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卿循声一转身,可还不等她追出去,身后突然有厉风袭来,一根铁棒直冲着她后脑勺挥了过来。她好像早有预料似的,单手夹起购物袋,以一只脚为轴转了半圈,左手一抬,稳稳当当地攥住了那根挥过来的铁棒。
偷袭她的人全副武装,脸上口罩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凶险的小眼睛。
她眯了眯眼,左手几把小刀片闪烁在幽暗的路灯下:“冲我来的?新鲜。”
偷袭者猛地一沉手腕,挣开了她的手,铁棍拦腰向她扫来。
甘卿猛地往后一让,手指间寒光倏地一闪,从铁棍底下钻了过去,不偏不倚地卡进了拿棍偷袭者的手腕——而与此同时,她躲闪退避时刚好背对着另一条小胡同入口,还没来得及站稳,那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手里举着一把西瓜刀,照着她后心就捅了过去!
甘卿的脚跟没落地,膝盖轻轻一屈,以不可思议的轻盈,从平地上翻了起来,腰倏地往后折成拱桥,刚好让过那把刀。拿刀的人轻喝一声,手腕翻转,刀势转为平削,不等他力气使足,小臂忽然一痛,被一颗大土豆砸中了!
刀刃往下一歪,下一刻被人拿住了手腕,甘卿借着一翻的力道把他手腕扭过了将近一百八十度,腕骨发出了可怕的“喀嚓”声,那人惨叫起来——
就在这时,一块板砖不知从哪飞了过来,同时,灼眼的远光车灯扫过,直接刺进甘卿的眼里。
她眼前一花,什么都看不清,那个被她扭断了手腕的人顺势推了她一把,甘卿只能凭感觉和听力尽可能地偏过头,板砖擦着她的肩膀滚落在地。
摩托车启动时的尖鸣声响起,“嗡”一声,等她恢复视力的时候,方才偷袭她的几个人已经趁乱跑了,地上只留下一把西瓜刀和几滴血迹。
这些人好像只是试探,一触即走。
甘卿活动了一下被砖头扫了一下的肩,捡起方才掉出来的土豆,缓缓地皱起眉——如果她没看错,把她引进小巷里的那个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就……像个乞丐。
她走后不久,小巷尽头一间民房里亮起了灯,一个乞丐打扮的男人惊魂甫定的探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对屋里的人说:“走了,这回你们信了吧?她跟那个‘许家人’动手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一眼就看出来了!”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屋里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从阴影里走出来。
这男人有五六十岁的样子,衣品颇佳,穿着件剪裁精良的深色衬衫, 低调奢华,把人衬得挺拔瘦削了几分, 可惜中年男士的脑袋不方便过度修饰,因此他一张柿饼脸无所遁形。下垂的两坨腮帮子肉把嘴唇挤压得无处安放,几乎缩成了一张樱桃小口, 看着还怪卡通的。
樱桃小口一张, 里面喷出了一口阴阳怪气,他说:“你们丐帮可真行, 到处要饭就算了,还捡破烂。现在什么人都能往一百一搬了, 怎么, 是名门正派当腻了吗?”
当年纸媒“燕宁周刊”还没倒闭的时候,有一期的封面上曾经出现过这张脸,介绍的是本地优秀企业家, “福通达”快递公司的老总王九胜。上这份杂志不需要特别优秀,自己拍好照片拟好稿,连广告费一起送到杂志社就好——一天到晚刊登这路货色辣人眼,可见燕宁周刊的倒掉也是有原因的。
而这个传说中与丐帮素来不和的行脚帮北舵主, 此时居然和一个丐帮弟子鬼混在一起。
乞丐打扮的男人眼角跳了跳,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他的袖子被剃须刀片刮破了, 刀片刚好扫过皮肤, 挂起一层细小的油皮,没出血:“杨帮主是老糊涂了!还有,我叫你们来看,用眼看就行了,动什么手?打草惊蛇怎么办?”
“惊就惊了。”王九胜轻慢地点了根烟,“一个小丫头片子。”
“都说她得了卫骁的真传!”
“卫骁又算什么东西?”王九胜冷笑了一声,“一个藏头露尾的老王八,他们这路人,之所以让人传得神乎其神,不就是因为喜欢躲在暗处出阴招么?现在她在明,我们在暗,她就是那灯下的鬼,能厉害到哪去?”
“王舵主还是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吧。”丐帮的人冷笑了一声,“贵帮什么香的臭的都揽,可是在警察那挂了号的。”
“挂呗,”王九胜一笑,露出一口贴过面的大白牙,白得异常科幻,看着就不像从人嘴里长出来的,“袭警的既不是我,也不是我指示的,污蔑我是黑社会,有证据么?法治社会了,这么欺负人,我可也不干的。”
“那可不一定,”丐帮的人说,“王总,树大招风。你当盯着你的人只有警察吗?你以后要干什么事之前,可千万仔细点,路上别有要饭的。”
“老而不死是为贼啊,”王九胜叼着烟头,含糊不清地说,一转头对着那丐帮的人,却又笑了起来,他把眼笑出了一团和气,嘴里依然是咬牙切齿,五官扭着,像个磨牙吮血的动物,“我这不是就找到你老兄了么?不是我说,贵帮杨清老帮主这把年纪,也该颐养天年了,给他找点事干,别让他老盯着我了。”
“别着急,就快了。谢谢王总雪中送炭,送来的好把柄。”丐帮的人说,“只是那女的……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王九胜笑了笑,“背着一屁股高利贷,走投无路的都快卖身了,有人给她一条活路,还敢怎么样?”
“那就好。”
“唉,”王九胜摆摆手,“我是最不愿意找事的人,你知道的,我们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这两年市场竞争压力那么大,底下又有好多弟兄要吃饭,不容易。就希望大家都各干各的,好好过日子,不要互相找事……留个杀人犯在隔壁住着,跟床头养只老虎有什么区别?晚上真睡得好觉吗?”
反正他是不能的。
王九胜从听说“卫骁”现身小旅馆,差点一把掐死黑车司机牛亮之后,他就没有一天能睡着觉,做梦都梦见自己脖子上多了一条三寸二分的伤口。
王九胜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随意地伸脚一碾,也没看火灭了没有,就拍了拍那位丐帮的胳膊,抬腿走了。
丐帮男子扭头看着他上了等在路口的车,这才低低地骂了句什么,从地上捡起那半根烟头,随意用手抹了几把,塞进嘴里,悄然融化在了寒风里。
喻兰川头痛欲裂地走进一百一十号院——他从泥塘后巷出来以后,胸口堵着一口西北风也吹不散的闷气。
他从小自视甚高,有点接近自恋的意思,他妈过年的时候试图催婚,才开个前奏,这位少爷转头就一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姿势,倾家荡产付了首付。
喻兰川以前想,遇不到符合标准的女孩就拉倒了,反正他不肯屈就凑合。
像大爷爷一样,少年时轰轰烈烈,老来自由自在、浪迹天涯,不也挺好么?
所谓“符合标准”的女孩,起码得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学历背景要与他相当,双商要在线、要善于自我管理、性情温良可亲、但不能太粘人、处事也得成熟有度……他自觉不过分,因为喻兰川就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当然也不肯给别人降低标准。
可是甘卿完全就是以上标准的反义词。
那货不修边幅,高中都没念完,还有案底,日常以坑蒙拐骗为乐,该扛事的时候怂,该冷静的时候刀总比风还快。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失控,常年游走在违法犯罪的边缘。
可是没想到,他三十年房奴狗生涯换来的自由,才不到一年就想交付出去。
……人家还不稀罕!
小喻爷听话会听音,自尊和心一起摔得乱七八糟,一个严严实实包裹在其中的念头却露出了端倪——
他想:我第一个正经喜欢的人怎么会这样?
喻兰川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会,心里的郁结仍然吐不出来,于是稀里糊涂地跟着人群进了电影院,随便买了一场还有余票的。但可能是今年禁放烟花爆竹的缘故,电影院和制片方都可怜人民群众的耳朵太寡淡了,于是搞出了一部动静堪比空袭燕宁城的贺岁片,整整两个多小时,几位演员在大屏幕上卖力地嚎叫咆哮,音响三百六十度震耳欲聋。
喻兰川本想找个黑灯瞎火的地方思考一会人生,没想到灌了一耳朵驴叫,脑浆都给震成了一锅粥。然而电影院座无虚席,他又是在最里面的角落,想要中途离席,就得扶着一排人的爆米花、踩着他们的脚摸出去,只好忍耐着苟完了全场。
这位健康标兵并没有因为失恋借酒浇愁,但也阴差阳错地达到了宿醉的效果。
于严在一百一十号院门口碰见他第一句话就是:“哟,兰爷,喝酒啦?”
“……假酒,”喻兰川说,“你找谁?”
“杨大爷。”于严说,“这两天我们不是在全副精力寻找王嘉可么,查监控查得我都快近视了,杨大爷说他们丐帮有点线索,我来问问看。”
喻兰川私愁缠身,懒得关注无聊的花边八卦,闻言眼皮也没抬,闷声往前走。
“你说这小女孩,年纪轻轻,家里也就普通工薪,在学校工作,按理说也没什么互相攀比的环境。她怎么就能把日子过得这么乱七八糟的?现在人也不知道去哪了,信用卡花呗借呗什么的都追着管她要账,这倒好说,最多是影响个人征信。但我们大致估算了一下,觉得她可能还借了高利贷,现在也不知道安全不安全。”于严叹了口气,“网上的人都说她是勇于曝光有钱人的黑暗内部,搞不好被人灭口了,谣言多得删不过来,屏蔽关键词又要说我们欲盖弥彰,压力大啊……你说梦梦老师昨天发的那个‘剪刀倒挂大法’管不管用啊?要不然我偷偷找她施个法?”
喻兰川只觉得耳畔有如飞了一串苍蝇,“嗡嗡”不止,基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唯有“梦梦老师”四个字触动了他的耳膜,冷冷地回答:“一会回去我就给你上级打电话,举报贵所民警工作期间宣传封建迷信。”
于严小心翼翼地闻了闻,没闻到酒味:“……你是不是刚才出门让狗咬了?”
喻兰川:“走开。”
说话间,两人到了电梯间里,喻兰川看清等电梯的人,脚步猛地一顿。
于严:“哎,巧了!”
不等喻兰川掉头往外走,于严就大喇喇地一巴掌拍在了甘卿肩膀上:“梦梦老师,我们刚才还说你呢!”
这一记巴掌正好拍在她被板砖掀了一下的肩头,甘卿被他打得往前踉跄了几步才站稳,骨架都歪了。
于严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手:“我这是……一夜之间把‘如来神掌’自学成才了?”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甘卿感觉自己半边肩膀就像煮熟的螃蟹壳, 被于警官一掌掀掉了, 都能听见里面骨肉分离的“咯吱”声, 艰难地笑了一下:“不愧是人民警察, 功力……咳……一日千里。”
“别乱碰她,毛手毛脚的。”喻兰川上前一把扒拉开于严,“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没……什么,说来话长, ”甘卿抽了口凉气, 有些直不起腰来, “嘶……菜……菜帮我拿一下。”
喻兰川:“……”
都这样了, 她捧在手里的一袋菜居然纹丝不动, 连豆腐都一角没碎。
可能是“信仰之力”在加护持。
“你怎么了?半路遇上打劫的了?”于严赶紧上前接过她手里拎的东西,又想起她在行脚帮一个人干翻一个加强连的光辉业绩, 纳闷地往购物袋里看了一眼,“比你还厉害的人, 至于出来打劫?打劫也不能劫你啊, 你身上有什么好抢的,菜吗?”
甘卿:“哎, 当心!那袋破了个口, 土豆别滚出来……啊!”
喻兰川飞快地在她抬不起来的肩上按了按, 确定骨头还在原位:“还废话!”
被板砖砸的时候,因为神经高度紧张, 甘卿没太觉出疼来, 直到这会回来, 她才发现有点严重,右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张美珍不在家,甘卿苦笑着抱怨说:“二位也太不把我当未婚女青年了,这要是在古代……”
于严其实还挺尴尬的,但鉴于甘卿这会的半身不遂有他的功劳,也不好撂下不管,于是吭吭哧哧地说:“那要么……我去八楼看看周姐在不在家?还是……”
喻兰川截口打断她:“没胸没屁股的豆芽菜,侏罗纪也没人要看你!”
“……”甘卿眨眨眼,“我怎么觉得这句话有点熟悉?”
她说着,表情不大端庄地舔了一下牙根,笑了笑,居然真就不怎么避讳地脱了外衣和里头的毛衣,两位男青年嘴硬也好、嘴软也好,还是不约而同地怂了,一起把视线转向房间各个角落。
然而想象中香艳的场景并没有发生,甘卿里面穿了件夏天可以外穿的运动背心,她肩头只有一层薄而细密的肌肉,将将包住骨头,有能把刀锋控制在毫厘之间的力量,但硬扛板砖就有点捉襟见肘了。乌青从三角肌后方一直延伸到了肩胛骨附近,皮下爆裂的血管织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蛛网。
喻兰川不由自主地活动了一下肩背,感觉后背跟着疼了起来。
于严不安地说:“我刚才还使劲拍了一下,我这手欠的……这不行吧,得去医院拍个片子。”
“不至于,”甘卿回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板砖扫了一下,我感觉骨头还好。”
“最近医院是哪家?”喻兰川不理她,摸出手机来叫车。
“真的不至于。”甘卿把羽绒服拉上去,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顿了顿,她说,“唉,好吧,其实是孟叔让我自己去交医保社保,我一直拖到现在还没交……去医院太贵了,反正是右手,不影响什么,自己抹点药过两天就好了。”
喻兰川忍无可忍,一口烈火喷了出来:“既然没什么用,你一会剁了炖汤好吗?”
甘卿:“……”
“凡是没用的事一定要干,凡是正经的事一定要拖,医保也拖!”喻兰川怒道,“自己抹什么药?去厨房拿白胡椒粉和面自制‘金疮药’吗?二十一世纪了,您老还反清复明呢!”
于严忙说:“我的锅,都怪我手欠,医药费我来负责。”
喻兰川:“负什么责?你很有钱吗?”
于严:“……兰爷,你怎么跟个被人踩了领地的猫似的?”
“领地”甘卿说:“那个,我……”
“你闭嘴。”喻兰川转身去接网约车司机的电话。
约的车很快到了楼下,本打算回家做饭的甘卿被莫名其妙地搓上车,拉到了最近的一家骨科专科医院。
路上不堵车,连医院里也比平时冷清。甘卿鲜少有就医的机会,抬头看着门诊大楼,几乎有点茫然。喻兰川撂下一句“等着”,就把她扔在了座椅上,自己跑去拿号挂号,发苦的药味漂在理石地板上,偶尔经过的医护人员目不斜视。
于严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叹说:“兰爷其实最懒得管闲事了。”
甘卿僵着右半边身体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跟你认识的可能不是一个‘兰’。”
“对啊,所以说他对你是真的好。”于严在她旁边坐下来,摸出小本,“我刚才几次三番想问你是怎么回事,都被他堵回来了——梦梦老师,来做个笔录吧。”
这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甘卿简明扼要地把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