尸体还在验,我们也在等结果。”于严说,“但有一点我认同蒋斌,这些老人自己想通的可能性不大。假如不是蒋斌胆大包天,要把所有从他那退出的弟子都干掉,那我们只能考虑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组织。所以我们让林老太的儿子把家里彻底搜罗了一遍,把所有老太太没扔的印刷品都收集来了,连超市开业的传单小广告都算在内,一共有三百多张,韩哥,我们需要交叉对比。”
“我这就去找,”韩东升转身就走,“两边家里都翻一遍。”
喻兰川这才看了一眼甘卿,插话问:“行脚帮呢?”
“那个‘亮哥’大名叫牛亮,”于严叹了口气,“车是套牌,驾照是假的,非常油,进了局子跟回了家似的,我看他还挺自在。他也不承认什么‘行脚帮’的说法,只说自己兄弟多,人面广,经常有人找他帮忙而已。找他的人很多,他有时候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对方犯了事。这回他说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警察办案,看见我们闯进去,以为有人在他兄弟开的旅馆里闹事,才一时冲动叫了人来,不是有意袭警。”
喻兰川:“那五蝠令呢?他们怎么说?能一次性组织这么多人跟着他打架,我不相信纯是什么江湖义气,里面一定有经济利益。”
甘卿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说:“看来就是拘留几天的事情嘛,那等他放出来,我再去拜访一下好了。”
喻兰川:“甘卿!”
“梦梦老师,”于严也很严肃地说,“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如果最后证实,他们确实是个有组织的黑/社/会,你可得多小心,你就一个人,他们无孔不入,万一查出你住在这,报复你怎么办?这事交给市里严打的时候办,你——你们都不要露面了。”
甘卿不以为意地一笑。
“我知道你无牵无挂,说走就走,”于严看出她笑容的含义,“可是喻兰川走不了,他三十年房贷,又不能辞职,楼下韩哥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也走不了,还有杨大爷和张奶奶他们这帮在这住了一辈子的老头老太太,也能跟你一样说没影就没影吗?”
喻兰川本想解释“武林盟的核心还在一百一十号院,大流氓们也不敢随便挑战整个武林”,不料他发现,甘卿居然把于严这句话听进去了,并且不吱声了。
他心里一动——说一千道一万,她都爱答不理,一概当耳旁风,远不如一句“你不要连累别人”管用。
哪怕于严这个外人不明白,她其实根本不属于他们这些“名门正派”。
“太独了。”喻兰川想,心里忽然有了点眉目,知道怎么对付她了。
第二天,甘卿就在家门口捡了一对熊孩子。
甘卿:“又没带钥匙?”
刘仲齐哭丧着脸,演技浮夸地冲她深鞠躬:“梦梦老师。”
“吁——”甘卿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头,“干什么?”
刘仲齐吭哧半天,脸都憋红了,实在觉得这件事太可耻了,可是他哥承诺,这事办成,不管他期末英语能不能上一百二,都教他打一套拳。
少年为了英雄和武侠梦,一咬牙,把脸皮撕下来踩在脚底下:“求你教我英语!”
甘卿听完十分震惊:“我教你……我是不是忘了自我介绍了?我的学历是高中肄业。”
“我哥说了,只要有小学毕业的水平,教我足够了。”刘仲齐把这句话说得分外忍辱负重,“要是期末考试英语再不及格,他就把我送美国当‘聋哑人’,梦梦老师,我零用钱快用光了,请不起额外家教,现在也来不及了,你不是说你只会考试吗?让我及格吧,我不想当聋哑人。”
旁边的韩周小朋友同情地看着他:“哥哥,我还有三年多就小学毕业了,要不你等等我?”
刘仲齐堂堂一个学霸,在学校也是老师们重点关注的风云人物,为了英雄武侠梦,在这强行伪装学渣就算了,一个数学考四分的小崽子也敢跟着起哄!
他“喀嚓”一声,差点磨碎后槽牙,表情越发狰狞,像是要给英语折磨得走火入魔了。
甘卿转向韩周:“你又是什么情况?”
“我爸妈忙着找我姥爷,我爸说,我要是没地方去,可以来问问姐姐,能不能在你家写作业,睡觉的时候我自己回家,不打扰姐姐。”韩周小朋友说着,摘下脖子上的零钱包,“这是点心和伙食费。”
甘卿没接,眼神复杂起来:“你爸让你来的?”
韩东升不是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吗?怎么敢放心把孩子往她手里送,不怕她这魔头的弟子把小崽煮了吃肉吗?
韩周小朋友一点也不懂大人的刀光剑影,充满向往地点点头:“姐姐,咱们今天吃点什么呀?”
“……”甘卿无言以对片刻,“进来。”
韩东升家里,民警们正在一张一张翻看周老先生所有的印刷品——老先生很有条理,减价折扣券全都不舍得扔,整整齐齐地夹在一起,尽管很多已经过期了。保健品和医疗器械分门别类地放,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他收集的这些东西,真正针对老年人的不多,大部分是女性保健品,以及一些降血脂减肥的产品,很多还做了详细笔记。
林林总总有上百张,每一张他都去听过讲座,详细了解过,看日期,老人家的日程可以说是相当紧张繁忙了。
可是全家人竟然谁也不知道。
上百张广告传单,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孤岛,远远地矗立在城市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圈着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
周蓓蓓无声无息地在旁边掉眼泪。
就在这时,一个民警突然站起来:“于哥,你看,是不是这个?这几家都有!”
周蓓蓓连忙擦干眼睛,探头去看,只见那好像是一张健身房宣传单,上面介绍的是瑜伽一类的课程。瑜伽课程很多,在大街上走一圈能收一打传单,谁也不会注意看。
那张宣传单上写着:“极乐世界”。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老周!”
周老先生连忙合上了手里的书,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唯一一本读物, 已经给翻卷了边。
一个老太太向他走过来, 和颜悦色地朝他伸出手:“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呢?”
皱纹让人看起来显得苍老, 但其实有一些皱纹也会让人看起来柔软慈祥。正如有的人每一块脂肪都长得“是地方”一样, 这老太太每一道皱纹也都长得很是地方。岁月大概得斟酌很久,才敢小心地在她脸上落下一刀, 因此每一刀都精雕细刻,她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
周老先生犹豫了一下, 有几分不好意思,把书交了上去。
老太太似嗔还喜地看了他一眼,拿在手里一翻, 其中一页自动跳了出来, 因为那上面贴了好几张“大头照”,相当于夹了厚厚的书签。
照片上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把脑袋塞进各种奇葩的相框里, 呲牙咧嘴地对着镜头做鬼脸。
“这是你外孙子呀?”老太太在他对面坐下,摆出要促膝长谈的姿势。
这就是周老先生住的地方,小屋里,什么都是白的, 天花板、床单、地板……连同人们身上穿的衣服。
墙上画着个不伦不类的神像,姿势可能是从哪个佛像上拓下来的, 身上穿的袍子又好像是个古代西方人的白袍子, 顶一头时髦的“玉米烫”发型, 造型中西合璧, 不知道具体司管什么。
一个房间里有三张单人床,极少的私人物品都用白布单盖住了,不露出生活痕迹,乍一看,几乎就像个太平间。
“没关系呀,刚来的人都这样。”老太太慢声细语地说着,很自然地拉起了周老先生的手,“我知道,这些都是让人感觉很美好的东西,所以也是需要戒断的东西。就像毒品,你明知道吸进身体里,对你没有好处、只有害处,可是感觉好啊,所以那些人才会放任自己沉迷其中,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快乐。你仔细想想,和他们勉强生活在一起,你真的能融入他们的家庭吗?真的快乐吗?”
周老先生被她拉着,有点不自在,但又觉得这么一把年纪了,“不自在”有点矫情,于是讪讪地笑:“毕竟……毕竟是……”
“毕竟是亲人,但亲人也会带来伤害,”老太太十分理解地说,“要不然你就不会来我们这里寻求帮助了,对吧?”
周老先生低下头。
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俗世的亲人都是虚幻,你感觉到了,你跟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好像已经被排除在外了,你们中间隔着一道玻璃墙,看得见、摸不着。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咱们这把年纪,时候到了,俗世的事情开始悟了,但孩子们还在红尘里打滚,你的精神开始渐渐脱离他们,要是还恋恋不舍,想从他们身上寻求安慰,这就是自欺欺人、追逐幻影啊!”
周老先生小声说:“……这孩子从小就是我带大的。”
“我知道,”老太太天使似的拍着他的手背,“我知道戒掉这些有多难,要不然你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到我们这里,对不对?来,走吧,活动时间到了。”
说到这,她就拉着周老先生站起来,屋门一角上装了个定时的铃,像学校的上课铃。下午两点整,那里面响起了舒缓的钢琴曲。和周老先生一样的老人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全体是一身飘飘悠悠的白袍,老远一看,活像个集体诈尸现场。
这些人脸上个个带着笑,互相打招呼,还把手牵在一起,连成一片,就这么白花花地下了楼。
他们住的小楼,从外面看,像是个穷乡僻壤里的农家乐,后面是一片废弃的鱼塘,前门是一片野地,要是没有车,步行大概得十多公里,才有个小公交站。
二楼以上住人,一楼是个大厅,三餐都在这吃,类似于一个集体食堂。
这会,大圆桌都立起来贴在墙角,椅子摆成一大圈,因为中午炒过青椒,大厅里还飘散着浓郁的饭菜味,熏得人有点恶心。
老人们很快训练有素地找椅子坐好,周老先生忽然有点想上厕所——老年人的膀胱就这么不讲理,刚才还毫无预兆,一会功夫就能尿意盎然。
可是这时,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穿着黑袍走进来,在这帮仿佛卫生纸成精的同龄人中,黑袍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卫生纸精”们纷纷朝黑袍打招呼:“导师。”
周老先生就没好意思动,努力地提起小腹,打算尽量憋一会。
导师进来以后,先是把每一位老人都关心了一遍,挨个跟他们说话,表情特别丰富,好像这些老人都是他的心肝宝贝,身上发生一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了一圈,完事,导师往那一坐,开始做法。
“我的兄弟姐妹们,”导师开了腔,滔滔不绝道,“我们中,有些人富裕、有些人贫穷,有些人儿孙满堂,有些人鳏寡孤独,有些人疾病缠身,有些人还算健康,我们是这么的不一样。但不一样的我们之所以能聚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是快要走到时间尽头的人。”
“这是一条孤独的旅程,早年伙伴成群,父母兄弟俱在,可是越往后走,就越是孤独,跟随你的人越来越少,滚滚烟尘已经被甩在后面,我知道,你们中的一些人非常茫然,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年轻时多么英雄的人,老来连讨好儿女都不知道从哪下手。”
“没关系。现在请……紧紧握着你身边人的手,好好看看你身边人的眼睛。”
于是大家就两人一组,依着指导,在充斥着青椒味的大厅里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