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我总算明白什么叫‘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了’,”于严板着脸说,“黑灯瞎火,一看就有诈,你怎么就敢独自追过去?”

甘卿很好脾气地笑了笑,是一脸典型的“虚心听取,不打算改”。

于严:“那刀和血迹呢?收集了吗?”

“没。”甘卿十分想得开地说,“不用查,我大概心里有数,我师父以前到一百一来,也都是避开别人耳目的,丐帮里那么多人,连杨帮主的儿子都跟卫骁有仇,看我不顺眼也正常。上次在那个什么极乐世界里跟许家人动了手,我就估计得有这么一出,正常。”

“你心里有数就不用保存证据了?这叫故意伤害!哪正常了?”于严严肃下来,“小喻爷说得对,二十一世纪了,你们怎么还来江湖仇杀那一套?”

“普通人有打架斗殴,江湖人有江湖恩怨,都管,你们警力够吗?”甘卿笑了笑,“再说,你当这些人是进个看守所都能吓尿的良民么?这些打手靠人养着,抓进去也不会供出主子的,一回生、二回熟,随便关一阵,出来还有饭吃。警察同志,你这身制服吓唬得了好人,真正的贱/人才不怕你们。”

于严无言以对。

“正经过日子的人能让他们骚扰疯了。”甘卿用没受伤的手把掉下来的碎头发卷上去,“幸亏是我啊。”

她就无所谓了,孑然一身,心情好一走了之、心情不好不死不休,她也能奉陪,反正她什么都没有,大家可以坐下来比一比谁的脚比较光。

只要肯破罐子破摔,就能活得无所顾忌。

甘卿:“就是杨帮主那里,最近可能有人要找他麻烦。”

于严沉默了好一会,瞥见喻兰川已经挂好号回来,正往这边走,他忍不住说:“甘卿,你可能不喜欢包,也不喜欢首饰,那你喜欢什么呢?人这一辈子,总要有个追求的方向吧,你不怕老来两手空空吗?”

甘卿想了想,回答他:“有的人打的是‘收集经营’类的游戏,有的人开了‘冒险流浪’模式,生活方式不一样,有什么高下之分吗?”

于严犹豫着说:“那倒也是……”

就听甘卿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刀:“反正不管开哪个模式,大部分人都活得不明不白,不是无事忙,就是不知道明天住哪,都差不多惨吧。”

于严;“……”

甘卿在医院被折腾了一溜够,又拍片子又面诊,大动干戈一番,最后得出了和她本人一样的结论——骨头没事,回去休养几天,别作就好。

医生给她化瘀上药,听说她是被砖头砸的,还以为小青年闲来无事往施工工地钻,于是絮絮叨叨地给她好一番教育,告诉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甘卿有点发愁地思考晚饭做什么,就听见于严问:“喻兰川呢……哎,兰爷,你又跑哪去了?“

喻兰川挂号、拿药,平均每隔五分钟就消失一次,过一会再突然出现,忙得一言不发、不可开交。

“车在那边。”喻兰川说着,塞给甘卿一个纸袋,一股面包的麦香就从纸袋里飞了出来,是个三明治套餐,还热着。

“啧,”于严撇撇嘴,“我以为你要请我们吃大餐呢,土豪,高中生请女生吃饭都不买快餐了。”

“吃什么大餐,拿脚吃么?”喻兰川瞥了甘卿一眼,又转头喷于严,“喂你就不错了,你哪那么多事!”

甘卿心里轻轻地一动——她的惯用手是左手,但这是受伤以后强行改的,拿筷子、端杯子,其实用的还是右手,她的右手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可有可无。

在她愣神间,喻兰川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拎走了她纸袋里的饮料,拧开,然后又跟扔炸/弹一样飞快地塞回她手里,若无其事地走了。

甘卿:“……”

她站在路边,小心翼翼地低头咬了一口纸袋里的三明治,又轻轻地抽了一口凉气——好奇怪,抹了药、还有饭吃,受伤的后背反而开始疼痛难忍了。

于严从前边转头说:“上车再吃!别呛着风咽东西啊,唉,梦梦老师,你怎么跟小孩似的?”

甘卿含混地应了一声,拖着半身不遂的身体往前走。

一辆破破烂烂的桑塔纳停在斑马线前,让她先过,甘卿心不在焉地冲车子的方向点了个头,没抬眼,人和车擦肩而过。

就在这辆桑塔纳的副驾驶上,一个年轻女孩焦虑地不停地用指甲抠着安全带,趁停车,她小心翼翼地问旁边的司机:“我为什么要换地方?”

司机说:“还不都怪你自己,叫你别出门、别让人看见,不听。”

女孩嗫嚅道:“我看……街上没人……”

“流浪汉不是人?乞丐不是人?实话告诉你,那些乞丐和流浪汉都能被收买,一顿饭的事,就能给那些放高利贷的人渣当眼线。”

女孩轻轻地哆嗦了一下:“那他们……找来了吗?你们答应的帮我还钱,还了没有,我……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司机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喷了口烟,慢条斯理地启动车子,敷衍道:“快了。”

女孩着了急:“可是每天都有利息啊,越拖越多的!”

“我知道有利息,不用你告诉——你以为还了钱,你就没事了?警察和照片上的人都在找你,”司机瞥了她一眼,“哪那么简单,再忍一阵吧。”

第68章 第六十七章

桑塔纳车里的女孩, 就是于严他们找得焦头烂额的王嘉可。

单就五官而言, 王嘉可非常的漂亮, 可是她整个人透着一股焦灼感, 那种状态就好像是恐怖片里的女主角——慌不择路,而途径的每一个路口、每一个角落都有可能突然冒出个什么怪物来,她全身战栗着,坐立不安。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把暖气开大了些:“怎么, 冷啊?”

王嘉可双臂神经质地抱在胸前, 摇摇头。

这一路红灯有点多, 司机闲极无聊, 自然而然地拿旁边的漂亮姑娘做消遣,问她:“你借的什么钱还不上?这么漂亮一大姑娘, 吸毒了?”

王嘉可:“我没有。”

“那赌博?也不像啊。”司机用眼角夹了她一下,又不憋好屁地说, “总不能是赎身吧?”

王嘉可脸嫩, 被这么个二流子似的男人调戏,却敢怒不敢言, 脸涨得通红。

“就随便聊几句呗, ”司机流里流气地说, “大过年的,我辛辛苦苦来接你, 开个玩笑你也生气?你这姑娘脾气也太大了, 怎么在社会上混啊?”

王嘉可刚毕业不久, 对“在社会上混”这个说法还有天然的敬畏,一些年轻人——特别是从小被教导“温良恭俭让”的年轻女孩,在感觉被冒犯的时候,总是习惯先反省是不是自己太事儿了,而不是果断判定对方是傻逼。

司机这么一说,她就愣了愣,居然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缓和下语气,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我……一开始其实就是借钱买一盒化妆品。”

司机其实对她的血泪史不感兴趣,挑起话题纯为聊骚,带听不带听地哼唧了一声,示意她接着说,两只眼珠几乎要分道扬镳——一只勉强留着看路,另一只挪到了太阳穴,专门往女孩身上放射下流的视线。

王嘉可毫无察觉,专心致志地抠着安全带:“那天我们一个群里的人转的二手,节日限量版的套装、全球断货,已经绝版了。她那个全新没拆包,真的很难得……我也真的很想要,鬼迷心窍一样……”

可是正好临近月底,她没有钱。

在中学当音乐老师,是个让人羡慕的闲差,因为众所周知,中学音乐美术课都是数学组老妖怪们的后花园。王嘉可工作的三十三中是个规模不大的学校,不招音乐特长生,她平均每天上一节课,再就是偶尔有文娱活动的时候帮忙组织一下,平时不用坐班。

但工作清闲,相应的,她收入也不高。

因为课少,王嘉可每月拿的钱只比基本工资多一点,燕宁卧虎藏龙,有钱学音乐的孩子都会找音乐学院的名师,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青年,就算想私下开班,也招不来几个学生。

一月到头,那点钱根本不够干什么。

网上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沸沸扬扬,越传越邪乎,有人说她从头到脚都是名牌,出门就开玛莎拉蒂,还有人说她经常出入高级场所,出门非五星以上不住——其实完全是胡说八道。

别说“玛莎拉蒂”,她连沙琪玛也没有,每天坐公交车上班;一天三顿饭,两顿在单位吃食堂;衣服和鞋大多是淘宝买的,偶尔到商场里的实体店看看,也只是试装过把瘾而已。全身上下唯一和奢侈品沾点边的,是她刚工作的时候,咬牙给自己买的一个大牌入门款的包,设计非常敷衍,打满商标的那种,一点也不好看,但是因为身价不菲,顶着这么一幅尊容,竟也享受着主人最小心翼翼的呵护。

她二十多岁了,工作了、社会人,有一两件装门面的行套,这很过分么?

即使这个门面让她连滚带爬地还了半年的信用卡。

每月的工资,刨去房租水电等必要支出,剩下的只够勉强生活。

网上那些人说,女孩二十岁就得开始用眼霜对抗眼纹,二十五岁就会走向衰老,青春和美丽流逝如指间沙。

那些与她同龄、原本长相平平的丑丫头们,都在朋友圈里励志地分享妆容和服饰穿搭心得,日渐光彩夺目。她那么漂亮,从小鹤立鸡群,美貌几乎成了她的自信之基,现在却要在这花一样的年纪里过得灰头土脸,反而不如那些丑小鸭了!

偶尔买一两样精致的小东西打扮打扮,这很过分么?

难道要她出去打几斤的甘油抹脸吗?

可是用不了几年,她就要变成上妆都卡粉的黄脸老女人了啊!

这么一两样小东西——几支口红、一瓶精华,网上那些人一开始说,“老公男朋友连这点东西都不能满足你,你是有多便宜”,后来又说“连这点东西都要靠男人,你是有多便宜”……女权不女权的,她也不太关心,反正不管正方反方各自持有什么观点,总之,东西本身是“微不足道”的,而你不能“便宜”。

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让她的“花呗”和信用卡上永远有亏空,每月工资到账第一件事就是还钱。

但生活总有意外,那个月她刚买了一双鞋,还在攒尾款,手机就在公交车上被人扒走了,这场无妄之灾简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新手机耗光了她所有的信用额度。

距离发工资还有不到一个礼拜,王嘉可身上还剩八十块零五毛。

人有的时候,就是会像鬼迷了心窍一样,疯狂地想要一样东西,而且越得不到越想要。卖化妆品的网友挺厚道,因为是二手货,还在原价基础上打了个八折,可她就是买不起。那天,王嘉可毕业以后的委屈都被这件小事勾了出来,悲从中来,哭了半宿。

“正好是那天,我收到一个小额贷的短信,”她轻轻地说,“我同事有贷款买房的,我见过他跑学校开各种证明,又要抵押又要面签什么的,麻烦得要命,银行唯恐他跑了。我看那条信息上写着‘无需抵押,方便快捷,三小时到账’……就忍不住想试试,我觉得可能就是命。”

“什么命?”司机说,“这种骚扰短信不是天天有吗?”

“是吗?我以前都没仔细看过广告信息,没注意。”王嘉可茫然地抬起头。

“借了多少钱?”

“两千,实际给我一千九百五,五十块是手续费,一个星期以后还上就行。”王嘉可说,“其他什么都不要,签一份借款合同,马上就能拿到钱。”

司机嗤笑一声,感觉当代女大学生真是好骗,高利贷的利息起个名叫“手续费”,居然就认不出来了。

“我看那个借款合同上写的金额是六千,一开始也没敢签,但是他们说,因为一般贷款都是有抵押的,他们这项业务就是小额短期贷款,所以不要求实物抵押,多出来的四千就相当于是‘抵押’,我只要能按期还两千就行……他们怕我不放心,还给我出了一份补充合同,注明了按期还款两千元,就可以抵偿全部的债务。”王嘉可低声说,“我们学校不拖欠工资的,无论如何都能还上的啊。”

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可是正好有一张信用卡到期,之前为了方便,设置了自动还款,忘了办分期,他们就直接把我工资转走了。”

“那边一天给我发了十条短信,让我注意不要逾期,再不还钱要罚押金了,还会伤害征信什么的……我不太明白,总之,他们说好像就是以后不能贷款也不能坐高铁了。我没敢跟家里说,问了几个同事,都说还完卡债拿不出什么钱了……我也就不好意思问了。这时候,那个一直带我办贷款的人给我打电话,说老板对他不好,他不想在这家干了,想跳槽走人,还把客户都带走,问我跟不跟他走。跟的话,他就先给我钱,让我把欠这边的钱还上,再跟他签新的贷款合同。我就要被罚款了,正走投无路,就答应他了。”

“他知道我的情况以后,主动提出帮我一个忙,说可以把合同签到下个月。我特别感激,所以他说让我帮他一个忙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司机听出了一点门道,感兴趣地看了她一眼,感觉得到了发家致富的新思路:“让你干什么?”

“他说到了新公司,要冲业绩,就把我带到银行,往我卡上打了十万块钱,然后让我帮他打印一份银行流水单,再把多出来的九万八还给他,签了一份‘阴阳合同’——就是其实我借了两千,但表面上我贷了十万,这十万我也没拿,这么走一圈,他自己还回去,都是业绩。”

“延期一个月,你不会又没还钱吧?”

“我本来想还的,”王嘉可说,“可是那个贷款经理又给我打电话,说新公司竞争压力太大,他还想让我帮他再冲一回业绩,问我想不想再把贷款延期一个月,只要付五十块钱的手续费就可以……我本来手头也紧,其他分期还没还完,就同意拖一拖。于是他又带我办了一次手续。”

“……后来因为那个破代购一直在催我尾款,还说我要是再不付尾款,就要把我拉进黑名单,还要在网上挂我三次元信息。我就去求贷款经理再借我一笔钱,三两千就够,他却说我名下已经有四十多万的欠款了,不能再借了。”

“我惊呆了,怎么可能,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明明说好了只是假借款的啊……”王嘉可说,“可是还不上钱,那些人开始派人跟踪我,到我学校去堵我,天天给我打电话,在我家门上贴纸条……我受不了,搬回爸妈家住,可是那些人如影随形的,还说报警也没用,他们还要告我……因为银行流水是我自己打的,有法律效益……那不就是A4纸随便打印的吗?那么长一卷,根本没人告诉过我那个有用啊……银行也没提醒过我那是重要的东西,我以为……”

“后来,最开始那家贷款公司联系我,说他们公司一个以前的员工在外面干坏事,提醒客户不要上当,我都快哭了,就说你们怎么不早说?他们就赶紧派了个律师来见我,那个律师听完我说,就说这件事他也没办法,人家手里是有证据的,我说不清的,只能先想办法把这笔钱还上。他去和公司说,先帮我把这笔钱垫上,但是金额太大,我要付利息……”

司机笑了一声:“你不会现在还不知道这两边是一伙的吧?”

王嘉可垂下眼,盯着前面的路面:“那又怎么样,反正我走投无路了。”

跟她一个购物群的女孩知道了,就说可以带她找到赚钱的门路,带她出去吃了几次饭,他们告诉她,这不算“陪酒”——只是单纯吃顿饭而已,那桌上不还有女的呢么?

就算是那些做生意的大老板,不也都得应酬吗?只是他们应酬是为了生意买卖,她们更单纯一点,是专业的应酬人员,靠活跃饭局气氛,给人端茶倒水服务赚点外快,有点类似于“上桌的服务员”,一局几百到上千不等。

勉勉强强追得上她欠款的利息……可还是不够。

所以购物群里的小姐姐来问她有个价格很高的饭局,要不要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我在那看见她了。”王嘉可低低地说。

“谁?”

“杨老师。”王嘉可低声说,“我上学的时候就看她的文章,她说什么我都信……我还加了她的群,想方设法地跟她加了微信,可她从来不理我,只跟那些有钱的人玩。”

“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会这样。”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