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定对视时间至少一分钟,旁边有人掐时间,眼神要真诚,不能走神。
这个动作其实又尴尬又搞笑,像神经病,一般人别说一分钟,十秒都坚持不下来就得笑场。
可是如果身边的搭档执行得特别严肃,像周老先生一样善于看人脸色与自我怀疑的人,就会不好意思笑——非但不好意思笑,还要怀疑自己态度不端,得努力模仿对方才行。
周老先生旁边的,正好是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眼窝很深,虽然眼皮都垂下去了,但眼球却不知道怎么保养的,竟然一点也不浑浊,周老先生刚开始明显有点不适应,可是老太太一直殷殷地看着他,不知不觉的,让他想起了自己过世的老伴。
忽然,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么委屈的伤心事,她的嘴角略微往下一沉,眼睛里开始闪烁泪光。
人老了,往往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别人的眼泪,有时候就像吸铁石,轻易就能把自己压在心里的伤心事都勾起来。
周老先生看见她的眼泪,想起妻子病重时,在病床上吃力地看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眼神在祈求,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说:不想治了,太受罪了,治不好的。再治下去,连你的棺材本也要花完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她一生说过不止一次,将来不想被人扒光衣服、浑身插满管子死在医院,可是到头来,他们还是让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医院咽了气。
亲人都是这样,只要病人不咽气,就怎么也不愿意放弃抢救,仿佛如果不这样用力地在自己和病人身上施加一场酷刑,就差了个仪式,不能心安似的。
可他总觉得,妻子是怪他的。
她一走,他就没有家了,即使在自己的房子里,也时常觉得自己像条寄人篱下的老狗。
每天只有吃饭的时候,家人才会跟他坐在一起,因此他总是三句不离吃饭,整个人似乎已经退化成了一个乏味的饭袋。
饭桌上的蓓蓓总在打电话,东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新闻,韩周迷恋手机,他父母偶尔看见,会轮流教训他“放下手机,好好吃饭”,但是自己又把饭吃得像打仗一样。周老先生总是把握不好提起话题的时机,有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个话头,却仿佛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鲜少有人接话茬,有时候他说了蠢话,蓓蓓就会长吁短叹地来一句“爸,您说得不对”,然后来上一段长篇大论纠正,纠得他自惭形秽,这顿饭再不敢出声犯傻,才算作罢。
他们不想听他说话,他就只好给他们夹菜找存在感,可是夹菜也招人烦。
韩周会嚷嚷:“姥爷,我不吃那个,您怎么又忘了!”
蓓蓓会直接盖住碗:“管您自己吃吧!”
这都是鸡毛蒜皮,不能跟外人说,说了要让人笑话的——怎么,什么时代了,您老还非得享受“太上皇”待遇,一开口训话,全家都得放下碗筷、正襟危坐不可?
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于是只好统统化作眼泪。
看似很长的一分钟居然一眨眼就流过去了,周老先生惊醒过来,发现周围眼眶通红的不止他一个。
有人搂他的肩,有人拍他的手,都仿佛同病相怜,自从老伴去世,周老先生还是头一次在人群中找到归属感,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这时,大厅里进来几个人,用一次性纸杯端水给老人们喝。
刚流完眼泪的人往往尴尬,会自然而然地借由低头喝水缓解,于是没有人拒绝。
因为心里不是滋味,嘴里也不是滋味,所以水里那点轻微的异味,就这样被味觉不那么灵敏的老人们忽略了。
可是周老先生一看见水,更想上厕所了,虽然跟大家一样接过了纸杯,他低头抿了抿,做了个样子,没入口。
导师看所有人都喝了,就满意地点点头,让大家闭上眼,开始用低沉的声音讲“死后世界”——思想基本是从各大宗教的教义里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嫁接的,听着玄玄乎乎,仔细一想还有点对。在这个思想的包装下,内容似乎也变得可信了。
导师演讲的内容大概是:人死以后会进入另一个世界,重新拥有亲人,尘世的亲人都是假的、临时的,属于障眼法,只有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才是真实的。很多老年人晚年即使儿孙绕膝,依然孤独空虚,原因就是这个。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是可以在导师的指导下自己感应的,他们这些人聚在这里,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灵魂栖息所。
导师培训指导为期十天,费用是每个人四万——当然了,虽然大家每天吃糠咽菜,饭桌上素得连鸡蛋都没有,但这主要是为了“净化身心、回归自然”,据说饭桌上那些其貌不扬的素菜都是精心培育的“有机蔬菜”,四万块远远不够,缺口是导师自掏腰包做公益补贴的。
为了防止他们受外界干扰,手机信号都是屏蔽的,等十天结束,导师会把他们送回家,每人发一套小红帽、小旗子和旅游纪念品,脚他们一套说辞,让他们假装出门旅游,蒙蔽那些“假家人”,省得社会出现混乱。
在培训班里找到的“亲人”,会一直联系、陪伴他们,直到生命终结,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导师讲着讲着,老人们就觉得自己整个人开始发飘,导师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似的,重重的要烙进耳膜里,他们没有来由地觉出放松和轻快,好像灵魂真的开始摆脱肉体。
可是周老先生今天无论如何也没法进入状态,可能是那泡尿闹的,前两天那种玄妙快乐的感觉没有出现,他坐立不安,导师的话显得又臭又长,这家伙口音很重,还是个公鸭嗓。
周老先生忍了五分钟,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看见了很恐怖的场景——
周围的同伴们脸上都带着有点痴呆的笑,有些人面部肌肉失了控,表情十分诡异,还有些人嘴角流下了口水,自己还好像没感觉到似的!
周老先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尿意都减弱了一点。
导师讲了什么,他一概没听进去,好不容易挨到了每天例行活动结束,这些穿着白袍的老年人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一个拉一个地站起来,像小孩做手工时剪的那个“手拉手”纸人一样,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跟着人家走。
方才给他们送过水的工作人员就像赶尸,把他们这帮人挨个摆弄进房间,让他们“打个小盹”,养精神。
周老先生胆战心惊地混迹其中,使出了浑身解数,虽然姿势僵硬,但总算没露陷——他想起自己前两天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躺下就睡,一觉醒来,往往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虽然睡着了,但精神不太好,导师还说这是正常的,是“灵魂神游”累着了。
“老吴!老吴!”假装躺了一会,周老先生确定周围没人了,小心翼翼地去叫旁边床上的室友。
老吴睡眠很轻,周老先生知道他晚上经常失眠,别人翻身动静大了都会吵醒他。可是这天,竟连伸手拍都拍不醒了,老吴睡得像一具尸体。
一个念头划过,周老先生打了个寒战——那杯水!
那杯水里有问题!
“第三期,”于严看着从失踪老人家里收来的传单,“那也就是说,之前还有类似的事,为什么我们不知道?”
一个同事说:“也许是发生得比较分散,或者人数不够多,不像这回一样集中?”
于严皱起眉,忽然,他猛地抬起头:“能不能申请查一下全市老年人失踪报案的情况?”
大多数报案的老年人失踪事件,都是失智老人走失,零星夹着几个例外就格外扎眼。
以前的事件确实是零星分散在整个燕宁各个区域,没有这次规模大。而这些智力健全的老人大多独居,有的是失踪好一阵,家人才发现,但报案后通常很快销案,因为发现是虚惊一场——走失的老人戴着旅行团的小红帽又回来了,原来是没打招呼,自己跑出去玩了。
一个民警疑惑地说:“我奶奶想出去旅游,旅行团都不接待,不是说没有合适的线路,就是要求家人陪同……最不济也得有家人签个字。有这么多接待七十岁以上老人的项目吗?”
第51章 第五十章
“极乐世界?”张美珍盯着眼前的传单, 总是带着点神秘笑意的脸色阴沉着, 她的目光钉在传单一角, 那里有个很像太阳的黑色符号, “他们现在又改名叫‘极乐世界’了?许昭那老鬼还活着?”
“许昭不理这些事,”老杨大爷双手按在打狗棒上, 神色同样凝重, “也许只是门下弟子们专门给他骗钱用的分支。”
“怎么,这邪教还有历史?”喻兰川问, “许昭是谁?”
老杨和张美珍一起沉默了, 俩人好像不知从何说起似的对视了一眼。
“我听长辈说过一点,”旁边的韩东升插话说,他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脸色很差, 形象越发不堪入目, 嗓子也哑了,然而一开口, 语气却依然是温和客气的, “许昭是个通缉犯, 犯过很多大案,但是抓不着他, 因为这个人手上有好多邪功。这个黑太阳就是他的标志。”
“许昭是个疯子, ”老杨大爷缓缓地说, “他觉得现在的武林传承越来越难, 过去很多独门绝技濒临失传, 为了不让武脉断绝,得有人把众多功法收集在一起,于是他四处搜罗各派功法。”
喻兰川一头雾水:“等等,这人到底是个通缉犯,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人?”
进入信息爆炸和知识共享时代,古时候的“门派之别”早就没有了,毕竟有人肯练就不错了。
老杨大爷天天念叨着后继无人——寻访传承,这不是好事么?
“你以为他搜罗的是你们名门正派的功夫?”张美珍吹了吹指甲,“可拉倒吧,小喻爷,你把寒江七诀的剑谱扫下来传网上,都没有‘八一八历代武林盟主的风流韵事’有流量。”
喻兰川:“……”
“许昭搜罗的,大部分是邪门歪道的功夫,为了得到这些东西,他杀人越货、包庇罪犯,任性妄为,三十年前,曾是武林公敌。”老杨大爷说到这,抬头看了不明所以的喻兰川一眼,“对,你也可以把他理解成小说里那种沉迷邪功的魔教教主。”
喻兰川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
“如果这个东西真的和许昭有关系,”张美珍说,“小喻爷,你准备签一份盟主令吧。”
老杨大爷摩挲着打狗棒站起来:“我们几个老东西去会会这个‘极乐世界’。”
可是盟主令怎么签?群发文件?加红头吗?抬头怎么写?有固定模板格式吗?有法律效力吗?
业务不熟练的盟主满心茫然,送老杨大爷到门口,他刚要开口问,忽然,喻兰川想起了什么:“等等,杨爷爷,万木春的‘庖丁解牛’算您说的‘邪门歪道’吗?也在那个许昭的收集范围里吗?”
老杨大爷愣了愣,脸上闪过纠结神色——同为五绝,几代交情,他是不愿意背地里说万木春不好的,可是那帮杀手的后代练的,也确实不算什么正经功夫,避而不答:“怎么?”
喻兰川沉声说:“您记不记得前一段时间撺掇向小满杀聂恪的那些人?”
那伙人做事藏头露尾、神神叨叨的,似乎和这个极乐世界有异曲同工的意思,而万木春一派,向来是一脉单传,几代人似乎都有避世的倾向,实在也不像大众到满世界盗版的。
隔着一道门板,甘卿正在客厅里数落刘仲齐:“你阅读理解不要想太多呀,好不容易才看懂两段,错了多可惜。你们高中水平的阅读哪有那么多‘言外之意’……”
刘仲齐不服气:“我们高中水平怎么了?你什么水平,硕博连读吗?”
他说完,不见甘卿还嘴,一抬头,却发现她盯着门口方向,缓缓皱起眉。
民警那边,于严他们花了整整一天,联系疑似失踪过又回来的老人家属,可是这些人对老人的情况大多一问三不知——
“没有啊,我爸挺好的。”
“我妈天天锻炼身体、参加老年健步走,生活挺健康的,什么邪教,你们搞错了吧?”
“我看你才是骗子?我奶奶上个月刚去打过流感疫苗,怎么可能加入邪教?”
一个民警被当成电信诈骗的喷了一脸:“打疫苗跟加入邪教到底有什么关系?我真……”
于严“嘘”了他一声,按下免提,只听他那里的电话传来一个男人迟疑又茫然的声音:“哎?好像……是的吧?请问怎么了?”
于严飞快地看了一眼通讯录上对应的名字:“李先生,我再确认一遍,您是说,您父亲回家以后,经常有打坐、祈祷等宗教行为,是吗?他还向周围的人宣传教义、参加活动占用了他所有的时间,是吗?”
“好像是信了个什么教,唔……活动挺多的,就带几个老头老太太开开读书会、凑在一起聊天什么的,”男人说到这,忽然警惕了起来,“他们可没有别的非法活动,警察同志,读书会的规模还不如广场舞大呢,也没有闹着要自焚的。”
于严:“您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吗?”
“嗐,老小孩、小小孩,管不了他们,”男人心宽地说,“谁家老人还不搞点封建迷信活动呢?就当是给他们找点事干呗,比天天在家坐着给电视广告打电话强吧。说句实话,别说老年人了,咱们平时没事还想找点精神寄托呢。”
于严:“但是您父亲加入的这个组织,不是普通的精神寄托,我们现在怀疑它是个邪教。”
男人卡了一下壳:“警察同志,他们这教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被取缔了?要是那样,那……那我回去跟我爸说一声,让他信点别的。真的,我们不知道……”
还要让他信别的!
于严忍不住打断他:“李先生,这些邪教之所以是邪教,除了骗钱敛财外,最后还很有可能引人自残自杀,你知道吗?”
“这都多大岁数了,惜命都来不及,不至于的。”男人没往心里去,依旧笑呵呵地说,“行,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不要信了,一定严肃教育,您放心吧。”
于严:“……”
这时,旁边刚过实习期的小女警忽然开口说:“于哥,这男的回去跟他爸说那什么极乐世界是邪教,我们算不算打草惊蛇?”
于严一愣,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对,找人盯住这个老头,等着看他跟什么人联系!”
周老先生经历了这么一个下午,膀胱都有了恐惧的记忆,实在待不下去了。他首先找到了一个极乐世界的工作人员,试探了几句:“我跟许博士说了瞎话,我出门之前跟家人闹了别扭,根本没跟他们打招呼,这两天越想越后悔……他们肯定都急坏了,这里手机也没信号,哪能找到公共电话啊?我想给他们打电话报个平安。”
工作人员微笑着告诉他:“我们这是封闭营,没有电话。”
“那能不能提前几天先把我送回去?我外孙要期末考试了,孩子本来就是借读生,要是因为我考不好可怎么办?”周老先生说着,狠心一咬牙,“您看,我也在这住了这么长时间了,钱我是不会退的,劳驾你们把我送到最近的公交车站就行,我……”
“老周,说什么呢?”身后传来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周老先生激灵一下,又是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据说是极乐世界的老学员,自愿留在这里照顾他们、引领他们的,每个新人都会给配上这么一个“引路人”,周老先生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引路人温柔耐心,还好看。可是此时听见这个声音,他却忽然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在监视自己!
“什么钱不钱的,”老太太佯作生气地走过来,她和另一个工作人员一起,从两边挽起周老先生僵硬的胳膊,把人挟持在了中间,“导师辛辛苦苦把大家召集过来,难道是为了钱吗?他是为了做公益,你们自己掏的那点钱,只够勉强维持基地运营,剩下的连伙食费都不够。”
周老先生:“我……”
“你是不是又想缩回去了?”老太太打断他,叹了口气,“你好不容易才取得了一点进步,想前功尽弃吗?我知道戒除掉这些病态的精神联系很难,偶尔反复也是正常的,这样吧,明天开始,我和导师说一声,上午给你额外加一次单独的冥想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