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跟平时不一样。

喻兰川心神一动, 像是从结了冰的山石上窥见了一簇生在缝隙里的花,意外中还有一点震撼, 于是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去吃点东西, 量个体温, 我带你去医院。”

甘卿无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几步,耳畔的声音都跟她隔着什么,随着间歇性的耳鸣时远时近,反应起来也慢半拍。

喻兰川已经把带来的药和食物都摊开了一桌,她才声音有点含糊地说:“我不用去医院,我每次感冒就这样,烧一天,睡两觉就退,吃不吃药都行……唔……”

她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总觉得自己忘了说什么,好一会才想起来,连忙尴尬地补上:“你怎么还特意从公司跑回来?我怪不好意思的。”

礼多人不怪,甘卿本意是说句“客气话”,但这句客气话因为出来得慢了一会,像后来硬补的,听着不像礼貌周到,更近似于刻意拉开距离,有点不友好。

人的语言就是这么微妙,有时候语气、时机有轻微的差别,就会透露出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甘卿感觉到了,为免误会,她连忙转起结满浆糊的脑浆,十分狗腿地找补了一句:“不过我正好没力气起来做,这顿饭真是及时雨,小喻爷救我狗命,大恩大德,以后……”

喻兰川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甘卿只好傻笑。

喻兰川却也没什么生气的意思,没理她,低头发微信给同事,说自己下午有事,请假半天。

发完,他才收起手机,好整以暇地问:“以后什么?你有什么能报答我的?”

甘卿:“……”

她掐指一算,自己没钱没权、没家没业,身无长物,就做饭还行——味觉审美似乎还异于常人,总是不为世俗接受。小喻爷遵纪守法,身为模范公民,大概也没有买/凶/杀人的需求。

难怪民间传说里报恩的小妖都以身相许——他们也确实没别的本事了。

可是甘卿一直觉得,“妖精报恩以身相许”之类的故事,都是旧社会底层男青年的幻想,男主角也大多一穷二白,只有一腔正直。

假如许相公是个公子王孙之流,那白蛇传就不是“报恩”的故事,而是“碰瓷”了。因为白娘子是个连户口都造假的盲流,特长是施展妖法坑蒙拐骗,美貌都是变出来的,一喝高就露一屁股尾巴。

公子要她干什么使?吓都吓尿了。

后续发展大概会是许相公重金请大师做法,然后大师和妖怪大战三百回合,最后邪不压正、妖魔伏法。

喻兰川见她词穷,就翻了个白眼,从药袋里抽出一根电子体温计扔给她:“不会用自己看说明书。”

说着,他把有点凉了的汤汤水水端到厨房,挨个加热。

甘卿头发沉,于是把头歪过来,搁在椅背上,减轻脖子的负担,透过歪歪斜斜的视角,她看向厨房里的喻兰川。喻兰川背对着她,正在熟悉她们家的微波炉,永远笔挺的衬衣外罩着一件简单的羊毛背心,箍出了宽肩窄腰。

小喻爷不是“王孙”,但要是放在过去,肯定有资格当个“公子”。他才华横溢、处事圆融,金榜题名指日可待,长得还帅,搞不好被公主看上拉回去当驸马,就不用还房贷了。

甘卿想了想,说:“我知道几个人,有祖传的铸剑手艺……虽然现在都做工艺品去了,不过家里肯定还有私藏品。‘寒江七诀’老被强行变成棍法和扫帚法太可惜了,要不……我给你找把剑吧?”

喻兰川冷漠地说:“镇宅?去你的吧,我家又不是中式装修,神经病啊挂把剑。”

甘卿:“……喻掌门,贵派就算只剩下掌门一个,好歹也是个剑派吧。”

微波炉“叮”地响了一声,食物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漏出来,流到客厅,温暖而浓郁。

“我们是使剑的门派,不是崇拜剑的门派。”喻兰川淡淡地说,“刀枪棍棒,什么不一样?当然,最好还是动口不动手。”

又来了——甘卿夹着温度计,把脸埋在胳膊上笑。

喻兰川却没笑,他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拳脚容易流传,刀剑必定会往舞台表演方面发展,指不定哪天就彻底失传了,这有什么?再说我也不喜欢用真剑。”

甘卿奇怪地问:“为什么?你已经到了‘飞花摘叶’都能当剑使的化境了吗?”

“刀剑之类的凶器,属于风险很高的操作,我应该算是个‘风险厌恶者’,不喜欢碰这种东西。”喻兰川顿了顿,“哦,‘风险厌恶者’是指……”

甘卿接道:“在顺风顺水的时候,也会如履薄冰的人。”

“差不多。”喻兰川一耸肩,见她夹着温度计不方便,就给她盛了碗汤,又在她左手塞了把勺,“听起来不如赌徒酷,是吧?有股枸杞红枣水味。”

可是,既然是个“如履薄冰”的人,为什么肯露面出头,独自挡住来势汹汹的丐帮叛逆呢?

甘卿心想,如果她这么问,喻兰川一定会一脸不耐烦地回她一句“那是逼不得已,没得选,不然还能怎么办”。

有的人视金钱如粪土,肯把宝马貂裘换美酒,只为一场尽兴。万物如浮云,唯有情深义重。

喻兰川却没有这种潇洒,他好像那种平时抠抠索索、一分钱掰成八瓣花的老财主,吝啬得让人哭笑不得,但你知道,生死关头,他是肯抛却一切他看重的东西,为你倾家荡产的。

“看什么看,”喻兰川被她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板起了脸,“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傻——电子体温计一分钟够了,还不快看看几成熟了。”

体温计上显示三十八度五,算高烧了。

喻兰川皱起眉,放下筷子:“我下楼买点退烧药。”

甘卿的目光落在体温计的表盘上,可能真是烧短路了,她脱口说:“刀也不要,剑也不要。可是我请人吃饭最高档次是麦当劳,你再对我这么好,我就要资不抵债了。”

她的尾音拖得很长,带着沙哑的鼻音,有粘性似的,像传说里躺在蛛丝上的蜘蛛精,凶险而靡丽,把飞蛾喻兰川黏在了原地。

两个人隔着一张巴掌大的小桌,互相数得清对方睫毛的根数。

喻兰川的喉咙微微一滚,接着,他缓缓地站起来,双手撑在小桌上,朝甘卿的方向倾下/身,身高带来了某种压迫感。

他眉目不动时,眼角和嘴角都是横平竖直,既不上翘、也不下垂,原生表情透着理智和冷淡的味道,让人想起浮着冰山的平静海面,底下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和漩涡。

喻兰川在她耳边说:“你可以申请借款展期,先还利息。”

甘卿仿佛被固定在那一小片阴影里,一动不动。

喻兰川略微垂下眼,心里默数了五下——据说这是一个成年人能从冲动中冷静下来的时间,他礼数周全地给了对方这个时间。

然而甘卿今天的反应格外迟钝,似乎没能抓住这个机会。

喻兰川叹了口气,轻轻地在她耳垂上捏了一下,呼吸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的脸颊,一阵一触即走的风似的,让人恍然间分辨不出有没有触碰到。然后他站直了,披上外套下楼买药了。

直到听见门响,甘卿才眨了眨眼,如梦方醒。

她烧得找不着北,诸如“将来”、“门当户对”、“配不配”、“何去何从”之类复杂的问题,她这会一概思考不动,只剩下一小撮脑细胞还没罢工,尽忠职守地连线她突然通气的鼻子,记录下缭绕在她身边的古龙水味。

薄荷的。

第80章 第七十九章

“田展鹏先生, 您有一份快递, 麻烦签收。”

寒冬腊月里, 丐帮九袋田长老家四门大开, 他在收拾行李。

租住的这一片老楼突然要准备拆迁,房主们即将实现“阶级跃迁”,成为“拆迁户贵族”,正在集体狂欢, 可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租住在这里的房客们却如遭晴空霹雳, 一起愁云惨淡起来。

“放门口。”田长老正在打电话, 随口应了一句, 又转头对电话里的房东说,“……还有我上礼拜才刚灌的煤气, 还没怎么使呢,这可怎么算?”

房东已成人生赢家, 豪气冲天:“扛走!煤气罐送你了, 当送别赠礼!祝咱们以后都前程似锦!”

田长老:“……”

煤气罐的铁皮肚子上果然印了“前程似锦”几个红字,已经被油渍糊得看不出来了, 憨态可掬地戳在墙角, 跟主人一样前途未卜。

田长老在这住了六年, 破家万贯,他足足花了一下午, 才把要带走的东西都打好包, 大包小包满地都是, 透着兵荒马乱的狼狈。他四下踅摸片刻,发现实在没地方落脚,这位临近古稀的老人就扬起胳膊,把额上的热汗蹭在上臂袖子上,然后缓缓地走到门口,叹了口气,在门槛上坐下,给自己卷了根旱烟。

怎么办呢?

只能先上哪个徒弟家里凑合一阵子,再慢慢找其他的房子。

想一想,自己这日子就过得跟狗一样,居然还有脸回去抢打狗棒,抢回来表演“竹棍削自己”吗?田长老瘪着嘴,喷了一口烟圈,一边这样自嘲地想,一边随手撕开了放在门口的快递。

谁会给他寄东西?这玩意不是账单就是广……

田长老漫不经心的动作忽然一顿,快递信封里滑出了一张老照片,他先是愣了愣,随即似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那一瞬间,田长老的热汗一下凉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落在他脚下的旧照片,拍的是泥塘后巷一个很隐蔽的小院后窗,比现在年轻一点的他正跟一群人从后窗爬出来,有的人已经落地,有的还在慌慌张张地往外爬。

照片拍到了他的正脸,他正神色狰狞地盯着一个方向,田展鹏记得,他当时心神大乱,正在往杨平的方向看,可是这张照片里,杨平没入镜!

十年过去了,那件事仍历历在目。

那些年田长老在外地管分舵事务,刚回燕宁,才找到地方落脚,就有一位不速之客上了门,正是杨平。

当时杨平早已经被逐出丐帮,并且失踪近十年了,他突然出现,田展鹏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老杨帮主和杨平断绝父子关系的时候,给杨平列过一打罪状,诸如什么“曾经利用帮内网络,散布谣言恶意中伤某某”、“恃强凌弱,纠集打手围攻过某某”、“对妻儿动手、不慈不孝”之类,看完让人觉得这货五行缺德,什么坏事都干,但就是找不着重点。

所以帮内众人都心知肚明,杨平被逐出丐帮,真正的原因是企图谋杀行脚帮前任北舵主张美珍。

田展鹏听到有人传,一百一那边分房的时候,杨平还不知道张美珍也有一套,直到她退休回燕宁,搬家时撞见了正在开电梯的杨平。一个是光荣退休的女干部,一个是双手尽废、只能靠开电梯为生的可怜虫,杨平当场就疯了。

张美珍也不是什么厚道人,嘴比较欠,跟杨平有宿怨,趁机冷嘲热讽一通,回去以后,杨平可能是怎么想怎么呕得慌,有人说他在张美珍家放火,也有人说他纠集了一帮人去张美珍落脚的小旅馆堵人。

帮主为了老情人罚儿子,大家也都不好多嘴,但背后议论起来,其实大多是站在杨平这边的——毕竟杨平才是丐帮自己人,而张美珍是新仇旧怨说不清的行脚帮旧人,虽然当年那惨案的涉事人员都已经伏法,事情算了了,但两大帮派从此交恶,“行脚帮”仨字,在丐帮的词典里,就是狗屎的近义词。

失踪了近十年的杨平蹉跎了不少,一双眼阴森森的,像压着两口要喷发的火山,进来以后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找到了卫骁藏身的地方。

卫骁是他们这一代人头上的阴影,出类拔萃,当年一战成名,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笼罩着许多传闻,让这个人听起来不怎么正派。

杨平这一辈子,被自己毁了一半,又被卫骁毁了一半,因为身体限制,他练功比谁都狠、比谁都想出人头地,憋足了劲头想要一鸣惊人,谁知道刚一开嗓,就被卫骁怼成了哑炮,挑断了手筋。

当年给卫骁下战书的人里其实也有田展鹏,只是那会他师父还在世,他赴约之前被师父发现了,老人家打了他一顿手板,把他关了起来。事后,田展鹏听说那一战的结局,又愤怒又遗憾……还夹杂了一点小小的侥幸,他一直自欺欺人地认为,当年如果自己也去了,指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找上门的杨平对他说:“田老哥,卫骁这个人,恶贯满盈。现在武林正道上说话管用的那几位都不管事,抹不开故交的面子,放任这种败类。上次是我们学艺不精,又大意,才败在他手段卑劣上,这回一定不能让他跑了!这么多年,我做梦都想一雪前耻,一直找不着这个人,这次终于抓住他了!田老哥,我知道你上次没能来,自己心里也一直耿耿于怀——要是你也在,我们兄弟几个哪会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田展鹏被他一番煽动,又是跃跃欲试,又是心虚气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到了那天过去一看,以杨平为首,被卫骁伤过的几个人都到齐了,这些人受伤以后都是半退隐状态,也不知道伤好没好、功夫搁下了多少。田展鹏看了这个阵容,心里悲观地想,看来他自己就是对付卫骁的主力了。

他们找到卫骁家里的时候,门是开着的,一个清瘦的老头干净整洁地等着他们,沏好了茶,手边放着一封信。

田展鹏这才知道,杨平早给卫骁下过了战书。

田展鹏觉得有点意外——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卫骁一直是个藏头露尾的小人,他没想到杨平竟然会提前下战书。

不是说怕那人跑了吗?还敢这么打草惊蛇?

而奇怪的是,卫骁竟然也没跑。

不但没跑,那男人端坐前厅、静候来客的模样,居然还有点“渊岳之躯、迎风不惧”的名宿气度。

“也可能是太自负了,根本没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田展鹏心里这么想。

杨平下的战书,那当然就是杨平本人先上,田展鹏看着周围这几位,非常唏嘘——据说他们上次挑战卫骁的时候,打到最后是一起动手的,没想到落下的阴影这么多年都没消,这回干脆连一起上也不敢上了,敢情完全是来当拉拉队的!

田展鹏叹了口气,做好了最后自己和卫骁一对一的准备。

谁知道,他居然没有出手的机会。

杨平这个断过手、断过脚,四肢往地上一铺都不在一个平面的半残,不知道事先嗑了什么黑科技的大力丸,他一出手,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用的绝不是老杨帮主传下来的那一套功夫,鸡爪似的手一掌拍下去,理石的茶几出了裂纹!

别说是后来断过手筋,就是杨平年轻力壮、最如日中天的时候,也绝对没有这种功夫。

反而是传说中的“武林噩梦”卫骁,活像瘸了,一条腿拖拖拉拉不灵便不说,他还气虚气短,不过三两回合,他就冷汗涔涔,脸都白了。

不等田展鹏他们反应过来,杨平一掌拍在了卫骁胸口上,直接把人打飞了出去。卫骁整个人从墙上滑了下来,半晌没爬起来,一口血洒得前襟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田展鹏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拦住杨平,大喝一声:“行了!要出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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