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反倒是他们“名门正派”,和“人生赢家”之间,似乎总隔着一道清高的墙,且不说杨清当了一辈子工人,不擅经营,就算他擅长,也不能像王九胜一样组织大家去赚钱。因为身为名门正派,“淡泊名利”是起码要求,大家走到一起,靠的必须是胸中道义——靠营业额,那像话吗?

大侠们从来只能追求“事业与爱情”,对“金钱和美女”必须敬而远之。大侠只有天理,没有人/欲。

这两路人,在杨逸凡看来,一个是祖传的真不要脸,一个是扯着遮羞布、在混乱的价值观里不知所谓的伪君子。

可是爷爷杨清从小被丐帮抚养长大,又因丐帮而少年成名,那里是他一生的精神归属,杨逸凡再看不惯,也只能捏着鼻子为他忍。

既然现在她保不住这根绿竹棒,那也该是……

有人来掀这张旧棋盘的时候了。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杨逸凡把自己正在震动的手机拿出来,在苗队眼前晃了晃,有人正打她的电话,来电显示是“赵长老”。

她一笑,按了免提和录音,接起电话:“喂。”

“小杨,是我,赵爷爷。”赵长老毫无所觉地说,先简单问了几句杨帮主的情况,很快忍耐不住了,话音一转,他说,“你虽然是杨帮主的亲孙女,可算起来,你也没正式加入过丐帮,对吧?帮内事务你没管过,打狗棒法没练过,我看你做人做事的想法,也跟我们丐帮传统不合……打狗棒放在你那,就不太合适了吧?”

杨逸凡看了飞快记录着什么的苗队一眼,对赵长老说:“这话什么意思,我爷爷还没死呢。”

“咱们好好聊,不要闹脾气,老帮主年纪也大了,这次住院,肯定要伤元气,”赵长老说,“其实这么多年,老帮主他……”

杨逸凡打断他:“没少挡您财路。”

“唉,你……”

杨逸凡:“赵爷爷、赵长老,我想请问,你们丐帮的传统是什么?你纵容手下弟子时常干些跟踪捉奸的勾当,还帮狗仔偷拍照片卖钱,这就是丐帮传统吗?弟子赚的钱孝敬你多少?”

“这是谁造的谣?无稽之谈!”

“那年初的时候,城郊有家酒店开业,您一伙弟子受雇于他们竞争对手,专程跑过去捣乱,搅黄了人家的仪式,还惊动了警察,这事有吧?”杨逸凡说,“就算您忘了,当地派出所还有记录呢。”

苗队觉得自己两只耳朵快不够使了,恨不能在头顶再立起一对。

杨逸凡:“可是我听说,事后这些弟子们放出来,居然没一个人受罚,全是您老特意嘱咐的。”

“那可不是我的弟子!”赵长老先是一口否认,随后,他语气又温和下来,“我只是觉得,人都有不容易的地方,帮着说句好话而已。小杨,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有机会上大学、当老板的,咱们帮里的兄弟,到底还是苦人多,能帮衬就帮衬,不能帮衬……你至少也得体谅一下吧!”

杨逸凡嗤笑一声:“可不是么,钱难赚,屎难吃。”

“这是什么话?”赵长老又说,“咱们丐帮是人心不如行脚帮齐,还是人气不如他们旺?凭什么行脚帮这些年坑蒙拐骗全不在意,能混得风生水起,我们就一直蹉跎光阴、毫无作为?咱们祖上,可也是有产业的,只是解放初期上交国家了而已!逸凡,老帮主年纪大了,还是老脑筋,为了他的健康着想,咱们也不应当老拿这些鸡毛蒜皮去烦他,你帮赵爷爷把意思转达一遍,打狗棒交到我手里完全可以放心,我不像老田那么冲动,也不会像另外两位那样不管事。我保证……”

杨逸凡打断他:“我可转达不了,您自己跟他心电感应吧。”

“你这……”

不等赵长老说完,杨逸凡就挂断了电话,手机在她指尖转了个圈,她抬头看向苗队,“听见了吗?喵队,水深得很,他们宁可认领绑架勒索,也不愿意跟警察说实话。你们是不是该好好查查了?”

“我再说一遍,我、姓、苗。”苗队站起来,转头吩咐同事,“召集开会,准备分头讯问嫌疑人!这可是燕宁!”

涨起的潮水终于冲上滩涂,沙砾里藏匿的一切都将无所遁形,暴露于天光下。

喻兰川充电的手机“嗡”一下,自己把自己从桌面上震了下去,他眼睛没离开电脑屏幕,就跟耳朵上长了眼一样,利索地伸手抄住,把书桌对面的刘仲齐羡慕得两眼放光:“哥,你能……”

“不能,”喻兰川打断他,“有人敲门,开去——喂,老咸,又干什么?”

“风头不对啊兰爷!”于严在电话里压低了声音,“上面突然要查燕宁的非法民间组织!”

喻兰川:“又有搞鸡蛋批发的气功大师作祟?”

“不是气功大师!我听到的消息说是丐帮和行脚帮!点名说的,我级别不够,现在具体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上次抓气功大师,那帮行脚帮的混混袭警,审了三轮,宁可认罪也不承认背后有组织,我心里知道啊,可我怕给杨大爷和美珍姐他们找麻烦,没敢说——你听我说,你别掺和,也千万别管……”

喻兰川倏地一皱眉。

就在这时,他听见去开门的弟弟说:“你找我哥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是啊,劳驾。”

喻兰川手机差点没捏住,本来属于于严的注意力立刻被这声音牵走了,心不在焉地胡乱应付一通,堪堪维持住了端坐皱眉的姿势,表情严峻得好像正在处理联合国事务。

戴着口罩的甘卿走进来的时候,他大尾巴狼似的冲她一点头,驴唇不对马嘴地说:“行,我知道了,有什么需要我伸手的,告诉我一声……”

于严惨叫道:“伸什么手啊大哥!我刚才嘱咐那么半天是浪费唾沫吗?劳驾你快把小爪爪缩回去猥琐发育啊,盟主!那天晚上你跟丐帮动手,苗队他们肯定要找你问话的,你记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哎,不过反正你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喻兰川:“……”

甘卿听得一字不漏,连忙借着咳嗽掩饰住笑意。

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挂断了于严的电话。

“笑什么笑,你……这是什么?”

甘卿在他桌上放了一个纸袋:“自考英文试卷,找你请教几道题。”

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刘仲齐一听见“英语”俩字,脑浆都发酵了,转身钻进了自己房间,不敢细听了。

他自以为蹑手蹑脚,其实屋里两位早听见了,等熊孩子走了,喻兰川才打开纸袋:“自考英语不是送分的吗?”

“不是,”甘卿几不可闻地说,“是送命的。”

纸袋里掉出了一打照片和一张打印的表格,上面罗列了一串人名和地址。

“这是……”

“八年前,”甘卿说,“泥塘后巷……”

喻兰川先是一脸茫然,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卫长生的家。”

甘卿坐在台灯下,灯光照着她浮在口罩上的眉眼,在那上面镀了层柔和的光晕。

“小喻爷,”她问,“那天在墓园里,你说卫骁的死因,你可以帮我,还算数吗?”

杨逸凡一直在警局待到很晚,才由苗队亲自送出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Coco……那个王嘉可,不算是犯人吧,她还在这吗?能不能安排我见她一面?我有两句话想跟她说。”

王嘉可刚好在,她本来已经被父母带回家了,又被另一个专案组的请回来,协助调查套路贷的事。

杨逸凡在一间小休息室里见到了她,上一次,两个人在纸醉金迷里相遇,一个春风得意、口无遮拦,另一个被浮华裹挟、无所适从。

这回倒是统一的灰头土脸。

王嘉可看见她,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躲完又忍不住偷偷看她,做好了下一刻就挨个嘴巴的准备。

“Coco是吧,”杨逸凡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

王嘉可拘谨地说:“您坐……”

“不了,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王嘉可紧张地搓了搓衣角。

杨逸凡看着这个女孩,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年轻,一无所有,长着一双好奇又贪婪的眼睛,那什么都想要的样子,真是单纯极了。

“慢慢的你就会发现,你就算再努力,也没法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万事还是都不如你意,身边还是一堆解决不了的麻烦,你一辈子都不会成功,一辈子都不会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王嘉可呆住了,杨逸凡在当面挖苦她!

可是仔细一想,自己还用别人挖苦吗?事实就是这样啊,根本无法辩驳。

她顿时悲从中来,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懦弱的人就会假装自己一点也不丧,转而寻求更廉价的快乐,沉溺于食欲、购物欲……所有那些能得到短暂满足的东西。”杨逸凡轻轻地说,“因为心虚,还要喊出很大的声音标榜自己,号召别人都跟着学,拼命表现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王嘉可透过泪眼,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看向她。

“我就是那个懦弱的人,”杨逸凡说,“对不起,骗了你们。”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有那么一瞬间, 喻兰川几乎屏住了呼吸。

甘卿弯起来的眼角往下沉了沉, 目光落在纹理优美的实木桌面上, 她心里明白, 给她寄这个东西的人不怀好意。她在行脚帮和丐帮面前露面,亮出了万木春的刀,就已经做好了别人不怀好意的准备,她甚至猜得出这东西是谁寄的。

然而……到底是意难平。

她小时候, 不明白为什么自家门派有“单传”的规矩, 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刻苦, 师父却从不欣慰, 还教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那时卫骁告诉她, 说杀术是会污染人心的,沉迷于此道, 人会变成刀的傀儡。中二的甘卿嗤之以鼻,感觉这是老头从哪本三流漫画书上背的台词。

直到后来, 她经历了很多, 才明白老头是对的。

因为“三寸二分”是一条捷径,能以最快的速度消弭所有的仇怨, 不用和谁周旋, 也不用无能为力地盼着那人遭报应……多么诱人啊。

她这一晚上, 把布条缠了解、解了缠,就像个拼尽所有理智抵抗毒瘾的人。

“十五年前, ”甘卿说, “我把你扔在垃圾场, 装神弄鬼,玩得很高兴。我溜着行脚帮的一伙人跑了十公里,发现这里头一个能打的也没有,就自以为很了不起,当时得意忘形,打晕了一个‘黑蝙蝠’,在他身上写了字,映射王九胜是个缩头王八,连这么一群废物点心都敢造他的反。”

喻兰川听韩东升说过,当年救他的人功夫尚浅,做事有点“活泼过头”,这会才知道,她是怎么“活泼”的。

甘卿似乎笑了一声:“王九胜不是废物。”

王九胜当然不是废物。他没有练过童子功,小时候可能连饭都吃不饱。长大以后,他又忙着四处钻营,功夫大概是十分稀松二五眼了,更不用说这时他已年过六旬,不少也不壮,要杀他,甘卿大概不用两刀。

他从社会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像条如履薄冰的猎犬,敏锐地嗅着空气中的各种味道,杀伐决断,总是能揪住时代的浪,翻覆而上。

喻兰川:“如果他是废物,现在我们也没必要再讨论这个人了。”

甘卿双肘撑着扶手,自由散漫地靠在木椅背上,轻轻地耸了一下肩:“照片上的人,除了杨平和那个丐帮九袋长老我见过一面外,其他都不太认识,小喻爷,请教一下?”

喻兰川翻了翻,摇摇头:“武林大会都没来过。”

“那就是退隐了。一帮隐退的人,一个丐帮弃徒,”甘卿的左手食指轻轻地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往照片上田长老那张惊惧狰狞的脸上扫了一眼,“一个一脸找不着北的酱油长老,这几位居然能摸到泥塘后巷,我相信美珍姐的判断,背后肯定有王九胜的影子。”

“所以照片也很可能是他寄给你的——除了幕后黑手,谁会保存这些?”喻兰川推了推眼镜,此人只有公事公办的时候最客气,心情一飞扬,就飘得又不说人话,“好在你还没笨到家,冲动得直接去按地址找人。”

“哪那么多冲动?我又不是没吃过教训。”甘卿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懒得跟他一般见识,轻笑了一声,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但是……”

但是如果当年她没吃过教训呢?

如果她不是因为和卫骁那脾气,一气之下挑断右手手筋,非要去自首,警察抓住她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万木春是行家,除了留下特殊的刀口作为收钱证明外,什么多余的痕迹都不会有——那么她尝到了甜头,大概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吧。

能超越人性的是圣人,她不是圣人,她只是个高中肄业的盲流。

喻兰川:“嗯?”

“没什么,”甘卿摇摇头,话音一转,她说,“可是这不难猜,王九胜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那么火爆的脾气,没如他的意,收到这个,反而直接去找他这个罪魁祸首呢?毕竟我身边有个熟悉行脚帮的前任北舵主,他家的狗还在我面前说走过嘴。”

喻兰川沉吟片刻:“如果是我,我除了寄给你一份照片外,还会同时把你的行踪泄露给照片上的这些人,这才是重点——因为捕猎者有自主选择权,而猎物只能拼命求生。你可能冷静,但这些得知万木春还有传人,还随时准备找他们报仇的人不可能冷静,他们这会一定会惶惶不可终日。即使你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田长老他们知道她在一百一十号院,甘卿也收到了他们的地址,王九胜一道探照灯打过来,把双方都晾在了明处。

这就好像双方都已经亮出枪/口,抵住了对方的要害,大家约好了“一二三放下”,但数完一二三,谁都不会真放下武器一样。

“王九胜家大业大,有多少财产谁也说不清,据说他房子多得可以让他在燕宁滚着睡,你要想直接找到王九胜,恐怕得需要一段时间,”喻兰川冷静地说,“你只有一个人,而丐帮、行脚帮有无数眼线,他们锁定你,一定比你锁定王九胜容易,不把照片上这些人清理干净,你就会像跳过小关卡、直接打boss一样,不但打不过去,还有可能腹背受敌。”

“所以如果我是个冲动的人,我一开始就会跳他的坑,”甘卿苦笑了一下,“如果我不是,想明白了,发现自己也只能跳他的坑。”

怪不得别人风生水起、有钱有势,她只能在小黑店里忽悠中学生。

老头总是叫她好好读书是对的,可她没听,所以长大以后,成了个除了耍小刀片以外一事无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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